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当户对

　　一九九五年十月国庆节。湾东的九月底吹了几阵凉风，下了点小雨，第二天的太阳一出，雨渍消失殆尽，天气又热了起来。
　　池岁星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一旁放着电风扇，风扇吹过小孩宽大的裤脚，凉风沁人心脾。
　　“你写不写作业。”毛文博问道。这才放假第一天，池岁星不想写作业，可一想到之前没跟毛文博一起写作业那次，他便犹豫起来。
　　“写。”池岁星说，“就写一会儿！”
　　毛文博把作业翻出来摆在了书桌上，“一会儿是多久。”
　　池岁星不好估计，“写四分之一。”这是他们新学的分数。
　　小孩对于自己答应下来的事倒是自觉，跟毛文博一起写了半个多小时作业，自己觉得写了挺多了，便偷起懒了。书桌上放着很多报纸，毛健全总会把看剩下的报纸留下来，用来打草稿、包书皮，或者垫桌椅板凳。池岁星随便在报纸上涂鸦，那是一份今年四月份的报纸，一则标题是：领导干部的楷模——孔樊森。
　　毛文博见池岁星开小差，觉得也写了挺久作业，便对池岁星手里的那份报纸感兴趣起来。
　　“我看看。”他说。
　　报纸上被小孩用铅笔涂了一层，笔迹很淡，不影响阅读。那篇报道写了一位因公殉职的领导干部，号召众人向他学习。小孩也凑在毛文博肩头好奇地看。
　　作业一直写到上午十多点钟文丽萍回家，做完饭吃过午饭她便补觉去了。屋里有人睡觉，池岁星就得安静下来，看电视都得放小声，于是池岁星干脆撺掇毛文博带他出去玩。
　　“你想去哪。”毛文博问道。
　　“我们去城里逛街。”池岁星说。
　　毛文博点头同意，回隔壁自己家拿了点钱，要是昨天不被张琳抢那十块钱的话他都不用回家拿钱。从塔山一路走到两河口，莫约十五分钟的路程，在两河口汽车站才能坐到330路的环湖公交，途经国贸大厦、工商银行和津江八中，便到了子如广场。
　　景星乡被津江分成两边，一边是平洞、周家坝、家属大院和单身公寓，另一边就是景星煤矿、矿山和办公楼；湾东镇也被津江分成了两边，一边是红旗广场、一零四中学、图书馆，另一边是津江八中、子如广场。八中和一零四中前者比后者好上许多，津江当地学生都以考上八中为目标，再有成绩好的，便是去津江市里读一中二中。
　　下午还要回家吃饭，毛文博不打算带着池岁星去更远的地方，在子如广场下车，不远处便是津江八中。隔着八中的校门都能看见里面高大的教学楼，校门口放着巨石提着“津江八中”四个大字，教学楼里的学生们还在上课。
　　广场附近的街道多是摊贩，服装、炒货、零食，街道上传来铁榔头的敲击声响，那是卖姜糖的。多是戴着一顶草帽，背着竹篾编制成的箩筐，一手拿着锥子一手拿着铁榔头，用榔头敲在锥子上，金属碰撞，叮当作响，敲出一种特有的节奏。
　　“叮叮当、叮叮当……”
　　声音这样传开到整个街道，听见这声响便知道是卖姜糖的。池岁星喜欢吃糖，或者说小孩子都喜欢吃糖，可很少有小孩喜欢吃姜糖。这种糖很硬，背在小贩的箩筐里是一整块，有人要买的话，便把箩筐放下来，用手里的锥子和榔头在一整块的姜糖上敲下来一小块，然后用秤杆一称。入口齁甜，含在嘴里先是一股淡淡的姜味，然后慢慢在嘴里变得辣起来，小孩大多都会在这里吐掉，觉得这糖一点也不好吃。可要是继续含在嘴里，辣味慢慢消失，只剩下那股生姜独有的香味，带着丝丝甜腻，唇齿留香。
　　除了卖姜糖的，还有卖冰棍的。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后座上放着一个大铝盒，盒子上盖着毛巾，自行车随意停在路边，小贩倚着车龙头。
　　“吃不吃冰棍。”毛文博问。
　　小孩点点头，冰棍一般有两种，不加奶油的和加奶油的，前者五毛，后者七毛八毛，也有一块的。今天有钱，毛文博干脆买了两根奶油冰棍。池岁星吃冰棍喜欢舔着吃，天气一热，冰棍便渐渐化成水，滴在冰棍棒上，又流在手上。毛文博喜欢咬着吃，一小口一小口，趁着冰棍还没融化就吃完，手里沾不上一点。他干脆让池岁星在手里垫一张纸，这样流在手上也没事，小孩摇摇头，说就算流在手上到时候舔了就是。
　　“那多脏。”毛文博回绝他，把池岁星手里的冰棍拿过来，在冰棍棒上缠了一张纸。
　　两人拿着冰棍逛街。子如广场不比红旗广场小，可后者有少年宫，许多学生小孩周末、长假都会去红旗广场；子如广场更像是给大人们的，周围有一些健身器材，广场一旁的树荫有爷爷奶奶在练太极，另一边鞭子破空声阵阵不停，应该是有人在抽陀螺。
　　池岁星挺感兴趣，拉着毛文博要去看陀螺。抽陀螺的是个大爷，赤着上身，身旁坐着一个学生，“爷爷，能不能回去了，我同学还要找我呢。”
　　“张琳又找你？”爷爷又抽了一下陀螺，“少跟他耍，那个背时娃儿。之前他来找你，我给他说你不在家，你莫要学他。”
　　“不是他。”马回涛蹲在一旁，生怕鞭子抽到自己，他无聊地在四处巡望，“诶，爷爷我看到同学了。”
　　说完他也没管爷爷同没同意，朝毛文博招招手走了过来。
　　“你们家也在这儿吗。”
　　“不在。”毛文博说，“我们过来玩。”
　　池岁星对马回涛没什么好感，他跟张琳李棋是一伙的！可昨天他又帮忙给张忠明报信，小孩一时也分不出马回涛什么意思，躲在毛文博身后。
　　马回涛挠挠头，见池岁星有点怕自己，“我跟张琳他们不一样。”他只好自己解释道。
　　“嗯。”毛文博点点头，“他们逼你的？”
　　“差不多。”马回涛说，“从小我跟他们就在一起玩，小时候还不这样。”
　　马回涛回想起来，“张琳他爸怕他乱花钱，都不会给他零花钱，最开始他问我和李棋借。我也没多少零花钱，后来他就想着去找别人收‘保护费’。”
　　他摇摇头，“你们以后看到他离远点。”
　　池岁星扯了扯毛文博衣服，“那忠明哥怎么办。”
　　“我去告诉班主任。”毛文博说。班主任殷老师，一个典型的中年妇女形象，长头发里夹着一些白丝，盘在后脑，时而穿得正式，时而跟新来的数学老师一起讨论学生。她特别偏爱成绩好的学生，之前有两人忘记写作业，成绩好的那个让他在下午放学之前补交，成绩差的那个罚抄十遍。毛文博觉得自己去说，比张忠明去说应该效果好一点。
　　“之前有人说过。”马回涛一句话把这个办法打消，“班主任说他怎么就欺负你不欺负别人，好好学习别整天搞这有的没的。”
　　“怎么这样！”池岁星气愤道。
　　马回涛也没办法，“班里好多人都被张琳抢过钱，他还说这是别人心甘情愿借给他的，等自己什么时候有钱了再还上。”
　　“而且，他家里还有关系。”马回涛又补了一句，“等初中！上了初中就分开了，张琳的成绩肯定只能去一零四中，张忠明上八中。”
　　“那还有多久啊。”池岁星感叹道。
　　子如广场上人流不息，夏末初秋时分津江的阳光刺眼，晒在小孩后颈，像是一块烙铁。三人被这烙铁烫得说不出话，马回涛爷爷在叫他回家，鞭子笞在陀螺上，木质的陀螺在地面旋转，仿佛无休止般一直旋转下去。
　　池岁星跟毛文博在公交车站等车，他们出门的时间并不长，太阳似乎挂在天空未有移动。小孩坐在车上，看着窗户外的街景向后飘去，街道两旁树木郁郁葱葱，天空阳光未散，行人都在绿荫下遮凉，来去都是这幅景象，小孩的心境却截然不同。
　　回家吃过饭，池岁星不想待在家里，心情说不上来复杂还是拥堵，总觉得嗓子有些酸，很多话堵在嘴里说不出来。平时池岁星早就带着空地上聚起来的小孩们玩着游戏，除了弹珠、藏猫以外，还有“猫”，“三步猫”“五步猫”“冰糕猫”，毛文博起初都不知道这是干什么，但是跟“猫”有关的游戏大多都跟跑、跳有关。
　　三步猫就是单纯的鬼抓人；五步猫是猜拳，猜拳赢了的就可以跳一步，直到达到终点或者被鬼抓住；冰糕猫很好玩，至少在池岁星眼里是这样的。也是鬼抓人，但是快被抓到时可以大喊一声“冰糕！”，这样鬼就不能再抓你，同时这人也不能再移动，直到有队友来解救他（碰一下）。毛文博玩这个的时候，如果池岁星是鬼，他便故意跑慢点，好让小孩抓住，如果池岁星是跟自己一伙的，毛文博总归是比空地上的小孩大两三岁，跑得自然快很多，他一跑起来，唯一的目的就是去解救池岁星。
　　今天空地的人多，国庆佳节，小孩们自然期待许久。
　　黄义从楼上下来，嘴角沾着饭粒，“我找到偷我车的人了。”
　　一个月过去，黄义家被偷的新自行车还没下落，黄义说道，“我之前在小区里看到过，说明小偷就是我们小区里的人。”
　　“找到了吗。”池岁星好奇问道。
　　“还没。”黄义说，“今晚我就去小区里的楼道里找，自行车还在小区里，肯定能找到。”
　　幸福家园小区一共二三十栋居民楼，每栋楼有六七层，居民楼每个户型大多是二室一厅，楼道细长而窄小，黄义要在今天晚上全都找一遍。
　　池岁星听完他的想法，摇了摇头，“你自己去找吧。”小孩说道，“小区这么大你要找到什么时候。”
　　毛文博接着说，“而且万一小偷这时候正骑着自行车，跟你错开了怎么办。又找一遍？”
　　黄义细想下来，决定放弃。“我爸那天打了我一个多钟头呢。”他越想越气，“不行，我一定要找到！”
　　毛文博觉得那小偷大概也知道这车不好骑出去，用的次数应该很少，这会估计停在居民楼的楼道里或者干脆放在家里，等过几个月才会再拿出来骑。那天黄义找了一晚上，差点因为太晚回家又被打一顿，等几年后他终于找到小偷的时候，却已经不重要了。吃过晚饭的小孩都跑下楼来玩，享受这个短暂愉快的周末。
　　大家都在小区里，要是在景星乡，平常八九点钟池岁星和毛文博便要回筒子楼，不能在周家坝上继续，可在湾东，回头就是居民楼，大人在窗边站着就能看见空地上的小孩。于是他们回家的时间也就此延迟，可以再玩一会儿。
　　黄义实在找不到自行车，可他又不想放弃，居民楼六七楼，每一栋楼梯他都爬了一遍，腰酸背疼腿软。
　　刚好池岁星之前被两只鬼堵在死角，不得不喊出“咒语”，等着人来解救。碰到黄义过来，小孩大喊一声，“加一个人！”
　　“我不玩。”黄义说，“我都要累死了。”
　　池岁星还想着黄义现在加入进来，刚好可以解救自己。眼看计划泡汤，毛文博便从不远处跑过来，身后当鬼的周立言便一直追着他。毛文博一路风驰电掣似的，路过池岁星狠狠拍在小孩后背。
　　池岁星知道这是在“解救”自己，立马跟着毛文博一起跑起来，还不忘说一句：“打疼了。”
　　“哦。”毛文博笑道，“我下次轻点。”
　　小孩总是要跑到筋疲力竭才肯罢休，最后也不管地上脏不脏，躺在地上休息。毛文博矜持许多，只是蹲在池岁星身边，“记得回去洗澡。”
　　“不想洗。”池岁星回答，他看见毛文博快要生气，连忙改口，“你帮我洗！”
　　告别伙伴，回家洗澡，躺在床边，短暂的欢乐过后，池岁星又想到张忠明。天色昏暗，不远处的玻璃厂里还亮着灯，昼夜不停。
　　“哥哥。”他翻了个身，见毛文博也没睡着，“忠明哥怎么办。”
　　毛文博憋了半天，久到池岁星以为他睡着了，最后只等来一句：“不知道。”
　　池岁星又接着追问下去：“万一那个张琳来要我的钱怎么办。”
　　“他敢！”毛文博一时愤慨，“他要是来堵你，你就直接跑。”
　　他接着说道：“玩游戏跑这么快，就张琳那个体格，跑不过你的。”
　　“不是还有一个嘛。”小孩比划着，“那个高高瘦瘦的，长得跟猴子一样的。”
　　毛文博没了话，“明天我给你五块钱，别花了。要是真被他们堵住了就把钱给他们。”
　　“哦。”小孩往这边挪了挪。
　　“而且。”毛文博把小孩紧紧搂着，“放学我都是跟你一起走的，我帮你打他们。”
　　“你打得过吗。”
　　毛文博掐了一下小孩，池岁星立刻闭嘴不说话，只好远离一下毛文博，做一些无声的抗议。可毛文博还把小孩脖颈搂着的，手上稍微一使劲，池岁星又被毛文博拉了回来。
　　“睡觉。”毛文博说道。
　　池岁星眨眨眼睛：“我睡不着。”
　　“那你起床看书。”毛文博说道，“才十点多钟。”
　　“怎么不在被子里看。”小孩说道，他很喜欢偷偷在被子里打着手电筒看漫画、杂志，一边提防着屋外的大人，一边在书本里找些乐趣。
　　“太热了。”毛文博说，“而且打手电筒看书容易近视。”
　　他吓唬小孩：“你想近视吗。”
　　池岁星摇摇头，“不想。”
　　于是小孩起床，毛文博怕他着凉还让小孩披着自己衣服。
　　“今天看什么。”池岁星问道。
　　“随便。”毛文博也起床，坐在小孩身边。
　　“这个。”池岁星指着那本过年时买的《小王子》，这本书池岁星自己看完了一遍，毛文博每天睡前给小孩又读过两遍，可池岁星还是喜欢这本书，就像他之前喜欢那些武侠小说，幻想自己是“岁星大侠”一样幻想自己是一个来自于一天可以看到43次日落的星球。
　　“又看这个啊。”毛文博有些不耐烦道。
　　“好看。”池岁星把那本书放在桌上。
　　毛文博开了灯，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翻开书的扉页。
　　幸福家园小区的十五栋三楼，小孩的卧室。玻璃窗户刚好对着小区一角，从窗户望去，一边是通宵达旦的工厂，一边是毫无光亮的塔山。湾东是个山连山的城市，这些山好像一年四季看着小孩长大似的。
　　“你给我读。”池岁星又提了要求。
　　“你自己看吧。”毛文博眯着眼，“我有点困了。”
　　池岁星本想拒绝，他想听着毛文博给他读，可一偏头，毛文博有些略短的睡衣袖口垂在手肘处，放在书本一角的左手手指正夹着一片泛黄书页，手背上的伤口清晰可见，池岁星一下语塞，说不出话来。
　　“那你睡吧。”池岁星说道，“我不看了。”
　　毛文博没有回话，他已经闭眼睡着，池岁星把书从毛文博手下抽了出来放好，关上灯，正准备把毛文博抱上床，发现自己抱不动，而且，大概自己碰到毛文博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
　　“怎么不看了。”他问道。
　　“困了，睡觉。”小孩说。
　　“今天这么乖。”毛文博夸奖道。
　　小孩有些害羞没回话，躺上床把毛毯掀开一角好让毛文博睡进来。等两人躺在床上，池岁星才开口：“等我长大了，要是有人欺负你我就帮你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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