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光飞

　　码头的风总是咸腥的，等舰队靠岸时风里就多了些柴油混合的味道。
　　只要呼吸，空气便像无形的手攥住余庭森的喉咙。过去一周，他还是没有习惯。
　　站在队列里，余庭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艘停靠在五号泊位的驱逐舰。舰体在凌晨六点的曦光中泛着冷硬的灰蓝色，甲板上水兵们正忙碌地做出航前的准备。

　　“看什么呢，晕船虫！”班长粗哑的嗓音陡然从身后响起，重重的一巴掌拍在余庭森的后背上。
　　“想上去呢？”班长嗤笑道：“忘了自己训练的时候啥熊样了？一个浪头过来，你连苦胆都能吐干净！”

　　余庭森脸上一热。
　　上周的新兵适应性出海，他确实在舰艇甲板上吐得昏天暗地，成了整个新兵连的笑话。
　　于是此刻，他只能默默将目光收回，转而盯着自己的鞋尖。

　　余庭森回想着，两天前分配意向表发下来时，他几乎毫不犹豫地在“潜艇部队”后面打了个勾。
　　他来这里，就应该面对恐惧然后战胜——他天真地想。

　　一个月后，余庭森站在了潜艇支队的码头前。
　　眼前的钢铁庞物与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黝黑圆钝的艇身半浮在水面，指挥塔上围壳耸立在巨大的海上灰云中，像一头蛰伏的深海巨兽。

　　“欢迎来到‘钢铁大怪’。”一个黝黑精瘦的老兵从余庭森身边走过，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防寒服，“我是声纳班的班长，以后你跟我。”

　　通过狭窄的舱门，余庭森第一次踏进了潜艇内部。
　　混合着机油、汗水和压缩空气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他又不争气地咳嗽了。
　　通道狭窄得需要侧身而过，头顶是密布的管道线路，四周墙壁覆盖着各种仪表和控制面板。
　　余庭森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脚下传来的持续震动，那是被艇员们称为“潜艇的心跳”的核反应堆在运转。

　　最初的几个月仍然是在晕头转向中度过的。
　　余庭森每天面对的是密密麻麻的电路图和复杂的声音频谱分析软件。
　　潜艇生活远比他想象的艰难：狭窄的铺位、定时配给的淡水、永远带着机油味的饭菜。
　　还有那无孔不入的压抑感，这最让他窒息，又绝望。
　　但这些只能咽进肚子里消化，余庭森提醒自己：这些都是他必经的锻炼，也是他必须要克服的。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进来前他也不知道。
　　这是一片汪洋大海，潜入海平面后就成了淹入地球内部的一个小小粒子。

　　倾倾，我在这里。

　　这些因思念而出现在心里的呼唤，还没穿出水面就已经被消散。

　　第一次深潜训练，余庭森正巧轮到在声纳室值班。压力壳外传来海水挤压艇身的嘎吱声，完全就是巨兽在磨牙。他的手心止不住出汗，不自觉地攥紧了操作台边缘。

　　“放松。”王班长的声音像镇静剂从身后传来，“这堆钢铁能承受的压力比你想象的大得多。你的任务是听，仔细地听。在这黑漆漆的海底，我们什么都摸不清，耳朵就是我们的眼睛。”

　　余庭森稳住心态，坚定地点点头，戴上了专业耳机。

　　顿时，一个全新的世界在他耳边展开。
　　前面，是鱼群游过的窸窣声。
　　后面，是大型鱼类的潜游声。
　　大海似乎在他四周围成了一个温和的水球，在这个视觉几乎失效的世界里，声音是他感知环境的唯一途径。

　　余庭森跟着王班长学习分辨商船和军舰螺旋桨的细微差别，以此通过声纹特征判断舰艇的型号甚至国籍。
　　至少在学习上他还是有一些能力的，王班长开始带着赞许的表情拍他的肩膀，不再是刚来时那种带着揶揄的力道。

　　第一次实战演练来得猝不及防。
　　警报声刺耳地响彻全艇，红色战斗灯将内部空间渲染成一片血雾。

　　余庭森和战友们迅速就位，手指在控制面板上飞快操作。
　　耳机里传来各种混杂的声音：己方舰队的引擎噪声、模拟鱼雷的声波信号、还有导演部设置的假想敌声纹。

　　“左舷十五度，发现可疑接触！”他突然捕捉到一个异常信号，微弱得几乎被背景各种噪声淹没。

　　王班长过来仔细听了几秒，只是一般等级，“继续监视。”

　　演练进入高潮阶段，潜艇指挥部下令发射模拟鱼雷。
　　鱼雷舱传来沉闷的注水声，紧接着是压缩空气推动鱼雷出管的特有噪音。余庭森的耳机里顿时充满了鱼雷推进器的尖锐声波。

　　就在这片嘈杂中，那个异常信号再次出现。
　　这一次更加清晰——是一种他从未听过的低频脉冲，像是刻意隐藏自己的存在，只为了暗中突进。

　　“班长，这个信号真的不对！”余庭森调出频谱分析图，“你看这个谐波特征，不是我们的装备，也不像导演部公布的假想敌。”

　　王班长这才意识到严重性，他皱起眉头严肃道：“记录特征，直接上报。”

　　余庭森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这是他第一次向上级汇报。为了准确，他调出数据库认真比对。
　　果真，没有任何匹配结果。

　　那个信号正在保持原状缓慢向他们移动，而轨迹与演练计划完全不符。

　　余庭森知道自己不能再多想，也没时间心慌，他把这想象成是一场真正的战争。
　　“报告指挥官。”他直接接通了指挥舱的通话器，“我是声纳室，发现未识别的水下接触物，请求核实。”

　　通讯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副艇长冷静的声音：“收到，立刻核实。”

　　演练还在继续，导演部宣布红方成功“击沉”蓝军一艘护卫舰。
　　全艇响起短暂的欢呼，但余庭森丝毫没有放松。他全神贯注，那个异常信号仍在原地徘徊，像是在观察这边的情况。

　　突然，信号特征发生了变化。频率陡然增高，脉冲间隔缩短——这是主动声纳开始工作的标志！

　　“他们正在扫描我们！”余庭森立刻转向班长惊呼。
　　王班长扑过来脸色骤变，拿起手边的通讯器，“这不是演练内容！这不是我们的船！”

　　指挥舱顿时陷入紧张氛围。艇长亲自接过通讯：“报告特征！”

　　余庭深吸一口气，保持冷静：“低频脉冲声纳，特征与已知任何国家装备都不匹配。信号处理方式极为特殊，有隐身设计特征。距离约三链，深度200，正在上浮！”

　　“全体战斗岗位！”艇长的声音通过广播系统传遍全艇，“这不是演练！重复，这不是演练！”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让经历过后的余庭森回忆起来犹如地球人生之外的梦境时间。
　　原来战争，一直都在潜伏。

　　潜艇悄然改变航向，利用海底地形隐藏自身。
　　声纳室的所有战士们全神贯注地监听那个未知接触的每一个动静，手指在控制台上记录下每一个声学特征。

　　终于，在僵持两个小时后，不明接触似乎意识到自己已被发现，开始悄然撤离。
　　余庭森听着那特殊的声纹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深海背景噪声中。

　　当晚，余庭森在床上彻夜难眠。
　　他想说，经历了这些的自己仍有些心有余悸。这是一个普通人的反应。

　　但在这群坚定的战士们之间，他也在岁月中成为了一个同样刚强的人。
　　他已不再会是一个惧怕战火的懦夫，而是一个确保硝烟不会四起的维护者。
　　他绝对不会害怕。

　　返回基地后的汇报会上，情报军官对着余庭森记录的声纹数据研究了许久。

　　“这是一种最新的隐身潜艇技术，”最终他得出结论，“能够极大程度地减少声学特征。如果不是这个兵的警惕，我们很可能完全发现不了它的存在。”

　　吃饭的时候王班长赞赏地拍了拍余庭森的肩膀，“干得漂亮啊小子！”
　　“你也向老子证明了这海里最先进的设备也比不上一双训练有素的耳朵和一颗警惕的心。”

　　也？
　　“还有谁吗？”余庭森顺嘴一问。
　　王班长收回手，坐得端正了些，继续吃饭，“当然了。是我以前的战友，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晚上，余庭森站在某个无人的码头望着眼前平静的海面。
　　月光洒在水面上，泛起银色的波纹。
　　海风拂过，带着熟悉的咸腥味。
　　余庭森深吸一口气，这次，他不再感到任何不适。
　　他真的做到了。
　　那个成功的时刻已经不再清晰，他也不知道真正的划分是什么时候。

　　回到艇内，他经过鱼雷舱。
　　长长的雷体整齐地固定在架子上，圆钝的弹头在舰内灯光下泛着冷光。
　　再往前走是导弹垂直发射井的舱口。这些战略武器能够从深海直冲云霄，保卫着国家的安全。

　　但此刻，余庭森觉得在这片黑色的深海里，在人类无法睁眼去看的混沌里，最强大的武器不是这些钢铁巨物，而是那无形的声波，是他们在深海中延伸的感知，是每一个水兵的超高素养与时刻保持的警惕。

　　他回到声纳室，戴上耳机，今天是他和几个战友值班。
　　深海的声音再次将余庭森包围——他不再感到恐惧与窒息，而是被他守护的疆土、他熟悉的家乡拥入怀中。

　　在涌动的深蓝之下，他们无声地航行，却是国家在大海里最响亮的宣言：海洋是移动的国土，无论在水面还是水下，他们守卫的是整个国家的尊严和安全。

　　余庭森轻轻调整着一个旋钮，在这钢铁巨鲸的腹中，在无尽深海的环绕里，他成为了祖国藏在波涛之下的眼睛，成了一个真正的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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