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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
茶肆二楼临窗的包厢,梁颂瑄与秦允泽相对而坐。茶雾氤氲,茶香在狭小的厢房里浮动。
秦允泽将茶盏推到梁颂瑄面前,盏中碧绿的茶叶打着旋儿舒展开来,似一叶扁舟。
梁颂瑄垂眸拨弄着茶盖,温热的触感让她稍稍定了定神。她抬眸一笑,道:“这次杜娘子能脱罪获释,全仰仗将军相助。否则阿萝未必能平安回来,江芸也不会轻易翻供。”
秦允泽没接话,只是抬手续茶。水声淅沥,却衬得室内愈发沉寂。梁颂瑄有些不自在,又道:“将军的这份恩情,醉花楼定铭记于心。改日定当——”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秦允泽搁下茶盏,语出惊人:“孙嬷嬷真是此案凶手?”
梁颂瑄手一颤,茶水险些溅出。她避开他的目光,转而望向窗外。街边小贩正吆喝着卖果脯,几个孩童追着竹球嬉闹而过。她盯着那竹球滚远,轻声道:“此案已结,不必再提。”
“此案已结?”秦允泽冷笑道,“难道你口中的了结便是无辜之人认罪伏法,真凶实犯全身而退?”
他有些茫然了。这些日子相处,他原以为已看透了她,却不想今日才知她竟能面不改色地让无辜之人顶罪。
思及此处,秦允泽声音沉了几分:“告诉我真相。”
梁颂瑄收回目光,对上秦允泽的眼睛。他眸色沉沉,不似往日含笑,像淬了层霜。
“将军说笑了。”她终于开口,嗓音有些哑:“孙嬷嬷亲口认罪,供词与尸格分毫不差,这岂会有假?再者卢大人既已定案,将军何必纠缠?”
“是你挑唆她顶罪的吧?”秦允泽一字一顿,语气笃定。“真凶究竟是谁?”
梁颂瑄心头又沉了几分,面上却不动声色。她浅浅啜饮一口香茗,继而抬眸与他对视:“将军这话从何说起?我不懂您的意思。”
秦允泽目光沉沉,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他道:“在我面前,你不必再装。”
秦允泽声音里透着失望。原以为她待他总有几分真心,却不想连坦诚都是奢望。
梁颂瑄倏地攥紧了杯盏。盏中泛起圈圈涟漪,恰如她此刻翻涌的心绪。
她早该知道,这事瞒不过秦允泽的。可若说了实话,他们往后还能一同饮茶么?
忽地,窗外起了一阵风。槐花瓣借风扑进窗内,落在梁颂瑄裙裾上。她盯着那点嫩黄,忽地笑了:“是,是我挑唆的。”
秦允泽瞳孔骤缩。他原还存着几分侥幸,盼她能否认。可她就这么认了,唇角噙笑,眼底毫无半分愧色。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梁颂瑄么?
秦允泽气得拍案而起。茶盏被震翻了,绿舟沉没在泼洒的茶汤中。他厉声喝道:“你疯了?!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你为包庇真凶,竟让无辜之人赴死?!”
滚烫的茶水泼在案上,顺着桌沿滴滴答答往下淌。梁颂瑄盯着那水渍不出声,听见秦允泽重重地叹息。
他对自己很失望。梁颂瑄对此毫不意外,可心口为什么那么痛?
“梁颂瑄,”秦允泽连名带姓唤她,语气罕见地郑重,“你可知伪造证词、构陷他人该当何罪?”
“知道。”梁颂瑄平静地答道:“流三千里,遇赦不赦。”她抬眸,眸中含泪,“可若不如此,杜熙微会死,我阿姊也会死。将军是要我选公正,还是选至亲?”
秦允泽怔住了,继而眉头又蹙了起来。他沉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这其中有何隐情?我……我可以帮你的!只要你告诉我实情……”
梁颂瑄垂眸掩住眼中情绪。她本想说孙昌荣逼她三日内交出军账本,否则便杀了她阿姊之事。可话刚到嘴边,却又转了个弯:“将军可愿帮我查清我父亲之死的真相?”
檐外忽有雀儿掠过,叽喳两声反衬得室内愈发沉寂。秦允泽半响没出声。
他是想应下的,可一想到朝堂纷争、刘李两党的倾轧,那句“愿意”硬生生地被咽了下去。最终他叹息一声,道:“此事凶险,牵涉甚广,我……”
秦允泽话未说完,梁颂瑄已冷笑一声。她道:“我明白了。既如此,将军便不必多言。”她理了理衣袖,云淡风轻地行了个礼:“时候不早了,玉萱也该回去了。将军自便。”
她刚迈出一步,手腕却被秦允泽一把扣住。他力道不重,却让她挣脱不得。
“秦允泽!你这是做什么?!”梁颂瑄怒目而视,奋力地挣脱束缚。
“梁颂瑄!”秦允泽越攥越紧,逼得她不得不抬头。他眼中怒火灼人,却夹杂着一丝她读不懂的情绪:“你究竟怎样才能对我坦诚相待?”
不知怎的,秦允泽看着她因恼怒而泛红的面颊,心头忽地涌上一阵苦涩。
往日她对他笑时,眼角弯得像月牙儿似的。可如今她眼中只有防备与疏离,仿佛他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梁颂瑄挣脱不得,索性不再动作。她抬眸看他,声音又轻又冷:“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秦允泽,我没法信任你。”
说罢她别过脸去,望向窗外熙攘的街市。秦允泽没动。他还是紧紧攥着她的手,他怕这一松便真要与眼前人形同陌路了。
他像个三岁小儿一样执拗地重复着:“你这是什么意思?”
“放手!你弄疼我了!”梁颂瑄尖声道。
秦允泽下意识松了力道,可下一瞬他的手便被梁颂瑄甩开。
梁颂瑄抽回了手腕,白皙的手腕泛起一圈红痕。她后退两步,垂眸抚腕道:“秦允泽你还不懂吗?你是朝廷鹰犬,我是罪奴娼妓!”
她一字一顿:“你与你义兄皆是刘党中人,而我父亲却属李党。他死后,你二人皆从中受益,步步高升。你我本就不是同路人!甚至是仇敌!又谈何信任?!”
一缕阳光透过窗棂,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刺目的光带。
秦允泽的面容隐在阴影里,胸口剧烈起伏。半晌,他才咬牙道:“所以……你以为我与他们是一路人?所以,你将我视若仇敌?”
“这重要么?”梁颂瑄别过脸去,再度望向窗外热闹的街景:“秦允泽,你方才的犹豫已经给出了答案。”
茶肆楼下忽传来一阵哄笑,似是酒客猜拳赢了彩头。那笑声尖锐刺耳,衬得室内死寂更甚。秦允泽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抖,却在她抬步欲走时抬手撑住门框。
两人近在咫尺,呼吸交错间茶香暗涌。
“梁颂瑄,”他一字一顿道,“一码归一码。你父亲之事又与孙嬷嬷何干?她不过是个无辜老妪!你为查旧案害死一条人命,这就是你的‘道’?”
日光一暗,将梁颂瑄的侧脸映得半明半暗。她闭了闭眼,道:“好,我告诉你真相:杜熙微便是杀人凶手!”
她猛地转身,逼得秦允泽后退半步:“是杜熙微调换了嗅瓶,是她往熏香里掺了劣质香末,也是她闷死了柳青青!”
“若你早知真凶是杜熙微,一边是律法公正,一边是你义兄未报的恩情,你又当如何选择?”
秦允泽面色倏地一白,仿佛被人当场打了一拳。他喉结滚动数次,却只挤出半句破碎的质问:“杜娘子她……怎会……”
“说不出来了?”梁颂瑄嗤笑一声,“秦允泽,你也找不到第三条路。”
茶肆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在暮色中格外清晰。秦允泽忽然抬头,眼中怒火未消:“可至少我不会害人性命、徇私枉法!”
“是吗?”梁颂瑄声音陡然一高,“那请问秦将军:李党倒台时,那些冤死的亡魂又该找谁讨公道?醉花楼那些蒙难的女子,又能找谁诉无辜?”
秦允泽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只定定地望着她。
梁颂瑄抬手拭去那滴将落未落的泪,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秦将军何必这般看着我?我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杜熙微为保全自己杀了柳青青,我为救阿姊逼孙嬷嬷顶罪。说到底,我与她一样自私自利、为达成目的不择手段!”
秦允泽脸色骤然苍白,他颤声道:“你何苦——”
“你该醒醒了。”
梁颂瑄打断他,“我接近你是为了查我父亲的案子,对你好是为了利用你的权势。你瞧瞧,”她摊开手摆在他面前,硬起心肠道:“我这双手早就沾满鲜血,入不得将军的眼。”
茶汤彻底凉了,浮沫凝在盏沿。梁颂瑄低头不看他:“你总说我不肯信你,可你何曾看清过我?”
她忽然抬头,“若我真信了你,把父亲冤案和盘托出。来日朝堂对峙,你是斩我祭旗,还是为我叛出刘党?”
她每说一句,秦允泽的脸色就沉一分。待她说完,他已是面如寒铁。
“瞧,你还是答不上来。”冷风灌进窗吹散梁颂瑄鬓边碎发,“所以别再追着问我为何不信你。我不是你想象中那个被困青楼的可怜人,我是主动走进这滩浑水的。”
茶肆外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忽然变得很远,秦允泽耳边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心跳。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离他那么近,又那么远。
梁颂瑄深吸一口气,觉得疲惫不堪:“杜熙微的事我既说破,便不会再改口。无论你是否告发,我都能接受。”
她转身往门外走,“只是往后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最后一句话散在风里,轻得几乎听不见:“我这般人,原不值得你如此。”
最后一句话如利刃般扎进秦允泽心口。他踉跄退开半步,梁颂瑄趁机推门而出。人走了,未再回头。
秦允泽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她背影没入长街灯火。
一腔愤怒渐渐化作无力。他原以为自己在她心里总有些不同,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长街灯火如昼,人声喧沸,梁颂瑄却似独自走在寒夜里。方才茶肆里的那些狠话剜了秦允泽的心,可她亦然心痛。
她何尝不知孙嬷嬷无辜?何尝不愿堂堂正正地讨一个公道?可这世道从未给过她两全的路,她没有太多选择。
梁颂瑄仰头望天,暮云低垂,不见星月。恍惚间又想起秦允泽那双灼灼的眼,含着失望,也含着痛。她闭了闭眼,心口如压巨石。早知终有这一日,倒不如当初不相逢。
远处更鼓沉沉,夜色愈深。
她终是迈步向前,再不驻足。既选了这条路,便只能走下去。纵使满手血腥,纵使此生再无人并肩而立,也好过眼睁睁看着至亲之人一个个离去。
至于秦允泽……梁颂瑄逼迫自己不再去想他。
暮色渐浓,檐角铁马被晚风轻轻拨弄。叮咚三两声,似谁欲言又止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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