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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怨柳汀州
番外一:怨柳汀州
今日是姑苏城的大日子。姑苏安国公陈家大女儿的及笄礼,正在今日举行。
要说这陈家的大女儿陈惜柳,可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
这不,一早陈家的鞭炮声就响彻了城东。陈惜柳一身朱红色的襦裙,眉间一枚牡丹花钿顾盼生辉。
落梅看着姐姐今日的盛装,在一旁牵着她的袖子道:“姐姐今日真美!等我及笄的时候,姐姐也会给我画牡丹妆吗?”
惜柳摸摸妹妹光滑的小脸,笑着道:“自然了!等梅儿及笄时,姐姐亲自为你制一根玉簪,让你成为整个姑苏最明艳的女孩子。”
可这个承诺,终究没有实现。
及笄礼刚刚过去,陈家就收到了一道圣旨,惜柳封妃的消息,在一日之内,传遍了城中。
陈惜柳呆呆立在枫桥的中间,看着对岸寒山寺的香火不断。来来往往的善男信女带着虔诚走进,又带着慰藉出来。
江南的山水太过温婉,她担心去了京城,那温婉便消磨在了宫墙的厚重感里。
“惜柳?”正叹息着,身后一声轻唤让她收回了思绪。转头过去,发现自己身旁立着一个青山色圆领衫的少年。
“孟哥哥。”她冲他点点头。
“你,想入宫吗?”孟疆砾有些迟疑,但眼中的不舍浓到化不开。
“自是不想,可我没有选择。”陈惜柳很清醒,她所承担的,不只是自己的喜悲,还有家族的姓名与荣辱。
“若我有办法,你愿意试试吗?”孟疆砾听闻她的话,忽然有了些期许。
但陈惜柳仍旧摇摇头:“我不能拿家族去赌。”
“这法子万无一失!可让你假死,然后我带你走,我们去隐居,改头换面。”孟疆砾有些着急,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来,递到了陈惜柳的面前。
陈惜柳目光复杂的看着这个瓶子,心里有些难过。
她同孟疆砾从小一同长大,却从未对他有过男女之情。对于陈惜柳而言,那不过是常常同她玩耍的哥哥。可如今她即将入宫,他却不惜用这样的法子来救她。
良久,她将药瓶拿起,紧紧攥在了自己的手中。
孟疆砾心中一喜:“我马上为你安排。”
“不,”陈惜柳却忽然阻止了他的步伐,“我只是不希望你再用这样的方法涉险。我会乖乖进宫,去为家族争取一方安宁。”
“惜柳!这是你的一生啊!”
“我知道!可是陈家是百年大族,皇帝不可能容忍陈家恣意逍遥。我只是用来给皇帝定心的人,没有了我,还会有梅儿!我不可能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让我的妹妹走进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陈惜柳怒声道。
说罢,她便拂袖走下了桥头。
那年春,木笔空庭不言深。
入了那深深宫阙,才知白头宫女说玄宗的故事绝不是虚言。宫城里,每一扇门都带着孤独与厚重。她入主青鸾宫,成了进宫便封妃的第一人。
可进宫三日里,她却从未见过皇帝。
青鸾宫中没有她最爱的柳叶苏桂,但却遍植垂柳。春日里一片烟柳朦胧,坐于柳树下,还可闻到后院的杏花香。
“清儿,你说皇上究竟长什么样子啊?”她摇着一把折扇,目光清明带着好奇。
丫头摇摇头只说不知,然后便在陈惜柳看柳时悄悄退下了。
“将我帕子拿来!”陈惜柳看着刚刚发芽的柳树枝子,伸手向后要道。
手上瞬间多了一个帕子,可待她看了一眼,便觉得有些不妥:“这不是我的帕子啊?”
一回头,身后明黄龙袍的男子,正眼角带笑地望着她。
“这当然不是你的,因为这是朕的帕子。”
那年皇上刚刚二十有五,正是丰神俊朗的年华。头发用金簪束着,一双剑目更显俊俏。
“你是,皇上?”陈惜柳从未想过,这般风流飘逸的男子,竟会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柳儿不信?”
“不不不,臣妾信。”陈惜柳有些紧张,双脚不自觉后退了两步。手中紧紧攥着团扇,不敢直视对面人的目光。
从未有人唤过自己柳儿。他是第一人。
对面男子见她面上绯红,忍不住笑道:“都说姑苏山水养人,看柳儿这般花颜月貌,可见此话不假。”
此后三日,皇帝夜夜都留在青鸾宫里。便是下朝了,第一时间也是来的这里。
陈惜柳看着坐于自己身旁批阅奏折的君王,第一次有些恍惚。
那一月中,无论皇帝去哪,身边都会带着陈惜柳。六宫都知,她专宠一月,是皇帝最欢喜的陈妃。他为她晨起描眉,午后同饮一盏冰酪,夜里躺在院中的塌上看星子,一月来,好似说尽了半生的话。
皇后冷眼看着这一切,谁没有刚刚进宫时的显赫呢?可君王的爱,哪里会有长久。
陈惜柳沉浸在爱情之中,可却也时时担心着自己的将来。看着这后宫之中的姐妹便知,她们也曾同自己一般,受皇帝宠爱,被捧在心尖上。可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往往不得长久。
那日是她第一次拒绝皇上的邀约。她独自坐在柳树下,看着自己手中他的帕子,有许多情绪难以言说。
“娘娘,夜深了,该休息了。”清儿站在后面唤着,可陈惜柳摇摇头,从屋中取出了她的箜篌。
“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作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娘娘,”清儿听见着歌词赶忙唤她,“莫要弹这样的曲子了,不吉利啊!”
但陈惜柳置若罔闻,接着唱道:“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意夺炎热。”
“团扇尚且恐惧秋日,人又如何能逃脱这般因果轮回。”陈惜柳看着庭前柳,叹惋道。
“柳儿何苦这样暗自菲薄?”她的话音刚落,身后忽然出现的男子就将她拉回了现实。
“柳儿怎么了?是宫里的姐妹对你不好吗?”皇帝过去牵住陈惜柳的手,问道。
陈惜柳摇摇头:“或许是深夜,有些感触罢了。皇上怎的还不休息?”
“今日见你心绪不佳,朕怎能睡的着。想着过来看看你,却不想就听到了刚刚的那番话,让朕也跟着心痛。”
“让皇上忧心了。”陈惜柳行了个礼道。
“莫同朕这般生疏,”皇上扶起她来,为她拢了一下额前的碎发,“我记得柳儿善舞,今日朕为你伴奏,你为朕舞一曲可好?”
陈惜柳看着皇上期待的眼神,还是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从屋中换上了留仙裙,款款立在中庭。皇上手中捧着她刚刚弹奏的箜篌,指腹拨动琴弦,大珠小珠落玉盘的乐声便顺势而来。
陈惜柳幼年学舞,最喜欢的,便是这支《折腰》。只不过折腰只为心上人而跳,眼前人,大抵就是她这一生唯一的心上人了。
月色之下,目光清明,姿色倾城的人儿一袭白兰花留仙裙,曼妙生姿的舞步足够让人一生铭记。那是皇上这一生,唯一铭记的舞姿,也是陈惜柳跳得最好的一次《折腰》。
那夜舞曲罢,她成为了皇后之下,唯一一位贵妃。
旁人艳羡不已,可也明白依着陈家的家世,陈惜柳成为贵妃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只不过没想到这一日竟来的这般快。
陈惜柳看着数不尽的绫罗绸缎送进青鸾宫里,嘴角也带着淡淡的笑意。只不过这笑容并不为珠宝,而是昨夜,皇上对自己的承诺。
“柳儿,朕的后宫中,只会有你一位贵妃。”
“朕定不负你。”
耳鬓厮磨在侧,陈惜柳忽然欢喜起了宫阙之中翩翩的柳枝。这是皇上为了迎她进宫特意命人种下的,只不过她喜欢的并不是柳树,而是柳叶苏桂。
不过既然是他送的,那她便喜欢。
这段时光是她最明媚的一段光阴。皇上每日都会抽空来看他,即使政务繁忙,也会派贴身小厮请她过去伴驾。而秋猎时,后宫嫔妃都留在宫中,唯她一人随着圣上去了塞外。
“臣妾不会骑马。”皇上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到一匹枣红色的马前。
“朕可以教你。”皇上换上了骑服,一跃上马,向她伸出了右手。
陈惜柳点头笑了一下,牵上了他的手。
大漠夕阳下,侍卫都紧紧站在身旁,看着皇上带着陈贵妃策马。不敢出一言,却默默在一旁守卫着。
“柳儿,在遇见你之前,朕从未想过帝王家可以有情爱。可就是你来了,朕才觉得,这深深宫廷,没那么晦涩无趣了。”皇上紧紧揽着陈惜柳的腰身,双手握着她的纤纤玉指。
陈惜柳坐在帝王身前,感受着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生怕一不小心,她就不见了似的。
“柳儿会一直陪着陛下。”
“无人处,你可唤我慕郎。”皇上悄悄在她耳边低声了一句。
“好,慕郎。”那一刻,陈惜柳真的觉得,自己的一生会如此欢愉。
转眼她已然入宫一年了。这一年来,她盛宠不息,却始终不曾有孕。不过皇上并没有着急此事,每当她说道这件事时,他还温声安慰她:
“柳儿同朕都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在朕看来,我们的相守才最重要。”他将惜柳揽入怀中,冬日里,纷纷扬扬的飞雪如梨花。
“等年下朕不忙了,朕每日都过来陪你画梅花。”皇上看着案前,陈惜柳未画完的梅花说道。
“慕郎可不许食言。”
“自然。”
这年冬,雪下得极大,纷纷扬扬数场,来年定是丰年。
陈惜柳看着窗外枯萎的柳枝,想着来年春日里,它一定要早早发芽。
大抵春日总是带着好消息而来,她在那个满城飞絮的时节里,被诊出了身孕。
皇上听闻消息匆匆赶来,对上了她满眼欢喜的眼睛:
“慕郎,我们有孩子了!”
“朕听说了,柳儿。”皇上那般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青丝,含情脉脉般望着她的眼睛。
“慕郎,你说这个小家伙,会是男孩还是女孩?”惜柳摸着自己的肚子,此时小腹还只是一方平坦。
“都好,你喜欢就好。”皇上慢慢将惜柳揽进自己的怀中,听着她絮絮念叨着。
“我希望是个女孩,漂亮,一定随我。”
“朕也希望。”皇上摸着她的头,温声道。
“那若是个男孩该怎么办啊?小男孩那么调皮,我肯定管不住他?”
“朕来管!肯定将他培养成栋梁之才。”皇上牵起了陈惜柳的手,看着她的笑颜,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没想到他们的孩子,来的这般快。
陈惜柳变得小心极了。她知晓这后宫之中,见不得她有孕的人实在太多。她特意求了皇上免去了宫中宴席,平日里更是不出青鸾宫一步。就连旁人过来看她,也是一概拒绝。
这般做惹来了后宫的怒火,可是陈惜柳还是坚持如此。
但她还是没逃过中秋家宴。皇后一手操办的宴会,又逢中秋佳节,她实在无法推脱,只得扶着自己已经七月的身子,小心地坐在了皇后下方的席上。
“贵妃现在可是双身子的人,要小心些啊!”皇后在上头带着浅浅的笑意对她说道。
“多谢皇后娘娘关心。”陈惜柳冲上首的皇后点点头,可转眼她就觉察到皇上爱意盈盈的眼神。
好像就是他一眼,让陈惜柳看着满座觥筹交错,多了十分的安定。
可她的这个孩子到来,实在是艰难。
皇后的那次宴会让她动了胎气,她疼得视线都模糊了,隐隐约约间感受到皇上抱起了她急急回了青鸾宫,一夜的嘶吼与忙碌,让她心心念念的女儿降临了这个人间。
晨起时众人都散去了,皇上依依不舍地去了朝堂,只有她抱着刚刚出生的长乐笑得一脸灿烂。
若不是清儿一脸凝重地抱着那盒香丸走来,或许她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是欢喜无虞的。
那时清儿已然成了南安王的王妃,因着多年情分陪她生产,可如今满脸泪痕向她走来,让人莫名的一阵心惊。
“娘娘,您可知这香丸中,有什么?”
惜柳抱着长乐的手顿了一下,她一脸不相信,却还是面对了这个现实。
“怎么可能!他要害我?害自己的孩子?”惜柳挥手将桌上的瓷盏都尽数拂去,瓷器碎裂的声音惊来了门外的落梅。
“姐姐?”落梅那时已然成了广阳王的妻,看着陈惜柳的神情,有些不知所措。
“梅儿!”惜柳看到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她紧紧抓着落梅的衣袖,指着桌上那盒香丸,目眦尽裂,眼中的泪水止不住的流下来。
“是他!他要害我!”
“谁?”落梅一脸疑惑。
“皇上!是皇上!”陈惜柳的声音带着嘶哑,刚刚生产完的她此时显得疲惫到了极点。
“姐姐,这可不能乱说。”落梅忙去捂住她的嘴。
可陈惜柳还是止不住的摇头:“一直都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我以为是皇后,可却不知晓,原来最不希望长乐出生的,竟然是我枕边的夫君!”陈惜柳一身素衣,单薄地流着泪。
“呵,一枕黄粱醒了,原来我什么都没有。”陈惜柳轻轻放下长乐,坚持着站了起来,缓缓走向了门边。
“外面冷。”落梅忙站起来为她披上了一件大氅。
陈惜柳任由她摆弄着,自己只是呆呆地看着院落之中的柳树。
“大概,我看不到来年的烟柳了?”她喃喃地说了一句。
“姐姐,你莫要想不开。”落梅站在她的身后,不知该如何宽慰。
沉默了良久,陈惜柳忽而冲到了床边,抱起了熟睡着的长乐,对落梅道:
“梅儿,你带长乐走!我不希望她再留在宫廷之中,受一辈子的苦楚!”
“姐姐,你?”落梅大惊,看着陈惜柳的神情似乎都有些恍惚了。
“一定要带她走!让她做个快乐的孩子,别在宫廷之中,一辈子不能为自己而活!”陈惜柳说着,眼角一滴泪水就落在了长乐的睫毛上。
长乐在梦中被惊醒,大声啼哭了起来。可陈惜柳还是咬咬牙,将她交到了落梅的手中。
那年宫中死了一位贵妃,而她临死前,受尽了帝王的万千宠爱。
金陵城孟家的公子听闻这个消息,咳了一口血出来,穿了一年的白衣。
谁也不知,淮扬的望都山涧中,多了一方竹篱笆,多了一位女子在桂花树下喝着新茶。
若有宫中旧人路过此地,定然会惊诧,那女子的容貌,像极了当年宠冠后宫,最后还以皇后名分下葬的陈贵妃。
陈惜柳看着自己从宫中唯一带出来的那个瓷瓶,想来正是孟疆砾的那位假死药,给了她新的重生。
现在的南安王妃为她打点好了一切,让她成功脱身,做回了自由身。
她没有回姑苏陈家,也没有去京城钟离家,她只是悄悄去了淮扬,望都山涧里,有一方院落,就是她新的家。
她也时常听闻长乐的消息,知晓她成了落梅的女儿,皇上亲封的平乐郡主。后来她要议亲了,定的人家是大理寺卿江家。
那时她已生了华发,听闻改朝换代,自己当年的夫君,成了剑下魂,成了孤坟冢。而皇后的儿子登上皇位,成了下一任君王。
可是那又怎样?一切早就与她无关了。
后来也不知过了多久,落梅终于寻到了她的下落。那时落梅都成了祖母,膝下儿孙满堂,好不恣意快活。
“姐姐,你可愿同我一切回去?”
“这里一切都好,我不想走。”惜柳只能这样回她。
可她不依不饶,在此住了半月,还是没能劝她归家。
“孟疆砾,他还没有忘记你。”临走前,落梅这样对她说。
“半生须臾,他也该放下了。”这是陈惜柳对落梅说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事不知如何,佳人也不在楼阁。只知晓陈惜柳这一生,开头明媚,却不得圆满的收场。那人间情爱,她到底只是浅尝。却因此,付出了一生光阴岁月,蹉跎在了山居秋暝的时光。
那年春,记得奴家本性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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