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东西方神仙的兼容性

　　十一月二十日，农历十月廿七。日值岁破，诸事不宜。纸难包火，遮掩徒劳。
　　阎王一行人耐着性子等了快一周，这才熬到老街的热度降温，看热闹的凡人和蹭流量的牛鬼蛇神散去，让他们有机会引蛇出洞。
　　梓亭地势低洼，气候湿润，一年时间有一大半都浸在阴雨天里，这天晚上也不例外。小雨淅淅沥沥，把梓亭笼罩在一片沁入骨髓的湿冷昏蒙中。
　　刚踏入老街数十步，崔珏一手撑着伞，一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不对劲。”
　　明明下着雨，街上却飘着灰白色的薄雾，把远处的灯火遮得模糊不清。
　　阎王眯了眯眼，冲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懒洋洋喊了一嗓子：“对面是什么大人物啊？摆这么大阵仗，比本王出行都豪横！”
　　细碎的雨声中，无数黑影从雾中现身，无声地将他们包围。
　　打头的是个身形瘦高的蝙蝠妖。他一张翅膀，手中长刀反射出雪亮寒光。
　　“把罗盘交出来。”他那张尖嘴猴腮的脸上挤出了自认为狰狞的凶恶表情，声音尖锐，“我可以让你们死得痛快点。”
　　阎王听着这中二十足的反派台词，忍不住笑出了声：“哟，口气不小啊。你也不怕雨天风大，闪了舌头。”
　　那蝙蝠妖冷笑道：“甭管你们是何方神圣，在这锁灵阵里，是龙得盘着，是虎也得给我卧着！”
　　话音落下的瞬间，四周的雾气陡然沉降，凝成青灰色的屏障，将整条街道与外界彻底隔绝。
　　阎王脸上的笑容一僵——这锁灵阵比先前遇到的迷魂阵还麻烦，虽然视野没被遮挡，但是真能把所有灵力锁死，不留半点缝隙。
　　崔珏往后撤了一步，在阎王的遮挡下，悄悄把罗盘往自己腰间特制的暗袋深处塞了塞。
　　不过，阎王并不真怵对面这帮黑影。自己和崔珏的功夫算得上够看，身旁还有两位族长压阵，战力堪称豪华。
　　于是，他重新挂上了气死妖不偿命的嘲讽笑容：“你们老大没教过你吗？反派死于话多！”
　　这话就很讨打了，而对面的妖族显然也不是被吓大的孬种，于是，战斗在瞬息间爆发。
　　白皓云故意卖了个破绽，引得一只狐妖急不可耐地扑将上来。
　　在利爪即将触及衣角的瞬间，他手腕一翻，剑锋擦过对方脖颈，带出一线血珠：“就凭你们这群乌合之众，还能造出这么复杂的阵法？”
　　狐妖疾退数步，抹了把颈间的血，狞笑着露出獠牙：“抱对了大腿，什么好东西都能拿到手！”
　　男性血凤嘲笑道：【我就说，妖族要有这脑子，早该自己捣鼓出罗盘了，还用得着费劲抢咱们的？】
　　【可这个法阵，是谁画出来的？】夜穆云一剑把一只树精劈成两半，哀嚎声把不远处的阎王吓得一哆嗦。
　　锁灵阵的繁复程度，很难用语言形容。当初路西法讲到这个阵法时，说一个完整的锁灵阵，起码得七名智天使同时绘制，途中一笔不能错，还得保证各自负责的那部分阵法能与其他部分完美拼合，否则就会前功尽弃。
　　这群妖族，能绘制一个困住他们不到半小时的迷魂阵，估计已经用尽了毕生所学。让他们照着图纸临摹锁灵阵，估计看都看不明白，更别提能画出来了。
　　女性血凤冷漠道：【看来又是他。】
　　能大费周章，处心积虑至此的，除了耶和华，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人了。
　　好在，为了应付这帮妖族，他们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
　　崔珏和阎王比照着罗盘，仿制了一堆以假乱真的空壳子。其中一个放在他们落脚的酒店作为诱饵，另外四个分别由他们四人贴身藏着，混淆视听。
　　而真正的罗盘，则由崔珏亲手保管。
　　纵然此刻身处锁灵阵中，储物空间之类的法术完全失效，崔珏只能把真罗盘藏在腰间暗袋中，但阎王评估了一下战况，认为在脑子不灵光的妖族找到真正的罗盘前，他们绝对能把这群捣乱的家伙一网打尽。
　　崔珏正跟一只身形矫健的黑狗妖周旋。那妖物明显不是什么善战之辈，还没跟崔珏过几招，身上便挂了不少彩。
　　就在崔珏准备一举拿下对方时，身后却传来阎王咋咋呼呼的喊声：“老崔！快来打个辅助！”
　　听了这话，他手下剑招丝毫不乱，直刺犬妖咽喉，逼得对方慌忙往后逃窜，暂时拉开了不少距离。
　　趁着这个空隙，崔珏脚步一错，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阎王正被三只刺猬精缠住。它们结成了简单的战阵，两只在前方交替冲撞，扰乱步法，另一只伺机偷袭，逼得阎王左支右绌。
　　阎王在躲闪一次撞击时，脚下踉跄，失了平衡，直直向前倒去。
　　崔珏当即撤剑回护，一把捞住阎王，好歹没让这位地府之主摔个脸着地。
　　一只最为壮硕的刺猬精眼见目标被人接住，非但没有退缩，反而瞬间将身体蜷缩成球，周身硬刺根根炸起，如同一个高速滚动的铁蒺藜，趁着崔珏正扶着阎王、中门大开之际，狠狠撞向了崔珏的小腿。
　　一阵尖锐的刺痛从小腿胫骨传来，崔珏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条件反射地缩了下脚。但他战斗经验何等丰富，几乎在痛感传来的同时，右手判官剑已带着怒意向下疾斩。
　　剑锋精准地劈在刺球上，却因对方蜷缩卸力，未能斩实。
　　崔珏手腕一挑，将那团危险的刺球扒拉开，这才语速极快地问：“没事吧？”
　　“没事！”阎王借力站稳，气势汹汹地追着那群伺机而动的刺猬精远去，“这刺猬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撞本王还敢偷袭老崔！看本王不把你逮回去下油锅！”
　　崔珏无暇多言，立刻转身，在雾气中搜索方才那只犬妖的身影。
　　正当他疑惑那黑狗怎么没追上来时，却惊悚地发现——
　　就在他正前方，阎王正挥舞着长剑，与一只身形灵巧的猫妖打得有来有回！
　　那……刚才被他扶住、又追着刺猬精而去的“阎王”，又是谁？
　　崔珏立刻摸向腰间的暗袋，心里一沉——空了！
　　他再一回头，方才那个呼叫支援的阎王已经消失不见，一只身量纤小的影狸正向远处窜去。
　　影狸最擅长模仿他人言行，动作灵活诡谲，是小偷小摸的好手。那影狸必定是幻化成阎王模样，以刺猬精的偷袭为掩护，趁机近身，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走了罗盘。
　　这锁灵阵被动了手脚，在他们灵力受制的同时，竟对妖族网开一面，由得他们随意变形。
　　但现在哪儿是细究阵法异变的时候！
　　崔珏怒喝一声：“罗盘在影狸那！”
　　说着，他已经一马当先，追了上去。
　　阎王听了这话，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
　　他就是怕自己毛手毛脚，泄露罗盘位置，这才把罗盘交给最谨慎稳妥的崔珏保管。这帮妖族怎么会知道真的罗盘藏在哪里？又是怎么把罗盘拿到手的？
　　阎王也顾不上管那猫妖了，虚晃一剑，抽身便想冲向崔珏和影狸的方向。但没跑几步，那只猫妖又缠了上来，摆明了就是要拖延时间，不让他前去支援。
　　白皓云和夜穆云也没料到妖族能把罗盘偷走。但现在分秒必争，绝不是埋怨的时候，两人迅速向崔珏的方向靠拢，想阻断影狸的去路。
　　然而，妖族的布置比他们预估得更加狠辣。更多妖族从四面八方蜂拥杀出，硬是用数量优势构筑起一道阻击网，拖住了他们的脚步。
　　另一边，影狸在街巷中穿梭自如，时而跃上晾衣杆，时而钻入墙洞，把崔珏累得跟遛了五只哈士奇一样，就是追不上这影狸。
　　白皓云、夜穆云以及好不容易摆脱了猫妖纠缠的阎王，情况同样不容乐观。
　　他们一边要应对仿佛杀之不尽的妖物围攻，一边还要奋力向街尾方向挪动，可谓举步维艰。三人心中焦灼万分，出手越发凌厉，却难以迅速突破这重重阻碍。
　　前方已经逼近街尾，一个粗制滥造的法阵横亘在当街。虽然符文歪歪扭扭，但法阵大体完整，灵光流动，显然该有的功能一应俱全。
　　所有人和神都一眼认了出来，那是个传送法阵！
　　阎王终于冲出了妖族的包围圈，感觉自己的肺都快炸了，连带着声音都呼哧带喘，几乎破了音：“拦住它！”
　　话虽这么说，但崔珏离那影狸还有十几步远，其他人更是鞭长莫及！
　　就算事后能根据法阵的残留痕迹推算出落点，等他们追回罗盘，不知道又要耽误多少时间，那时的局势可就不好说了！
　　一时间，所有人和神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影狸后腿蓄力，跃向法阵的瞬间——
　　一道黑影从侧面的巷口飞掠而出。
　　黑影手中，银光乍现，那影狸的惨叫声还卡在喉间，身子已经重重摔在地上，溅起一蓬血花。
　　罗盘则在落地的前一瞬，被一只手稳稳接住。
　　来人收剑入鞘，站直了身子，望向崔珏一行人。
　　“路西法。”崔珏在看清对方模样的瞬间，手中长剑直指对方咽喉，“把罗盘还回来。”
　　他面上一派镇定，心里却拉响了最高级别的警报。
　　这个堕天使散发着毋庸置疑的危险气息，但除了敌意，还有一种更微妙的感觉在崔珏心头盘旋。
　　这堕天使的气场……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六百年前，联合天堂追捕血族时，那个所谓的吸血鬼贵族的优雅？还是西方外交使团来天庭拜访时，那些天使们如出一辙的从容？
　　阎王猛地刹住脚步，怔怔地望向眼前的男子——乌黑如墨的短发闪烁着微光，深邃的蓝眼睛像是沉淀了千万年的星空，这模样倒是和米迦勒给他看过的影像一样，只是……
　　就像方便面包装上的那句“图片仅供参考”一样，照片往往也会对人的面容加以美化。可眼前的人，真人竟比水晶影像更加摄人心魄。
　　不过，米迦勒给出的照片里，那个天使眼神明亮，意气风发，确实配得上“光耀晨星”的名号。而眼前的堕天使冰冷淡漠，一看就是满脑子算计的反派。
　　路西法的声音如同大提琴的弦音，在雨幕中缓缓荡开：“崔判官，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我只是来物归原主的。”
　　这个不紧不慢的调子也挺耳熟。
　　崔珏平复着呼吸，警惕地盯着路西法。他飞速地在脑海中检索着东方仙界所有有头有脸的，从三清祖师到各方星君，甚至连一些隐世不出的古神都快速过了一遍，但没一个能对得上号的。
　　白皓云和夜穆云最后突破包围圈，带着一身血气赶到现场。两人站在阎王身后，远远和路西法对视一眼。
　　方才的情形下，要想确保罗盘不落入妖族之手，路西法绕后偷袭，夺回罗盘，已经是情急之下的最好决策。
　　但现在的问题是，阎王他们可不会把路西法当“自己人”。
　　接下来，要让罗盘回到阎王手中，路西法从此地平安脱身，他们俩还不能暴露身份……这场戏，必须演得天衣无缝。
　　白皓云故作疑惑，低声问道：“这位是？”
　　阎王也压低了声音：“路西法。他刚才说的是……”
　　“我俩英语还行，能听懂一大半。”夜穆云听到身后传来的嘈杂脚步声，立刻转身，面对最后一波尚且能跑会走的妖族，“我们对付妖族，二位小心。”
　　幸好妖族及时来送死，他们还能腾出点时间想一想，怎么让路西法全身而退。
　　生物对于“打破规则”这件事，是有个心理边界的。
　　绝大多数妖族活得安分守己，吸收天地灵气，按部就班地修炼，没事干也不会和其他生灵过不去。
　　而这群被逐出本族的流亡者，为了生存，就不得不变得凶狠狡诈，不敢打架的可以天天逞强斗狠，不敢骗人的可以说得天花乱坠。而他们此时的心理底线，就是不要招惹修士一类的人物，毕竟小命要紧。
　　可几次三番精心设计的圈套都以失败告终后，想要拿到罗盘的焦灼，已经压倒了对夜凤家族的恐惧。就此退缩，必定会被夜凤家族四处追杀；拼死一搏，反而更可能有一线生机。
　　而且，那个狼妖铁爪亲口对这些妖族保证，锁灵阵外，还有一道杀手锏。只要他们拿到罗盘，找到血珠，就算不幸战死，也会在血珠的力量下死而复生。
　　恐惧混合贪婪，侵蚀了最后的心防，让这群妖族流亡者彻底沦为盲目的亡命之徒。
　　两权相害取其轻，路西法看起来暂时没有进攻意图，但身后那帮妖族可真是冲着要他们命来的。崔珏向阎王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盯住路西法，随即旋身加入战局。
　　阎王确实也没什么力气打架了，干脆当起了啦啦队，将长剑横在身前虚张声势，免得路西法趁乱发难。
　　一开始，阎王还以为这些妖族都是路西法手下的喽啰。但路西法横插一杠，拿走罗盘后，一直没有离开的意图，只能说明他也被这个法阵困住了。
　　那么，就需要在崔珏他们把妖族解决掉、破开阵法的同时，困住路西法，防止他带着罗盘远走高飞。
　　幸亏这里离酆都城不远，调阴兵的速度会很快。
　　阎王一手举着剑，目光须臾不离路西法，另一只手则悄悄摸向了腰间的虎符。
　　蝙蝠妖墨翼已经越来越力不从心，连翅膀都被划成了破抹布，在身后随风飘摇。
　　身边的同伴在三人的攻势下接连倒下，惨叫声不绝于耳。狐妖霜离勉强招架着白皓云的进攻，焦急地望向远方，可那里始终没有出现铁爪的身影。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杀手锏怎么还没有踪影？
　　除非……他悚然一惊，想到了一种可能——根本没有所谓的杀手锏！铁爪就是在骗他们来送死！
　　霜离一向懂得审时度势。先前妖族占据优势，他自然冲锋在前，尖牙利爪撕扯得最欢，试图在未来的功劳簿上多占一笔。现在战局逆转，大势已去，他便借着同伴拼死抵抗制造的混乱，不着痕迹地向战场边缘挪动。
　　看同伴且战且退，墨翼立刻就明白这狐狸要先跑一步，心里一慌，手上进攻格挡的节奏就乱了。崔珏抓住这个机会，一剑把蝙蝠妖钉在了地上。
　　而霜离也没能逃出多远。白皓云的利剑穿透狐妖的胸口时，霜离的最后一个念头，居然无比清晰：怪不得那鬼精鬼精的蛇妖没掺和进来……
　　随着最后一只负隅顽抗的妖族气绝倒地，整个法阵仿佛也难以为继。雾气迅速退散，真实的柏油路面，以及周围的街景，重新露出了真容。
　　更远处，铁爪亲眼看着法阵的光芒彻底消散，便转身走向小巷深处。
　　“都按您的吩咐完成了。”他在一个黑袍人面前低下头，“现在，是不是该您履行承诺了？”
　　一个月前，这个黑袍人来到他的藏身之处，想和他做一笔交易。
　　一开始，他并不想惹麻烦，毕竟夜凤家族的族长，不是他一个小小的流亡者能招惹得起的。更何况，他们身边还有两个身份不明的陌生人。
　　一无所知，意味着危险翻倍。
　　但那个黑袍人开出的条件实在太令妖心动了——不仅治愈他的断腿，还赋予他足以向同族复仇的力量。
　　仔细一想，这件事他从头到尾都不必出现在明面上，只需要说服几个傻子来当马前卒，实在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于是，他精心挑选了那些最狂热、最愚蠢的流亡者，又按着黑袍人的指引，一次次设下陷阱。虽然过程多有波折，但终于让黑袍人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黑袍人隐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动了动，似乎是从某个内置的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
　　铁爪满怀期待地看向那黑漆漆的衣袍，脑海中飞速闪过各种可能：是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天地灵药？是能淬炼妖骨的奇花异草？还是某种可以灌输力量的灵力契约？
　　可视线里最后出现的，是一团白色的光芒。
　　范彦修踢开狼妖尚有余温的尸体，拉了拉兜帽，将面容遮掩得更加严实，如他来时一样，无声地消失在小巷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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