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冢

　　永和二十二年清明，我获准回乡省亲。安江逸原本要同往，却被一桩紧急公务绊住。

　　“最多迟你三日。”他替我整理行装时，塞进好多京城点心，“告诉叔父，他腌的芥菜疙瘩，陛下吃了都夸好。”

　　马车出城时，春雨渐沥。我抱着他硬塞来的手炉，翻看新修的《徽州府志》。忽然车轮陷进泥坑，书箱翻倒，几卷旧档案滑出来。

　　最上面那卷，竟是父亲当年的乡试录。我随手翻开，却在夹页里摸到张薄纸——是安江逸的字迹：“晏兄：档案司新发现令尊案卷，疑点颇多。归途必经江宁，可往按察使司查证。万事小心。”

　　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为何不当面给我？是怕我冲动，还是...另有隐情？

　　车到江宁时，我鬼使神差叫停了车队：“歇半日，去按察使司拜访旧同窗。”

　　旧友见到我很是惊喜，酒过三巡后叹道：“晏兄如今可是陛下跟前红人...听说安探花为你连家族都不顾了？”

　　我顺势问起父亲旧案。他醉醺醺拍桌：“巧了！上月整理库房，刚清出一批永和三年卷宗！”

　　尘封的木箱里，躺着父亲案件的完整记录。不仅有毒杀证据，还有份骇人的口供——当年作伪证的衙役临死前忏悔，指认主谋是“县学教谕晏平”。

　　晏平，我的叔父。

　　雨水敲打着窗棂，我浑身发冷。旧友还在嘟囔：“听说那晏教谕后来辞了官，倒养出个状元侄子...”

　　我不知道怎么走回的驿馆。夜雨越下越大，我对着烛火反复看那页口供。墨迹晕开处，忽然显出一个模糊指印——旁边小字标注：举报人画押。

　　那指印我认得。小时候贪玩打碎砚台，叔父替我顶罪时按下的手印，尾指有颗痣的形状。

　　脑海里突然闪过许多画面：叔父卖掉祖田供我读书，自己吃糠咽菜；我中秀才时，他抱着父亲牌位哭了一夜；进京赶考前，他连夜缝制棉袍，手指扎满针眼...

　　雨声中混入马蹄声。驿卒高喊：“京城加急文书！”

　　是安江逸的字迹：“晏兄：忽得密报，当年矿案牵涉甚广，恐危及你。万事等我到来，切莫单独行动！”

　　信纸飘落在地。窗外惊雷炸响，照得案上供词惨白如骨。

　　天未亮时，我悄悄离开驿馆。山道泥泞，到村口时，看见叔父正站在老槐树下——就像每次我归家时那样。

　　“小逢！”他撑着伞跑来，“怎不捎个信？饿不饿？叔做了冻米糖...”

　　我盯着他粗粝的手：“去年修祖坟，为何独独不修父亲的那块碑？”

　　他笑容僵住：“石头还没采好...”

　　“是不敢修吧？”我抽出那份口供，“永和三年七月十九，你递状纸诬告父亲私掘官矿时，用的可是这块砚台？”

　　包袱里露出父亲唯一的遗物——缺角的歙砚。叔父脸色霎时灰败：“你...都知道了？”

　　雨水顺着伞骨流成小溪。他忽然跪倒在泥泞中：“那年大旱，你娘病着，你饿得直哭...安家那些人说，只要作证你爹发现了矿脉，就给三百两...”

　　雷声滚过山峦。他颤抖着抓住我衣角：“可你爹宁死不肯造假！他们...他们就把你爹推下崖，还说是失足...”

　　我踉跄后退：“所以你帮着隐瞒？”

　　“我后悔了啊！”他磕头作响，“养大你，供你读书，就是想赎罪...小逢，叔父日日都在煎熬...”

　　脑海里浮现父亲临终前的眼神。那年我才六岁，他摸着我的头说：“跟着叔父...好好活...”

　　原来不是遗言，是遗恨。

　　远处传来急促马蹄声。安江逸的喊声穿透雨幕：“晏兄！别冲动——”

　　太迟了。

　　我看着泥泞中蜷缩的老人，想起他冬天替我暖脚，夏天为我驱蚊。糖块永远留给我，自己舔粘纸的指尖。

　　也想起父亲坠崖时，手里还攥着给我买的饴糖。

　　雨声越来越大。我扶起叔父：“回家吧。”

　　他愣愣抬头。我替他擦掉脸上的泥水，轻声说：“做冻米糖给我吃，就像小时候那样。”

　　安江逸冲进院门时，叔父正端出糖罐。我接过碗笑了笑：“没事了，只是些陈年旧事。”

　　他长舒一口气，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吓死我了...”

　　叔父默默退向厨房。经过灶台时，他突然抓起柴刀！

　　“小心！”安江逸猛地推开我。

　　刀锋划过他手臂，血珠溅上糖罐。叔父状若疯癫：“安家人都得死——”

　　第二刀劈来时，我下意识举起父亲那方歙砚。重击之下，砚台碎裂，叔父踉跄倒地。

　　血从额角渗出，他看着我，忽然笑了：“小逢...其实你长得...真像你爹...”

　　雨停了。晨曦透过窗纸，照着他逐渐涣散的瞳孔。

　　安江逸捂住伤口过来：“快走！就说是我失手...”

　　我跪在血泊里，慢慢擦净叔父的脸。然后起身，点燃了厨房柴堆。

　　火光亮起时，我对他笑了笑：“走吧，这场火该烧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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