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薪烬火传
晨光彻底驱散了凤寰宫内最后一缕药香,也仿佛照亮了横亘于北凛王朝前方的一道全新关卡。
沈澜的身体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康复。元祈带回来的赤阳草不仅拔除了“冰髓蛭”的奇毒,其蕴含的蓬勃生机更似一场甘霖,滋养着她久被毒素侵蚀的经脉。不过旬月,她苍白的面颊已重现血色,眼眸中属于智者的清辉也愈发湛然。她不再需要卧榻,重新回到了宣政殿偏殿后殿,坐在了那张象征着帝国权力核心的御案之侧。
后殿中,炭火毕剥,暖意融融,却化不开堆积在御案之上那份卷宗的森然寒意。
那是一份以特殊火漆封存的密报,来自南靖。此刻火漆已被揭开,卷宗摊开,露出了它的名字——《薪火录》。
室内并无旁人,只有元祈与沈澜。两人皆已阅毕。
空气凝滞,落针可闻。那份名单,仿佛一条阴冷的毒蛇,盘踞在光洁的御案上,无声地吐着信子,考验着上位者的神经。
元祈背对着沈澜,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被积雪覆盖的巍峨宫檐,久久未语。他的背影如山岳般沉稳,看不出丝毫波澜。
沈澜则安静地坐在一旁,指尖轻轻点着那份名单,目光垂落,似在审视,更似在沉思。
终于,元祈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越过御案,落在沈澜脸上,沉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慕容宸这份‘厚礼’,倒是煞费苦心。”
沈澜抬起眼帘,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平静无波:“名单之上,七十三人,遍布朝堂、军伍、地方,甚至……有两人就在这宫墙之内。身份、职位、与南靖影阁联络的暗号、乃至部分资金往来,记录得详实确凿。” 她话锋微妙一转,“然而,正因其过于‘详实’,反而真假难辨。慕容宸大可掺入几个绝无二心之臣,待我们依名单清洗,便是自断臂膀,冤杀忠良;亦可隐去真正致命的暗桩,待我们放松警惕,便可一击致命。”
她将名单轻轻推前几分:“此物,是毒药,亦是迷雾。”
元祈走回御案后,重新坐下。他的手指划过那份名单,冰冷的纸张触感传来。他并未去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而是抬眼,深邃的目光如同古井,望向沈澜:“皇后以为,此物当如何处置?”
他没有问“该如何处置名单上的人”,而是问“如何处置此物”。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沈澜没有立刻回答。她站起身,走到窗边,与元祈并肩而立,共同望着窗外那片被冰雪覆盖却依旧不减雄浑的天地。片刻后,她才淡然开口,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名单是死的,人心是活的。慕容宸献上的不是罪证,而是一道考题。”
“哦?”元祈眉峰微挑。
“他赌的,无非是两种结局。”沈澜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直刺那份名单,“一,陛下震怒,依名单大肆清洗,朝堂动荡,人心惶惶,国本动摇。二,陛下心存猜忌,对名单之人暗中疏远防范,疑云丛生,君臣离心,人心腐蚀。无论哪一种,都是他乐见其成。”
元祈闻言,唇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嘲讽。他伸手,执起那份承载着无数人命运乃至可能引起国朝震荡的《薪火录》,缓步走到一旁用于照明的青铜蟠螭烛台前。
跳动的烛火,映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也映亮了他眼中那片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手持名单,置于那簇温暖而危险的火苗之上。纸张的边缘开始卷曲、发黄、变黑。
“清洗会动摇国本,猜忌会腐蚀人心。”元祈的声音平静得出奇,却带着金石之音,在安静的御书房内回荡,“慕容宸想看的,无非是这两样。”
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纸张,迅速蔓延开来,橘红色的光芒跳跃着,将他和他手中的名单一同笼罩。
沈澜就站在他身侧,没有丝毫阻拦的意思。她看着那跃动的火焰,看着元祈在火光中显得愈发刚毅沉静的面容,清丽的脸上缓缓绽开一抹极淡,却足以令星辰失色的笑容。
“所以他输了。”她轻声道。
随即,在名单即将彻底被火焰吞噬的刹那,沈澜将一份早已备好、墨迹犹新的奏疏,轻轻推至元祈面前的御案上。封面赫然写着——《玄枢台创设章程》。
“与其追查这份真假难辨的名单,惶恐不安,不如建立一个能让天下英才——包括这名册之上,或因形势所迫、或本就心怀故国却无门报效者——都能自愿为我们所用的制度,并置于我们设定的熔炉之中,检验其真金。”她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一种开天辟地的力量,“慕容宸想用这份名单制造裂痕,我们便用一座玄枢台,将它彻底弥合,并化为淬炼英才之火。”
元祈看着那份章程,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他猛地将手中燃烧殆尽的名单残骸掷于地上铺设的铜盆中,任由其化为一小撮灰烬。他转过身,烛火映在他深邃的眼中,仿佛有两簇永不熄灭的火焰在燃烧。
他凝视着沈澜,目光中有激赏,有共鸣,更有一种找到毕生知己与同盟的无比确认。
“一如当年,你送我狼首旗。”他低沉的声音里蕴藏着深沉的情感,一步上前,伸手轻轻抚过沈澜的鬓角,然后,一个无比珍视、带着赞赏与绝对信任的轻吻,落在她的额间。
这不是男女之情的缠绵,而是志同道合者之间,最高规格的认同与盟约的印证。
“最大的胜利,是让敌人的算计,变成我们进步的阶梯。”他重复着她当年的理念,此刻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行动随即展开。灰烬未冷,帝后二人已即刻召见以丞相为首的几位心腹重臣。
当元祈宣布焚毁名单并创立玄枢台时,首辅大臣耶律德山等人面露震惊与忧虑。
“陛下!娘娘!此举是否过于冒险?就此焚毁,无异于自毁耳目啊!”
沈澜平静地扫过众臣:“耶律大人所虑,正是慕容宸所盼。我们若纠缠于甄别这七十三人,便永无宁日。玄枢台,就是要跳出这个陷阱。我们要做的,不是分辨池塘里哪条鱼有毒,而是将整个池塘的水,换成我们自己的。”
元祈此时沉声开口,一锤定音:“皇后所言,便是朕意。慕容宸送来的不是危机,是机遇。他让我们看到了朝堂人才来源的僵化与弊端。玄枢台,势在必行。”
帝后二人层层递进的解释,如同拨云见日,让众臣脸上的疑虑逐渐转化为深思,继而变为叹服。他们看到的,是名单本身的威胁;而帝后看到的,是整个天下的人才格局。
沈澜随即阐述具体架构:
“玄枢台当行新制,其核心主官,设玄枢台总领一人,由陛下亲任,定其方向。其下,设知阁事若干,由陛下钦点重臣兼任,参赞机要。”
“至于日常运作与人才擢拔,”她目光微凝,掷地有声,“特设遴选使,负责访查、征召天下英才,不论出身,唯才是举。英才入阁后,首期三个月为‘评议期’,在此期间,其言论、献策、所经办事务,皆由新设的核绩郎记录复核,务求公允。”
“而最关键的一环,”沈澜最终点出核心,“在于‘炼’。所有入阁者,皆需领受具体实务。其表现、能力与忠诚,将由其所隶属项目的主事官予以评定。遴选使举其才,核绩郎核其行,主事官验其果。三权分立,互相制衡,真金或废铁,在此熔炉之中,无所遁形。”
这套融合了北凛务实、刚健风格的职官体系,令众臣耳目一新。更显魄力的是,沈澜圈定了首批征召名单,其中赫然包括几位《薪火录》上素有清名的南靖旧臣后裔。
“用,但要明用,更要用北凛的规矩来炼。”沈澜道,“让他们在遴选使的目光下走进来,在核绩郎的笔下留下记录,在主事官麾下的实务中证明自己。这便是我们给出的答案。”
议事持续甚久,当最后一位大臣领命退下,御书房重归寂静时,元祈走到她身边,手掌轻轻揽上她的后腰。“累了?”他问,声音低沉,与方才议政时的威严判若两人。
沈澜放松地靠向他的支撑,闭上眼轻吁一口气:“无妨。想到前路开阔,心中唯有畅快。”
夜色深沉,观星台上,寒风凛冽。
元祈将一件厚重的玄色貂裘裹在沈澜身上,紧紧握住她的手,一同望着脚下万家灯火。
“慕容宸的火,熄了。”他说。
他侧首看她,眼中光芒胜过星辰:“但我们的火,才刚刚开始。”
沈澜回握着他温暖的手,唇角微扬,目光投向远方那片属于他们的壮丽河山。
“那就让它,从六郡开始,烧出个河清海晏,物阜民丰。”她微微一顿,声音低沉而坚定,仿佛立下誓言,“也正好用这新政之火,炼一炼玄枢台里,那些‘真假难辨’的真金。”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