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司

　　赤羽站在无间地狱碎石上，一旁的鬼兵将装有霖青遗物的会包袱呈给他：“禀帝君，东西都在这里了。”

　　“本君来过之事……”赤羽睨了他一眼，鬼兵立马接话道：“小的从没见过帝君。”赤羽微笑着点了点头，将一袋灵珠子递给他：“这是赏你的。”鬼兵收下灵珠，拜了三拜，这才退了出去。

　　念无瑕死前，他在他的灵魂中看到了大地神霖青，而这一破绽，想必是其故意留下的。因此，赤羽才谎称闭关，暗中行事。

　　赤羽展开灰包袱，里面是一块玉佩和一件烧掉衣角的白衣。这块白玉佩，是由两半玉佩组成的。将它们拆开下来，是一对鸳鸯，合上又是一块圆玉。

　　看来，霖青与地魔兽皓澜生情是真。

　　他抚摸着圆玉佩，额头处第三只眼睁开，射出金光，扫视着玉佩，而玉佩也在掌心中变得温热。

　　金光下，往事如潮水般涌现——————

　　霖青倚在树上，微眯着眼，透过狭窄眼缝去看那只地魔兽。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魔族中人，师父常说，魔族人长得凶悍，但她却没瞧出来，甚至还觉得有几分可爱。

　　他通体褐色，圆身，圆头，四肢粗壮，圆眼睛，圆鼻子，圆脑袋上还长了个犄角，活脱脱一只圆团子。

　　地魔兽中了她设下的陷阱，此刻，正被吊在树干上，荡着秋千。

　　按理说，被拴住了一条腿挂在树上，应该会求饶才是，但这只地魔兽非但不求饶还不肯发出一丝声音。

　　难道这是一只哑巴地魔兽？

　　霖青的眼珠子在眼眶中打着转，她思来想去，不如吓吓这只地魔兽也好。

　　她忽地站起身，手中倏地出现一截青木棍，在闪着电光。

　　“本座瞧你这细皮嫩肉的，若是炖了吃，一定非常美味。”青霖说着，咽了下口水，将青木棍向上一甩，正好砸中树干，树干“咔”地一下裂出一条缝隙。

　　她招招手，青木棍又倏地飞回她手中。

　　等了片刻，地魔兽依旧一言不发，只是恶狠狠地瞪着她，而裂开缝隙的树干依旧没有断掉的迹象。

　　“喂，小团子，你还真是个哑巴？”霖青双手抱住青木棍，歪头灿笑。

　　地魔兽突然哼了一声：“你才是哑巴呢。”

　　“敢耍本座？”霖青一怒之下将树干劈断，地魔兽头朝地，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霖青抓起他，扛在肩头，飞回秘林。

　　秘林中有一木桥，桥上有一木屋，桥下有一条河，空气中白雾弥漫，木屋上“秘阁”两字若隐若现。

　　鹦鹉仙侍一见着霖青，便欢呼雀跃起来：“主人！您回来了！”

　　“嗯。”

　　鹦鹉仙侍这才看清她肩膀上还扛着一个圆团，而且还长有四肢，“主人，这是什么怪东西啊？”

　　霖青将地魔兽放在火炉旁，双手展开在火炉附近烤起热火来，她漫不经心道：“地魔兽。”

　　“主子，您何时改吃肉了？”鹦鹉仙侍瞪大双眼，瞳孔剧烈收缩着。

　　主子向来只喝花蜜，就算偶尔来了兴致，也就摘些花来吃，从不曾吃荤腥的。

　　他摸着脑袋，琢磨半天，也没琢磨明白。

　　“谁说本座要吃他了？”霖青瞪了他一眼，“连本座寻个乐子都要管么？”

　　鹦鹉仙赶紧住了嘴，默默退了出去。

　　霖青自打第一次见到地魔兽，便觉得他实在是可爱得紧，若是化成人形会是个什么样子呢？与其说，她想看到他化成人形的模样，倒不如说，她的日子太过一成不变而令其乏味。在成千上万个相同日子里，至少今日是不同的。

　　地魔兽胸口上下起伏着，圆圆的脑袋缩进胸脯里，甚至打起了鼾声，鼾声尖利刺耳，似乎要将这个木屋刺穿。

　　可爱的东西未必会有可爱的鼾声，更何况，这个可爱的东西竟敢在她身边呼呼大睡，霖青抿嘴一笑，她忽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霖青伸出两指捏住他圆圆的鼻子，片刻后，地魔兽挣扎着睁开眼，眼底是一片猩红，他甩开她的手，大口喘息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士可杀不可辱！”霖青托着腮看他，眨了下眼睛，笑着摇摇头：“本神偏要戏弄你。”

　　“你有毛病啊！”地魔兽耸起脊背，像一只炸了毛的野兽。

　　霖青点点头，玩味似的望着他：“大概是闲出了——病。”话音刚落，她双指一绕，一道绿光焰打在地魔兽身上，他瞬间失去了直觉，倒在地上。

　　在地魔兽无尽的白眼中，霖青查看了他的伤口，并用愈疗术为其修复了伤口，她叹气道：“你要是乖一点，就不会遭这么多罪了。”

　　地魔兽依旧不吭声，但眼中的怒火却熄灭了。

　　“你叫什么名字？”

　　“……”他紧闭双唇，眼神却飘忽不定。

　　霖青道：“你若是没有名字，本座叫你生铁如何？”

　　————赤羽看到这里，摇了摇头，嘴角却浮现出笑意，他从霖青的身上看到了过去的青遥，那个在人间历劫时的青遥。果然母女都是相像的，他摆弄着玉佩，透过玉佩上的光泽，他仿佛真切地看到了那个小可爱，而玉佩也在此时变得灼热而滚烫————

　　地魔兽，瞬间睁大眼睛，他可不想叫“生铁”这个怪名，也就她这么个怪神能取出这么个怪名来。

　　“皓澜。”地魔兽沉默片刻，张了张口，硬生生挤出两个字。

　　魔族人很少会取名，就算取名也很少取这么有意境的名字，霖青上下打量着皓澜，她越发地喜欢这个小可爱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这个小可爱却是带着引诱她的使命而来。他是魔主亲自挑选出来的魔族美男，而“皓澜”这个名字也是魔主为他而取。

　　大地之母管辖地界后，将本属于魔族的瑞林夺去，还为它改作秘林，而这位地母正是霖青，魔族对她的恨意也是从瑞林被夺开始的。

　　皓澜曾在她茶杯中下毒，却被鹦鹉仙识破而打翻，但霖青并没有怪罪他，反而带他去看星星。因为皓澜说过，他没有见过星星，星星在黑暗的魔界是看不见的。

　　霖青叫流星神女为秘林下了一场流星雨，星雨照亮天地，也同时照进了皓澜的心里。

　　凡是他无意间提起的事，无论大小，霖青都会记得，也都会为他实现。

　　而霖青这么做不过都是因为太寂寞了，她活得太久，却始终是一个人守着大地，若不是无意间救了一只鹦鹉，只怕她会沉睡千万年。

　　霖青排解寂寞的法子就是沉睡，但有时又会一睡不醒，等醒来，万把年都过去了。自从有了鹦鹉仙，她每沉睡百年，他就会叫醒她一次，醒来，她都会去地母庙为上香求神的凡人显灵。

　　而她能捉到皓澜，也是因为一个上香的凡人，那凡人的愿望是让她除魔护苍生，而不是获得金银财宝和功名利禄。她头一次将凡人的话记在了心里，并在秘林与魔界的地界处，设下了阵法陷阱，而皓澜误闯入阵法，被她抓了个正着。

　　原以为是个丑陋粗鄙的恶心东西，却没想到居然是个可爱的圆团子。

　　而她的生活也从皓澜的出现，开始变得有趣起来。他会下毒，会咬她，会想尽各种法子逃跑，但每次都会被她身边的鹦鹉仙识破，而她就负责看戏就好了。

　　霖青原以为她不过是多养只了兽，可在那场流星雨后，一切又都在悄然变化着。

　　皓澜不再想法子逃跑了，也不再下毒，他温顺得像一只兔子，任她撸毛，也不再咬她。

　　当她提出，她想看他的人身时，他也毫不犹豫地为她变成人身。皓澜的人身与他的真身可谓是天壤之别，一个是可爱的圆团子，一个是陌上人如玉的公子。其实，除却那些天道选拔以及历劫的凡人，仙人的人身都是由真身修炼而成，而一般真身何样貌，人身便何样貌。因此，霖青一直便想看看魔族人的真身与人身，是否也如仙人般一致。

　　但很显然，这个结果是出乎她意料的。

　　但更出乎她意料的，是皓澜喜欢上了她。

　　在一次闭关修炼之时，霖青险些走火入魔，而皓澜从外面撞破石门，将她的修炼打断，并将她背了出来。

　　看着他撞的头破血流的样子，霖青第一次有了别样之感，这不是地母的悲悯，而是对一个情郎的心疼。

　　皓澜磕磕巴巴说着，他喜欢她。许是撒谎的缘故，他变得结巴，甚至手心里沁出了冷汗。

　　霖青怔然，她还没感情用事到触犯天条，或许，她是喜欢他的，但她身上的责任不允许她肆意妄为。皓澜得到了他预想的回复，霖青拒绝了他，并就此与他疏远。

　　对于活了几十万年的霖青来说，男女之间情爱不过是刹那间烟火，瞬息万变，远不及一块糕点来的实在，至少糕点能饱腹。但她不知道的是，还有一种情爱叫作灵魂共鸣，无关情欲，甚至无关性别，无关世间所有，灵魂挚爱才是最难过的情劫。

　　霖青原以为只要她躲避一辈子，那么就可以彻底断了青丝，但世事无常，人间突然有一场瘟疫之祸袭来。在霖青赶到瘟疫之地时，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皓澜在驱散瘟魔，他用身体为身后的万民筑起一道城墙，这一幕，她深受感动。

　　他们十分默契地配合着，甚至一句话都未说，只要一个眼神，他们便心意相通。霖青对付瘟魔，皓澜护着凡人并为他们解了瘟疫之毒。

　　在斩杀瘟魔后，霖青问他：“身为魔族，为何要保护凡人？”

　　皓澜眸子里闪烁着光亮，他平静地说道：“生而为魔，我无法选择，但我可以选择自己是谁。”他并不认同魔族的所作所为，更不认同神魔有别，他认为神魔本质是相通的，都有神通广大的本领，都比凡人命长，甚至都有一颗慈悲的心。魔之初，性本善，是神魔的对立，是世间的成见，迫使他们成为真正地恶魔。

　　是啊，虽不能选择出身，但却能决定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只要内心澄明，是神，是魔，又有什么分别呢？也是从这一天起，霖青不再躲避他，他们就像彼此的影子，灵魂相通，魂灵契合。

　　甚至因为皓澜，霖青不再画地为界，她允许魔族重新踏上秘林这片土地，并且善待魔族人，为他们建造星屋。而霖青所做的这一切，也在不断影响着皓澜，他甚至忘记了他的使命，真心地喜欢上了霖青。

　　—————赤羽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孽缘”，他的视线从玉佩移至白衣上————

　　行刑台上，天雷滚滚。

　　霖青披头散发，身着白衣跪在元始天尊脚下。

　　天尊望着他最疼爱的弟子，眼圈泛红，嘴唇颤抖：“只要你悔过，只要你说没有，本尊就能保下你。”

　　“师父，恕徒儿不能说违心之话。”霖青平静地说着，眼中却失了光芒。

　　哀莫大于心死，自从皓澜死的那一刻，她就已经跟着死了————天上追兵将他们围困在海角涯，身后没有了退路，而霖青也在与众神的斗法下，身受重伤。

　　皓澜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所以他选择了自尽，只为保全他的爱人。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的爱人亦选择了殉情。

　　霖青被削去仙骨，打入无间地狱，魂灵尽散，直到死，她也没有否认过，她爱他。

　　而元始天尊痛失爱徒，大病一场，闭关万载。

　　————赤羽手中玉佩变得冰凉，刺骨的寒意充斥在掌心，他的天眼亦在此时流出鲜血，顺着额心蜿蜒而下。

　　而不知何时，他的身后飞来一只翠绿鹦鹉，就立在碎石块上，与他相对而立。

　　那鹦鹉化成仙侍模样，一袭白衣，头上别着一根翠绿羽毛，手上亦覆盖着一层羽毛，他躬身向赤羽一拜：“帝君，好雅兴，怎么来如此晦气之地？“

　　赤羽认出了他，正是霖青的仙侍鹦鹉仙，这只鸟能在他眼皮底下自由来去，想必是经常出入无间地狱的。

　　“鹦鹉仙，来这晦气之地，恐怕不是来跟本君说笑的吧？”赤羽心知肚明，他是来祭拜霖青的，可怜的霖青失了仙骨，在无间受尽酷刑，最后自尽而亡，她宁死不悔，最后落得个尸骨无存。

　　鹦鹉仙目光定定落在赤羽手中的灰包袱上，圆玉佩和旧衣，这是霖青的遗物，他怔了一下，眼中似乎有泪光闪烁，“这是……帝君，可否将这遗物交给小仙？”赤羽摇了摇头，“本君知你睹物思人，交给你也就留个念想，但是留在本君这里，却有大用处。”

　　“帝君，一旦接手，可知后果？”

　　“自然，任他雷霆万钧、挫骨扬灰，本君不悔。”

　　赤羽的答复犹如一颗定心丸，定在了鹦鹉仙的心里，他郑重道：“帝君，保重。”

　　这句保重，已将千言万语汇聚，毕竟，赤羽的对手是天帝和魔主，一个三界之主，一个魔族之主，哪一个都不好对付。

　　“月凌没有贪墨人间香火。”赤羽望着化成鹦鹉飞去的身影，道。

　　鹦鹉回了下头，停顿一瞬，又倏地远去。她始终是对的，在鹦鹉仙心中，霖青从未做错，哪怕是与魔生情，也不过是落入了他人的圈套。

　　月凌案就如同一张网的一端，慢慢牵扯出更大的巨网，而涉及此事中的势力，只增不减，赤羽长舒了一口气，月凌案一定要查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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