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知春意

　　龙的出现，炸响了雪夜中寂静的皇城。
　　原本关闭的城门，宫墙之上，出现了无数弓箭手。

　　“龙——”
　　“有龙——”

　　龙？
　　是指他？

　　他没想太多，因为她的手就放在他的面上，抚过龙鳞，也抚过龙息。
　　那种血液翻腾的感觉，恨不得将尾巴甩破天际的感觉.......他只觉得舒畅，舒畅的想在这双手下翻滚。

　　可是她摸了他就没有再管他。
　　她身上到处是金光。
　　他看到刚才那个一直挡住他视线的东西，还有那个好像叫什么山泽的东西，身上也开始发出金光。金光逐渐融合，成了一枚玉佩。

　　“世间事，负阴抱阳，吾既受你们供养，必将守诺。兑言之时，此玉为证。”
　　说罢，他只见她额头金光中飞出一枚血迹，没入这枚玉佩。
　　玉佩一分为二，随着那两样东西消失。

　　她这才看向他。
　　可惜，有无数箭影不解风情。

　　她欲御剑离开，那龙尾已经横扫而去，将飞来的箭原路返还。

　　金光一闪，箭落。

　　她回身叹息，“未教化的小龙，你叫什么名字？”
　　说话间，金光更甚，将彼此包围。

　　在这气息之中，风雪远去，他和她到了一处绿色遍布的地方。

　　“这是九天，吾宫殿所在的地方。”
　　“小龙，可愿告诉吾，你的名。”

　　名字？

　　“阡——”
　　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发出人声。
　　因为她问了他两次。

　　阡，是他出生以来唯一的记忆。
　　他在蛋中已过了数万年时光，只听得有人喊他阡。
　　而等他破壳之时，外头只剩下黑气怨魔。

　　她笑了，点点头，“好，阡可愿呆在此处？”

　　他也学着点点头。

　　随着学到的语言增加，阡知道了她是九天上的神女。
　　也知道了神女带他来的地方便是她在九天的居所，比起他出生的无尽永夜，这里色彩繁复，充斥光明，使他乐不思蜀。

　　自然，一开始他是不懂乐不思蜀的意思的。
　　是神女有一日坐在宫殿书房写一本叫做“未尽事”的书卷，他觉得无聊，拖着尾巴从窗台爬入，尾巴尖扫落了一整瓶墨汁。
　　神女这才从书卷中抬头，见是他，温柔的眉眼染上笑意。

　　“阡，你又大了些，这个窗户都快装不下你了。”说罢，神女挥了挥手将扫落的墨汁复原，起身走到窗台边，拎起他被墨汁染黑的尾巴尖，用衣袖缓缓擦拭，“还是白色的鳞片好看，染黑了就不好了。”

　　白色才不好看。
　　他喜欢金灿灿的东西。
　　就像神女那几间放着无数宝物的宝库颜色一样。

　　替他擦干净鳞片，神女才坐回去继续写书。
　　他将身体盘在案桌旁，尾巴尖刚要拍下去，偷看了眼神女恬淡专注的神色，在即将碰到桌案前堪堪停下，最后只在空中晃了晃尾巴。

　　龙瞳盯着尾巴看了半晌，嘟囔了一句：“没骨气。”

　　神女一旦开始写书，总是心无旁骛的。
　　不管他如何在旁边扭动身躯，她总是不会理会的。

　　晃多了尾巴，仍是无聊。
　　他将脑袋搁在桌案边齐平，瞳孔朝向神女。

　　那龙首似有若无的钻入神女和案桌间的缝隙里。

　　神女突然搁下笔。
　　他吓了一跳，立刻将脑袋放低，送到神女怀里，分叉了的角这会儿已经覆上新的绒毛，也有了形状，神女最爱抚摸前端的那只软角。

　　只要把角送过去，应该就不会生气了吧？

　　“阡，你是不是想看？”

　　想看？
　　看什么？

　　龙头往神女怀里的方向又送了送。

　　神女笑，却没像往常那样摸他的角。

　　他心中一紧，白色的龙鳞几乎倒竖，又怕她一会儿想摸会割到手，又想到她说的话，便胡乱的点点头。

　　“那我教你怎么看吧。”
　　神女对他招了招手。

　　他松了口气，尾巴终于甩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
　　她应该不生气了吧。

　　寂静的宫殿书房内。
　　他游到神女坐着的蒲团上，对比神女，龙身过于庞大，只能盘起。
　　龙瞳凝了神女几次，尾巴在神女注视下甩在蒲团边。

　　好像没什么反应。
　　尾巴绕着蒲团一圈，再一圈。

　　神女的法袍，好温暖。

　　龙血沸腾。
　　终于可以心安理得把她圈在尾巴里。

　　“读书需得静心。”
　　仿佛是感受到他的躁动，神女坐在被龙尾包裹的蒲团上神色平静，从书架上取了一叠书卷下来。

　　他按捺下心中所想，乖乖的将上半截龙身放下，贴在桌案上，龙瞳眨了眨。
　　只见上头整整齐齐摆着三本书卷。

　　“道经。”
　　“心经。”
　　“德经。”

　　他的发音还不是很标准，甚至只能通过与她的心神感应说出这三本书卷的书名。

　　龙瞳刚想往身旁跪坐挺直了身板的人身上看，就见神女已翻开了第一页书卷。

　　神女读了什么，他根本没注意听，只牢牢盯着神女翕动的唇瓣。
　　自离开无尽永夜，这是他遇见的第一个东西，也是唯一能记得清模样的东西。
　　她是神。
　　神......
　　无尽永夜里只有堕神，而他的尾巴，不知道拍碎了多少堕神。
　　那些堕神冷冰冰的，哪有神女这般温暖。

　　神女就这样坐在他的尾巴包围中，将三本书卷念完。
　　然后她回头看他，笑了一下。

　　龙瞳因干涩而不得不眨眼。
　　他有些心虚。
　　每当此时，他惯会将龙首主动送入神女手下。

　　怎么还不摸他的角。

　　神女目光清冷中带着温和，“明日再学，好吗？”

　　他点点头。

　　就这样，神女带着他读完了一整架的书房，看着他盘在案桌边，笑语：“看来阡是乐不思蜀了。”
　　如今，他在书房呆的时间比外头山谷里要久的多。

　　“还记得你刚来此地吗？”神女将毛笔从他的尾巴尖抽出来，以九天神鹿褪下的绒毛做的笔尖扫过尾部那层龙鳞，没来由的让他甩了甩尾巴。
　　幅度不大，却是将神女的袖子拍动，仿佛蝴蝶振翅，停在了龙鳞之上。

　　神女卷起袖子，将“未尽事”合上，起身，“阡已是熟悉此地，再不会迷路了吧？”

　　这话说的他咬住了尾巴尖，龙瞳眨巴几下，又吐出尾巴，狠狠拍在案桌旁，却是离神女一丈远。
　　不知不觉，岁月流逝，他的龙身又大了许多。
　　在他的认知里，他已是一条大龙了，自然不会再迷路。

　　在偌大的宫殿中迷路，不过是因为初来乍到，与神女相贴的兴奋罢了。
　　故他做完这些下意识的举动后，龙首上下点头，肯定的回答了神女的话。

　　神女发出一阵轻笑，比山谷中的灵鸟莺啼还要婉转动听。
　　“好，那吾便放心了。此次吾要出一趟远门......”

　　最后两个字节刚落下，龙首就凑了过来。
　　他听懂了，她要出去！

　　带上他！

　　“还需要阡帮忙照看吾的家。”

　　千岁多的龙，身体里蕴含着上古烛龙血脉，只是靠近便是遮天蔽日的威压。
　　神女伸出手指，抚摸在那逐渐长成的龙角上，轻轻扫过细软的绒毛。

　　那些外在的躁动尽数化为血脉中的奔腾。
　　直起了身体的龙，又盘在了一起。
　　龙首低靠，龙瞳直竖。

　　神女这一走，就是一百年。

　　“表兄，松手，你弄疼我了。”
　　一道婉转女声响起，季阡回过神来。

　　眼前的女娘一只手被他牢牢攥着，白皙腕上俱是红痕。

　　“表兄，喝茶。”

　　见季阡不说话，唇瓣干涩，合了玉佩后更是抓着她的手不放，裴知蓝按下心中疑虑，挣脱了手，将茶推去。

　　从季阡进入琴荷院以后，她便一直注意着季阡的神色。

　　若季阡真的是她梦中的蛇......

　　茶到手中，季阡如牛饮一般喝下。
　　他从来稳重的性子，却是在此刻七零八落的连茶水溢出都没发现。

　　在裴知蓝看来，这位表兄越发存疑了。
　　他不仅盯着这枚玉佩，眼中似有怒气。

　　“表兄知道这玉佩？”

　　季阡沉默。

　　裴知蓝将玉收回手心，却又被人扯住袖子。
　　还以为对方是想看玉，裴知蓝将玉递上，对方也在此刻伸了手过来，两人的手交缠在一起。

　　回忆不断涌入。

　　裴知蓝只见这位大表兄面色低沉的松开了手，大步离去，竟是一句话都没有交代。

　　-

　　季阡几乎是落荒而逃回书月院。

　　九天上，自神女离开后，他不再往返于宫殿之内，只飞在宫殿之上，那是九天上宝气最为浓郁的所在。
　　神女的宫殿中灵宝无数，堆积如山，这些宝物散出与神女如出一辙的金光，笼罩着整座宫殿。

　　这里同时也是宫殿的防御所在。
　　一条千年的烛龙，沐浴在这道金光之中。

　　宫殿里的神女气息太过浓郁，山谷中又太过稀薄。
　　唯有这里刚刚好，像极了第一眼见到神女时沐浴到的金光。

　　龙不需要吃也不需要睡。
　　甚至不需要眨眼。

　　他在金光中等了一百年。
　　无尽永夜的百年，眨眼便过。他甚至不知何谓百年，千年也不过是与黑气相伴，无聊透顶。

　　九天上的百年，却是怎么也数不完。

　　他用尾巴拍开金光，逐渐不耐烦的打散金光。
　　又在金光真的消逝时，慌忙将金光拢回。

　　龙鳞与金光辉映。
　　那些金光愈发繁盛。

　　就在他甩着尾巴，心中生出一股危险的想法前，龙瞳猛然朝向宫殿正前方。

　　一剑踏空而来——

　　无数金光蔓延。

　　比起离开时，回来的神女身上金光更盛。

　　“阡。”

　　神女摸着冲到她面前的龙，温暖的金光包裹着他。
　　思念如潮水涌动，在这一刻，有了突破口。

　　百年没见的龙，过于粘人了。
　　他几乎将神女完全卷在尾巴鳞片中。

　　以他如今的体量，若不主动将头送上，自然是无法被她触碰龙角。
　　龙天生性暴躁，想做的事情没有做不到的。
　　能安稳呆在宫殿百年，全靠神女留下安抚人心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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