雪见春

　　书房内，马子良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
　　“方才的话，不是阿良说的吧。”
　　“咳咳！”马子良猛地呛了一口水。
　　李瑄嘴角扯出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打趣道：“被我猜对了吧。这可不像是你能说出来的话。”
　　马子良狼狈地擦了擦衣服上的水渍。看到李瑄虽还是满脸消沉，却已经能够调侃自己几句了，说明刚刚的话李瑄听进去了。
　　这就好。马子良也知道至亲离世这件事急不得。有人可能要用三年，有人可能要用十年，也有人终其一生都走不出亲人离世的阴影。但逝者已已，生者却还要继续活着。只能含泪将追思埋在心底最深处，继续前进。
　　看着李瑄的样子，马子良不禁想到：若是爷爷去世......
　　马子良连忙晃了晃脑袋：晦气晦气！
　　“走吧。”马子良把李瑄拉出书房，“人不是铁打的，你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李瑄就这样被马子良半托半拽着，朝厨房走去。
　　不远处，雪见鹿看到两人消失的背影，欣慰地缓了一口气，眼中有厉色闪过。
　　“走吧。我们该去看看那个人了。”
　　天界一个大世家的家主消失了几天，欧阳家不可能不派人来找。所以，秦贺在睿王府用法阵开辟出了一处连接冥府的异空间。这个空间的奇异之处在于，如果有人以法力波动搜索到这个空间，会发现这个空间的定位在凡间与天界的交界裂缝，也就是河洛附近的某一处山脉。但实际能够进入这个空间的唯一入口被秦贺设在了睿王府的花廊尽头，而且开启的密钥不是灵力，而是源自冥府的煞气。
　　花廊尽头是一面镂空的木窗，秦贺走到窗前，单手于虚空中写了一个奇怪的符文。法咒成型后，迅速飘入木窗，以符文为核心，一扇黑影朝雪见鹿与秦贺缓缓打开。幸好此时是凡间的深夜，睿王府的下人们都睡了，不然看到李瑄的两个客人就这样凭空穿过木窗后就消失了，一定会被吓死。
　　雪见鹿每向前走一步，一圈细小的涟漪，就从他足尖荡开，像是踩在水面。
　　“这是法力波动。”秦贺看到雪见鹿兴致勃勃地用脚在地上踩来踩去，低声解释道。
　　柴静百般无聊地蹲在地上，看到终于有人进来，极其感动地感慨道：“老大，你总算来了！”
　　先把我叫进来，自己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柴静忍不住偷偷用眼神骂了自己顶头上司一句。
　　一旁，欧阳迟被十几道雷锁死死嵌在原地，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黑褐色的干涸血迹，粘在皱皱巴巴的衣服上。
　　秦贺瞥了柴静一眼，“审出什么来了？”
　　“老大，我办事，你放心！”柴静颇为潇洒地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正色道：“这人一开始不肯说，我就上了些手段。不过老大放心，人没死，就是后面多半残废了。”
　　秦贺不置可否。天界之人是死是残，他不关心，也不介意因为这事与天界撕破脸，反正他向来也不给天界好脸色看。
　　“老大留的几个问题，我都审过了。首先是他为什么要对文棋下手？与老大你们的猜测八九不离十。这人发现他儿子在天界戒严时期私自下凡，还胆大妄为地插手人间的科举，为避免他那傻儿子暴露，他决定先下手为强，把文棋给整死，这样就不会有人说出他儿子来过凡间的事情了。”
　　“嗯。”秦贺无波无澜地看着昏死在地上的欧阳迟。“他是怎么发现欧阳洵那个蠢货来过凡间的？”
　　“这是老大你交代的第二个问题，也就是在这件事上，这人死活不肯开口，我就对他上手段了。”柴静厌恶地看了欧阳迟一眼，继续道：“原来这人也掺和在血丸那件事里。”
　　秦贺微微皱眉，冲欧阳迟抬手。深紫色的法力光晕将欧阳迟整个人笼罩起来，接着，法罩中凭空出现数千根细针，朝欧阳迟刺去。受到攻击，欧阳迟体内的法力本能外放保护灵主。只见浅白色的灵力上，浮动着几股血红色的戾气。“他体内有戾气。”秦贺垂眸思索片刻，瞬间便明白了，“他也服用血丸了。”
　　“对。不愧是老大，一下就发现问题了。”作为一个勤勤恳恳的冥府打工人，柴静深知及时拍老板马屁对促进工作顺利的正相关作用。不过很可惜，秦贺一向不吃这套。
　　但也许是柴静的谄媚对象没选对？谁知道呢......
　　柴静从善如流地继续说道：“灵力外放自动护体可真是个好东西啊，半点也骗不了人。我对他上刑时，他一下没抗住，就暴露了。然后我将他体内的戾气抽离出来，与我自己的戾气对比，发现......”柴静迟疑地看了看雪见鹿。
　　秦贺顺着柴静的目光，看到雪见鹿，顿了顿，嗤笑道：“你发现这些戾气，来源于灵修者。”
　　“嗯。”柴静沉声应了。
　　用灵修者炼制血丸，和用凡人炼制血丸，性质可大不相同。说白了，天界大部分人都没觉得凡人的命值几个钱，杀了就杀了。虽然说这事有点上不得台面，但天界普遍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否则当时东方晨曦被查出来时，药泉要求从严处置，在场世家的态度就不会这么敷衍了。但用灵修者炼制血丸，这事就可怕多了。凡人的死对他们来说，如同脚下随意碾死的一只小虫子，心理上不会有什么同理心。但如果自己也被别人当成圈养起来的家畜，随时可以宰了来吃，那这些高高在上的天京世家们，就会迫不及待地惶惶自危了。
　　雪见鹿用脚尖踢了踢摔在地上的欧阳迟，眼底很冷，“难道说，万宝楼不仅仅卖人血炼成的血丸，还敢卖用灵修者的血炼成的？”
　　“不一定是在万宝楼，但用灵修者炼成的血丸，他们大概率不敢在天界流通。”秦贺思索道：“冥府自是不能去的，凡间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他们可以肆意消除凡人的记忆。万宝楼位处长安，富甲云集、贵胄成群，倒是消费得起这些东西。”
　　“卖给凡人的，是用凡人炼的血丸。卖给灵修者的，是用灵修者炼的血丸。倒是......”秦贺冷笑一声，“考虑周全。”
　　“凡人体内承受不住灵力，若是吃了灵修者炼成的血丸，搞不好会爆体而亡。对凡人而言，服用血丸是为了延年益寿、长生不老，那灵修者......”柴静一边说，一边瞥见雪见鹿伸手去揪欧阳迟的领子，“雪公子......”
　　“问问不就知道了。”雪见鹿粗暴地领起欧阳迟，左手覆上欧阳迟的额头，五指成爪，猛地一抽，一团白光从欧阳迟体内被分离出来。
　　原本昏死过去的欧阳迟身体剧烈抽搐，撕心裂肺地大喊：“我的灵力！我的灵力！”被雪见鹿扼住的欧阳迟毫无反抗之力，只能目眦尽裂地看着自己体内灵力源源不断被雪见鹿抽离。
　　雪见鹿温柔地看着欧阳迟，抽取灵力的速度慢了一点，“我问，你答。”欧阳迟惶急地点头。
　　一旁的柴静悄悄挪到秦贺身边，“老大，你教点好的吧。雪公子温温和和、仙气飘飘的一个人，怎么出手越来越粗鲁了......”
　　秦贺的目光就没从雪见鹿身上移开过，“我倒觉得挺好的，鲜活......”
　　柴静不说话了。嗯......挺好的......
　　“服用血丸有什么作用？”
　　“增强灵力。”欧阳迟感觉体内灵力流失的速度又变慢了一点，赶紧表现自己的诚意，“天界近百年来灵力是越来越稀薄了。即使我再怎么修炼，实力也还是寸步难进。服用血丸，相当于直接吸收提取了的灵力精华，对修炼大有裨益。”
　　天界也是一个以实力为尊的地方，谁的拳头硬谁就有话语权。是以上次处置东方晨曦的时候，东方家的人虽然心有不满，但碍于应渊和昊轩，还是没敢吭声。欧阳迟身为欧阳世家的家主，若是实力没办法震慑底下的旁系和小世家，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看欧阳迟从家主之位被打下来，自己再伺机而动。
　　“血丸是谁卖给你的？”
　　“这......”欧阳迟支支吾吾。忽然感觉自己体内灵气又被抽出一大股，连忙道：“我真不知道，每次都是收到万宝楼有货的消息后，我过去买就行。如果不是因为去了万宝楼，我还不知道原来欧阳洵那小子居然私自下凡了。”
　　柴静在心里嗤笑一声：说得好像你不是私自下凡一样。
　　秦贺走到雪见鹿身边，“你用什么买的？”
　　欧阳迟是个缩在天京养尊处优的世家家主，虽然听说过五方鬼帝的威名，却没真正见过。因此此刻竟没认出秦贺身份，只当他是和雪见鹿一伙的，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天界散修。
　　“勾陈上宫和玄都学院的推荐名额。”
　　为了维持天京几大势力的和平，每次捕妖队和玄都学院招人时，都会分一些推荐名额给各个世家。大世家之间为了维持自己的地位，大多都是互相联姻，比如欧阳洵与尉迟家的尉迟燕是从小定下的婚事。所以一个欧阳家的子弟，身上往往同时有欧阳家和其他家族的推荐名额，这些多出来的名额，就被私下拿出来买卖了。勾陈上宫和玄都学院也只能假装不知情，若是贸然收回许诺出去的名额，又会引起各个世家的不满。
　　“哼！”雪见鹿松开手，将欧阳迟扔在地上。
　　秦贺瞥了欧阳迟一眼，一道法力打过去，又将欧阳迟扇晕过去了。
　　花廊尽头，法阵的光芒一闪，秦贺三人又回到睿王府了。
　　“又是万宝楼。我不觉得，东方晨曦做的事情，东方烁身为家主会不知道，找个人当替罪羊罢了。”秦贺叮嘱柴静，“你这几日先不用回冥府了，跟在李瑄身边提防有人对他下手。”
　　“好。”柴静点头，转身离开。
　　远处，蒙蒙晨光开始驱赶头顶的黑暗，但天色微亮时，却又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天京。
　　“欧阳迟还没消息吗？”东方烁脸色阴沉，看到手底下派出去的人点点头，“啪”地捏碎了手里的杯子。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东方烁在心里咒骂一声。
　　“最近，有冥界的人在凡间活动的消息吗？我是说......鬼帝。”东方烁掀起眼皮，目光阴桀。
　　“家主......”东方家的人唯唯诺诺吱声，“鬼帝的行踪我们怎么能知道......”
　　东方烁一脚踹倒跪在地上的人，“废物！”立在一边的下属赶紧使眼色，让人进来把这个办不好差的拖出去。
　　下属重新倒了一杯茶，小心地递给东方烁，“家主，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东方烁一把挥开茶杯，“啪啦——！”瓷片碎了一地。东方烁烦躁地在屋内走来走去，“最坏的情况是欧阳迟被鬼帝抓到了。以鬼帝的手段，想从欧阳迟口中问出自己想要的消息轻而易举。所幸，东方家的人没有直接出面参与过血丸交易。”东方烁脚步一顿，回头盯着跪在一边的下属，“董全处理干净了吗？”
　　“回家主，早就处理好了。”
　　东方烁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董全死了，就算他们知道万宝楼还有没查到的线索，现在也已经来不及了。这段时间，让天京那些想要血丸的蠢货都收敛一点，不然，欧阳迟就是他们的下场！”
　　下属从东方家离开后，隐蔽身形，朝玄都学院走去。
　　“九思也要与我一起去吗？”药泉的声音在十步以外的街上响起。
　　有人！那下属赶紧停住，不知怎么回事，整个就像融化的血水一样，渗进角落的阴影里。
　　“昨天是方桷来找院长，要求赶紧给方恺一个交代。今天上午是东方家的人，请求暂且释放东方晨曦。”陈九思语气颇有些不耐，“一波波人整日吵个没完，烦死了。你要去哪？我和你出去躲躲。”
　　两人的声音逐渐消失在远处，那个东方家的下属没敢再化成人形，一团血色的暗影贴着墙角，朝玄都学院游去。
　　“李瑄的皇兄罹难去世了，我有点担心他，想去长安看看。”
　　“行，走吧。”
　　应渊的书房内，血红的一滩从门缝里渗进来，慢慢拉长，变成一个人影。人影面目模糊成一团，说话间，身体诡异地扭动着。
　　应渊靠坐在椅背上，单手支着下巴，垂下眼眸看不清神色，嘴角衔着一抹轻蔑的笑容，与平日的形象大相径庭。
　　听完黑影的汇报，应渊冷笑一声，“东方烁以为自己是那个掌控全局的人，实际也是个看不清局势的蠢货。”应渊手指有节奏地叩击着书案，“东方晨曦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你找个机会，把东方烁引去血池。他从血池拿了那么多血丸走，也是时候还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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