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墙烬

作者:乙舟山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 5 章


      雷雨濛濛,铅灰色的云团低低压在宫墙之上,雨丝如无数细密的银线,斜斜织着天地。青禾乐撑着一把桐木骨的油纸伞,伞面绘着几枝疏淡的墨竹,被雨水浸得愈发浓黑。她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宫道,鞋尖碾过积水时溅起细碎的水花,一步步走向那座琉璃瓦顶在雨雾中泛着冷光的乾清宫。檐角的神兽嘴里不断滴落水珠,砸在汉白玉栏杆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混着风里的雨气,透着一股深宫特有的森严。
      刚转过一道回廊,迎面便撞见了九公公。那公公穿着一身石青色的绸缎宫装,领口袖口滚着暗纹,手里捏着块明黄色的帕子,正慢悠悠地晃着。他瞧见青禾乐,眼皮倏地一挑,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满是审视,像在打量什么稀奇物件。随即,他尖着嗓子开了口,声音划破雨幕,像破锣被猛地敲了一下:“这位姑娘看着眼生得很啊,是哪个宫的?敢在乾清宫附近晃悠,胆子倒是不小。”
      青禾乐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巧妙地敛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波澜。她屈膝行了个不卑不亢的礼,语气平静无波,像一潭深水:“回公公的话,奴婢是新入宫的尚功,青禾乐。”
      “尚宫局的人?”九公公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鼻腔里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下巴抬得老高,几乎要仰到天上去,“啧,尚宫局的人也配来乾清宫?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那可是皇上常待的地儿,是你们这些做针线活的能随便踏足的?赶紧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别在这儿碍眼。”
      青禾乐缓缓抬眼,目光淡淡扫过他那张写满倨傲的脸,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公公说笑了,奴婢是奉旨来送新制的服饰,并非来与谁置气的。若是耽误了时辰,公公怕是也担待不起。”
      “你!”九公公被她这话噎得一口气没上来,脸色“唰”地涨成了猪肝色,手指着青禾乐,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只能重重一跺脚,愤愤地甩了甩袖子,“哼,走着瞧!”说罢,便转身扭着腰,气冲冲地走了,帕子在他身后甩得老高。
      待九公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青禾乐才迅速直起身,目光锐利地扫了一眼四周。雨还在下,宫道上除了偶尔走过的巡逻侍卫,再无旁人。她不再犹豫,利落地闪身进入乾清宫侧门,反手轻轻掩上门,门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殿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宫灯在角落里散发着微弱的光晕。青禾乐没有丝毫迟疑,快步走到屏风后,迅速脱下身上的浅青色宫装,露出里面早已穿好的墨色劲装。那劲装布料紧实,裁剪利落,最适合行动。她又从怀中摸出一个玄色面罩,利落地带在脸上,只露出一双清亮而警惕的眼睛。接着,她指尖一弹,一个小巧的瓷瓶被打开,数道白色的粉末随着她的动作,悄无声息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那粉末极轻,混在潮湿的空气里,几乎看不见踪迹。
      不过片刻功夫,殿内当值的几个宫女太监便像是被抽走了骨头,一个个晃了晃身子,软倒在地,沉沉地昏睡过去,连哼都没哼一声。
      青禾乐屏息凝神,像一只灵巧的猫,脚步轻盈地穿过回廊。脚下的金砖被打磨得光滑如镜,映着宫灯的微光,她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又随着她的移动迅速缩短、消失。她直奔书阁,那里是存放宫中秘藏的地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被雨雾过滤过的微光,她在一排排书架上快速扫视,目光精准地落在了一个紫檀木画筒上。
      她取下画筒,打开盖子,里面果然卷着那幅《江山万里图》。画轴入手微沉,绫绢的质感细腻光滑。青禾乐动作极快,从怀中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画筒,里面装着她早已准备好的赝品。她将真迹小心翼翼地取出,换上赝品,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不过弹指间便完成了。
      揣着藏有真迹的画筒,青禾乐刚走出乾清宫大门,身后便传来九公公那标志性的尖利呼喊,声音里带着刻意营造的惊慌:“抓贼啊!快来人啊!乾清宫进贼了!有贼偷了东西!”
      青禾乐心头猛地一凛,脚步丝毫不停,借着夜色和雨幕的掩护,迅速转身隐入旁边的夹道。她绕了几个弯,很快便回到了尚宫局,将那幅《江山万里图》小心翼翼地藏进了藏书阁最深处的一个暗格里,又用几排旧书挡住,做得天衣无缝。
      可没过多久,外面那呼喊声竟渐渐歇了。青禾乐悄悄走到窗边,撩开一丝窗纱向外望去,只见九公公正站在院子里,对着几个闻声赶来的侍卫含糊道:“没事了没事了,是误判,刚才瞧着黑影以为是贼,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只野猫,都散了吧散了吧。”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敲打着窗棂。青禾乐站在廊下,指尖因为刚才的紧张而微微发凉。她皱起眉,心里疑窦丛生,这九公公的举动,未免太过刻意了。先是无端刁难,后又故意喊捉贼,转瞬间又说是误判,这分明是在演戏,青禾乐似乎明白了什么。
      夜深后,尚宫局内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的雨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青禾乐换上一身纯黑的夜行衣,将长发紧紧束在脑后,脸上依旧带着面罩。她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潜出房门,避开巡逻的守卫,朝着后山而去。
      按照那封神秘书信上的指引,她在一片茂密的草丛中摸索着。草叶上的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袖,冰凉的触感传来,她却毫不在意。终于,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硬的纸卷,正是那本《墨论》。书的封面是粗糙的麻布,带着一股陈旧的气息。
      指尖刚触到书卷,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响动。青禾乐心头一紧,猛地回头,只见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树后闪过,速度快得惊人。
      她不及细想,足尖在地上轻轻一点,身形便如柳絮般轻盈地翻上了旁边的墙头。恰在此时,一阵狂风卷过,道旁的竹叶被吹得“簌簌”作响,像是无数只手在挥动,又像是在为她遮掩行踪。青禾乐借着枝叶摇曳的掩护,几个起落,便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尚宫局,隐入沉沉夜色中,只留下窗外依旧淅沥的雨声。

      次日天刚蒙蒙亮,青禾乐便去了苏尚宫的住处。窗纸透着薄光,她对着里面福了福身:“掌事嬷嬷,臣女想请几日假。”
      苏尚宫正在清点账目,闻言抬眼:“《百鸟朝凤图》还差收尾,这时候请假?”
      “前几日采买的金线颜色偏暗,臣女想去城外的绣庄寻些上等赤金。”青禾乐垂着眼,指尖悄悄攥紧袖中的银绣绷,“长公主的贺礼不能出半分差错。”
      苏尚宫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去吧,早去早回。”她从抽屉里取出块腰牌,“出神武门用这个,侍卫不会拦你。”
      青禾乐接过腰牌,指尖触到木质的温润,眼眶微微发热:“谢嬷嬷。”
      待到暮色四合,青禾乐换了身灰布短打,将那卷《江山万里图》仔细裹进油布,斜挎在肩上。她避开巡逻的侍卫,借着假山的阴影摸到尚功局后院那里有个废弃的枯井,正是密道的入口。
      井壁上长满青苔,她攀着斑驳的砖缝往下爬,潮湿的寒气扑面而来。井底比想象中宽敞,青石板上刻着模糊的箭头,指向北面的暗门。她按动机关,石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露出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道。
      《江山万里图》的卷轴在背后轻轻晃动,青禾乐点燃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火光在潮湿的石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密道里弥漫着泥土和霉味,脚下的石阶凹凸不平,时不时能踢到散落的碎石。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忽然传来滴水声,石壁上渐渐渗出潮气。青禾乐摸了摸墙面,指尖沾到些湿润的泥土,快到出口了,那是密道通往城外乱葬岗的出口。
      将《江山万里图》紧了紧,她深吸一口气,朝着那片光亮走去。夜色渐浓,乱葬岗的松柏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却丝毫没能动摇她的脚步。这卷图里藏着白虎党旧部的联络暗号,是她查清母亲冤案的关键,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她也必须走下去。
      密道里的潮气混着泥土腥气扑面而来,青禾乐扶着潮湿的石壁往前走,指尖触到的地方长满了滑腻的苔藓。每隔几步,壁上便有个凹陷的烛台,里面的残蜡早已凝固,想来是十年未曾有人踏足。她摸出火折子吹亮,昏黄的光在狭窄的通道里摇晃,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条不安分的蛇。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终于透出微光。青禾乐加快脚步,拨开出口处丛生的荆棘,才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茂密的松林里。山风卷着松针打在脸上,带着清晨的凉意,她裹紧斗篷,顺着老妪说的方向往山顶走。
      山路崎岖,碎石不时硌得脚底生疼。她想起昨夜老妪的血、孩童的哭,还有那半块拼合的玉佩,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江山万里图》被她用布条紧紧捆在背上,闸盒的棱角硌着脊椎,倒成了提醒她清醒的物件,这趟浑水,她本想逃,却被一双无形的手推着,步步往深里走。
      日头爬到头顶时,她终于在一处断崖边看到了之前老妪说的灰袍道士。那人背对着她坐在一块青石上,手里拿着个酒葫芦,正望着远处的云海出神。青禾乐握紧袖中的短刀,放缓脚步靠近,刚要开口,对方却先转过身来。
      道士约莫五十岁年纪,眉眼间带着几分慵懒,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看见她背上的闸盒,眼睛亮了亮:“姑娘倒是比我预想的早到一个时辰。”
      “道长认得我?”青禾乐皱眉。
      “不认得,”道士灌了口酒,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但认得这闸盒。当年你母亲绣这幅图时,还是我帮她寻的玄铁木料。”
      青禾乐心头一震:“您知道我母亲的事?”
      “知道些,”道士起身拍了拍道袍上的尘土,“她是个聪明人,可惜太信那许公公。走吧,坤宁宫不好进,得先给你搭个梯子。”
      他引着青禾乐往山后走,那里藏着一间简陋的木屋。进屋后,道士从床底拖出个木箱,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套宫女服饰,还有块刻着“浣衣局”字样的木牌。
      “这是……”
      “十年前备好的,”道士眼神暗了暗,“本想等你表哥找到你,再设法送你入宫。如今看来,只能提前用了。”他拿起那件灰布宫装,“浣衣局在后宫最偏的角落,人多眼杂,反倒安全。许公公每月初四会去那里取他私藏的字画,到时候你想法子见他。”
      青禾乐接过宫装,指尖触到粗糙的布料,忽然想起绣坊里那些待绣的锦缎。不过几月,她竟从一个尚功,成了要潜入坤宁宫的“刺客”。
      “那佛龛暗格……”
      “许公公在紫宁宫的佛堂里有个暗格,藏着当年的账本,”道士打断她,“你母亲说,那账本里记着他收受贿赂的明细,还有调换证词的证据。但记住,没十足把握,千万别碰,许公公是皇后的心腹,手底下的眼线比宫里的蚂蚁还多。”
      青禾乐点头,将木牌塞进袖中。道士又给了她一瓶迷药和一小包泻药,嘱咐道:“迷药用在酒里,泻药掺在茶里,不到万不得已别用。坤宁宫里的人,十个里有九个是笑面虎,防着点。”
      她在木屋歇了半日,傍晚时分跟着道士下山。山脚下有辆送柴的马车,车夫是个哑巴,见了道士便比划了个手势。青禾乐换上粗布衣裳,装作车夫的女儿,缩在柴堆里往城里去。
      马车进城时,守城的士兵翻来覆去查了三遍,摸到青禾乐藏在柴下的闸盒,厉声问:“这是什么?”
      道士在一旁赔笑:“回官爷,是给浣衣局送的新木料,做搓衣板用的。”
      士兵将信将疑地敲了敲闸盒,见是实心木头,便挥挥手放行了。马车轱辘轱辘碾过青石板路,青禾乐趴在柴堆里,听着外面小贩的吆喝、马车的铃铛,只觉得这繁华的京城,比后山的密林还要凶险。
      浣衣局果然如道士所说,在皇宫最偏僻的西北角。院子里晾满了各色衣物,皂角的气味混着水汽弥漫在空气里,十几个宫女埋头捶打着木盆里的衣裳,动作机械得像提线木偶。
      青禾乐跟着管事嬷嬷进院时,没人抬头看她。嬷嬷是个胖脸妇人,三角眼扫了她一圈:“新来的?叫什么?”
      “回嬷嬷,叫小禾。”她刻意压低了声音,模仿着乡下姑娘的怯懦。
      “手脚麻利点,”嬷嬷撇撇嘴,“别学那些偷懒的,不然有你好受的。”说罢丢给她一个木盆和一块皂角,“去,把那堆龙袍洗了,仔细着点,刮坏了一根丝线,你的小命都赔不起。”
      青禾乐看着那堆明黄色的龙袍,指尖微微发颤。她蹲在河边,假装用力捶打,眼角的余光却在打量四周。院子东角有个小角门,门口守着两个老太监,想必是通往外面的路;西墙爬满了牵牛花,藤蔓下似乎有个狗洞,足够一人钻过;而正北方向,便是紫宁宫的方向,中间隔着三座宫殿,隐约能看见飞檐上的琉璃瓦。
      接下来的几日,青禾乐装作笨拙的样子,白天埋头洗衣,晚上就缩在宫女们合住的通铺角落里。她发现浣衣局的人虽多,却各怀心思,有人偷偷给侍卫递情书,有人藏着宫外带来的点心,还有人总在夜深时盯着紫宁宫的方向叹气。
      她尤其留意初四这个日子,到了初四她就要离开坤宁宫,离初四还有三天时,她开始试探着跟身边一个叫春桃的小宫女搭话。春桃性子单纯,几句话就被青禾乐套出了话原来许公公每月初三来浣衣局,根本不是取字画,而是来见一个叫“兰姑姑”的洗衣妇,两人总是关在最里面的库房里说话。
      “兰姑姑?”青禾乐装作好奇,“她很特别吗?”
      “她呀,”春桃压低声音,“十年前就在这儿了,听说以前是坤宁宫的掌事宫女,不知犯了什么错,被打发到浣衣局。许公公待她可不一样,每次来都给她带点心呢。”
      青禾乐心里一动。十年前,正是白虎党案发的时候。这兰姑姑,会不会和当年的事有关?
      初三前一天夜里,青禾乐趁众人睡熟,悄悄溜到库房附近。库房的门是铜锁锁着的,她从发间取下一根银簪,学着以前在江湖上见过的手法,对着锁眼拨弄。没过多久,“咔哒”一声,锁开了。
      库房里堆满了待洗的衣物,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她举着偷来的油灯,在角落里发现一个暗格和老妪说的佛龛暗格不同,这暗格藏在一堆旧棉絮里,里面放着个紫檀木盒。
      青禾乐打开木盒,里面竟是一叠书信。最上面的一封,字迹和碎纸片上的“白虎党”三个字如出一辙,开头写着:“兰妹亲启,许贼已察觉,速将账本转移……”
      她正看得入神,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青禾乐猛地转身,只见一个穿着灰衣的老妇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洗衣棒,眼神锐利地盯着她。
      “你是谁?”老妇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我是新来的宫女,走错地方了。”青禾乐攥紧木盒,手心全是汗。
      老妇冷笑一声:“新来的宫女,会开库房的锁?会知道棉絮里有暗格?”她往前走了两步,油灯的光照在她脸上,青禾乐才发现,她眼角有颗痣,和《鬓边雪》里描写的原主母亲贴身丫鬟兰芳一模一样。
      “您是兰芳?”
      老妇浑身一震,手里的洗衣棒“啪”地掉在地上:“你……你怎么知道?”
      青禾乐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玉佩:“我是青禾乐,青宛……女儿。我来取账本。”
      兰姑姑盯着玉佩看了半晌,突然老泪纵横:“小姐……小姐终于有人来替你报仇了。”她抹了把泪,“账本不在这儿,许公公早就转移了。但我知道他藏在哪,紫宁宫佛堂的第三排佛像,左手边的莲花座能转动,暗格就在里面。”
      “那您为何……”
      “我留着这些信,就是等一个能信得过的人,”兰姑姑握住她的手,“许公公疑心重,每次见我都带着侍卫,你根本近不了他的身。但后天是皇后的生辰,坤宁宫会办祈福法事,到时候佛堂人多,是你唯一的机会。”
      青禾乐将书信放回暗格,刚要说话,院外突然传来打更声,三更了!兰姑姑催促道:“快回去,要是被发现,我们都活不成。”
      她刚溜出库房,就见一个人影从墙角闪过。青禾乐屏住呼吸,躲在一棵老槐树下,只见那人穿着侍卫的服饰,手里拿着个灯笼,正往库房的方向走。
      是巡逻的侍卫?还是许公公的眼线?
      青禾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看着那人推开门走进库房,才悄悄往通铺跑。回到床上时,她浑身冰冷,才发现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次日,夜深人静时,青禾乐悄悄溜出房间。她借着月光摸到宫墙下,按照灰袍道士给的地图,在一棵老槐树下找到一块松动的青砖。抠开砖缝,里面藏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一小瓶迷药和一张更详细的紫宁宫地形图佛堂的位置被红笔圈出,旁边标注着“戌时三刻,许公公会在此诵经”。
      她将东西藏进袖中,刚要起身,忽然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青禾乐连忙躲到树后,只见两个巡逻的侍卫提着灯笼走过,嘴里低声说着话:“听说了吗?昨儿个禁军统领赵奎在怀敏寺附近搜捕,说是抓着个白虎党的余孽。”
      “白虎党?那不是十年前就被灭了吗?”
      “谁知道呢,许公公今儿个特意让人去牢里提审,怕是有新动静。”
      脚步声渐渐远去,青禾乐的心跳却骤然加速。赵奎账本上那个收受贿赂调换证词的禁军统领,他果然还在追查白虎党的事。而许公公提审“余孽”,是真有线索,还是故意放出的烟雾弹?
      她摸出那半块玉佩,月光下残荷的纹路愈发清晰。原主的表哥还生死未卜,兰姑姑在浣衣局危在旦夕,她必须尽快找到佛龛暗格里的证据。
      青禾乐是在寅时末回到尚功局的。天边刚泛出鱼肚白,她推开暖阁的门,炭火早已熄透,只剩堆泛着白的灰烬。绣绷上的《百鸟朝凤图》静静躺着,凤凰的尾羽在晨光里泛着细碎的金光,倒像是在等她归来。
      她卸下背上的油布包,将《江山万里图》藏进绣架下的暗格那是苏掌事当年为母亲留的藏身处,如今成了她的秘密角落。刚换好绣娘服饰,就见苏掌事端着铜盆进来,盆里冒着热气,还搭着块干净的帕子。
      “回来了?”苏掌事的语气听不出波澜,却把帕子往她手里塞,“擦擦脸,瞧这一身寒气。”
      青禾乐接过帕子,温热的水汽扑在脸上,眼眶忽然发酸:“嬷嬷,我……”
      “别说了。”苏掌事按住她的手,往炭盆里添了新炭,“金线我让人寻来了,在你左手边的锦盒里。长公主的婚期近了,太后昨儿还问起进度。”
      炭火“噼啪”燃起来,暖阁里渐渐有了温度。青禾乐坐在绣绷前,指尖抚过未完成的凤翅,忽然觉得那金线比往日沉了许多。她深吸一口气,拈起针,赤金与浅黄的丝线在绢面上交织,凤凰的羽翼渐渐丰满,仿佛下一刻就要冲破绢面,振翅高飞。
      这日午后,李宁夏照例提着食盒进来,刚要开口,就见青禾乐猛地抬头,眼底带着红血丝,像是熬了夜。他放下食盒的手顿了顿:“几日不见,你倒是把凤凰绣出了精气神。”
      “李大人说笑了。”青禾乐避开他的目光,指尖的金线却缠成了团,“不过是赶工罢了。”
      李宁夏没错过她鬓角的灰痕那是密道里的尘土,寻常绣娘绝不会沾到。他拿起一块桂花糕,放在她手边:“尝尝?御膳房新做的,加了蜜枣。”
      青禾乐捏起桂花糕,甜香在舌尖化开,却没冲淡心里的涩。她想起在浣衣局见到的龙袍,想起兰姑姑含泪的眼,忽然道:“李大人可知,坤宁宫的佛堂后天要办祈福法事?”
      李宁夏添炭的手一顿:“皇后的生辰,宫里向来要祈福。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青禾乐低头绣凤爪,声音轻得像丝线,“听说许公公会亲自诵经,倒是稀奇。”
      李宁夏的眼神沉了沉。许公公是皇后的心腹,向来只在坤宁宫打转,这次亲自主持法事,恐怕不简单。他看着青禾乐紧绷的侧脸,忽然道:“法事人多眼杂,你若是好奇,莫要凑前去。”
      青禾乐的针脚顿了顿,没应声,却觉得他的目光像暖阁里的炭火,熨帖得让人发慌。
      祈福法事的前一日,青禾乐去尚功局库房取珍珠线,凤凰的眼珠需用圆润的东珠,还得配着银线绣出光泽。刚走到库房门口,就见一队太监簇拥着个穿绯红蟒袍的老者过来,那老者面白无须,眼角有颗绿豆大的痣,正是许公公。
      青禾乐慌忙低头行礼,指尖却攥紧了袖口的玉佩。她能感觉到许公公的目光扫过她的脸,带着审视,像在掂量什么物件。
      “这绣娘看着面生?”许公公的声音尖细,像指甲刮过琉璃。
      库房管事连忙回话:“回公公,是青禾乐,太后钦点绣《百鸟朝凤图》的那个。”
      许公公“哦”了一声,踱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抬起头来。”
      青禾乐的心跳得像擂鼓,缓缓抬头时,刻意垂下眼帘。许公公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忽然笑了,那笑声像蛇吐信:“眉眼倒是像个人……像当年尚功局那个姓青的掌事,你叫什么来着?”
      “青禾乐。”她的声音发颤,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青禾乐……”许公公重复着这个名字,忽然用靴尖踢了踢她的绣篮,“《百鸟朝凤图》快成了?太后很看重,你可得用心。”
      “是,臣女省得。”
      许公公没再多问,带着人走了。青禾乐看着他的背影,后背的冷汗浸透了衣衫,他定是想起了原主母亲!当年原主母亲在尚功局当值时,与苏掌事情同姐妹,许公公见过她不止一次。
      回到暖阁时,李宁夏正在看她的绣绷,见她脸色发白,皱眉道:“怎么了?”
      “没什么。”青禾乐灌了半杯冷茶,才压下心头的惊悸,“刚才遇见许公公,他说我像……像一位故人。”
      李宁夏的指尖在凤羽上顿了顿:“许公公老眼昏花,别往心里去。”他顿了顿,又道,“法事那日,我会在坤宁宫附近当值,若是有事,就往东南角的角门去,那里有我的人。”
      青禾乐猛地抬头,撞进他清亮的眼眸里。他没问她要做什么,却悄悄铺好了退路,像暖阁里的炭火,沉默着散着热。她别过脸,声音有些发闷:“多谢李大人。”
      李宁夏看着她泛红的耳根,嘴角弯了弯,没再说话,只拿起她缠乱的金线,一点点理开。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挨得很近,像一对依偎的鸟。

      祈福法事那日,青禾乐本想借着送绣品去太后寝宫的由头,绕去坤宁宫。谁知刚走出暖阁,就见欣然公主带着宫女往偏殿去,身后跟着的,正是李宁夏。
      “夏哥哥,你看我新学的定式,厉害吧?”欣然公主手里举着棋谱,笑得眉眼弯弯,“今儿法事人多,偏殿清净,我们去那儿下棋好不好?”
      李宁夏无奈道:“公主,臣今日当值……”
      “哎呀,就下一局!”欣然公主拽着他的袖子不放,眼角余光瞥见青禾乐,忽然扬声道,“青姑娘这是要去哪?《百鸟朝凤图》绣完了?”
      青禾乐停下脚步,皮笑肉不笑:“回公主,还差点睛。倒是公主,法事不去祈福,反倒忙着下棋,不怕菩萨怪罪?”
      “我才不怕!”欣然公主挺胸道,“母后说了,心诚则灵。夏哥哥陪我下棋,就是我最诚心的事。”
      这话直白得像捅破的窗户纸,青禾乐听得牙酸。她瞥了眼李宁夏,见他眉头微蹙,却没推开公主的手,心里忽然窜起股火。
      “公主说的是。”她抱起绣绷,语气凉得像冰,“毕竟不是谁都有福气,让朝廷命官陪着玩物丧志。李大人,您忙着,臣女告退。”
      “青姑娘这话什么意思?”欣然公主炸了毛,“什么叫玩物丧志?”
      “字面上的意思。”青禾乐转身就走,声音飘过来,“公主年纪小,不懂事也就罢了。李大人身为尚书,总该知道‘公私分明’四个字怎么写吧?”
      李宁夏的脸黑了半截。这青禾乐,明着骂公主,暗着损他,刻薄起来真是不留情面。他刚要开口,欣然公主已经跺着脚道:“夏哥哥,你看她!又欺负我!”
      “公主先去偏殿等着。”李宁夏的语气沉了沉,“我去去就回。”
      他追上青禾乐时,她正站在回廊的拐角处,手里的绣绷捏得死紧。阳光落在她脸上,一半亮一半暗,像只炸毛的猫。
      “你就这么不待见公主?”李宁夏的声音带着无奈。
      “不敢。”青禾乐抬眼,眼底带着嘲讽,“臣女哪敢不待见金枝玉叶?只是觉得,李大人与其陪公主下棋,不如多想想怎么查案,毕竟,白虎党的余孽还没抓干净呢。”
      李宁夏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青禾乐别过脸,“我只知道,有些人拿着朝廷的俸禄,却把心思花在风花雪月上。”
      “青禾乐。”李宁夏抓住她的手腕,她的脉搏跳得又快又急,像藏着无数心事,“紫宁宫的事,你别插手。许公公不是好惹的。”
      他的指尖温热,触得青禾乐心头一颤。她甩开他的手,语气硬邦邦的:“李大人管好自己和公主的棋就行了,不必操心我的事。”说罢,抱着绣绷快步走了,连背影都透着股气鼓鼓的劲儿。
      李宁夏看着她的背影,忽然低笑出声。这醋吃得,真是又酸又烈,倒让他想起小时候在相府后院偷喝的梅子酒,呛得人眼眶发红,却忍不住还想再尝一口。
      尚宫局里,青禾乐握着绣针的手顿了顿,斜睨他一眼,语气里带着点促狭的尖刻:“李大人倒是清闲,兵部公文都批完了?竟有空研究女儿家的绣谱。”
      李宁夏刚端起自己那杯枣茶,闻言差点呛着,咳了两声才道:“公文……批完了。看你绣得辛苦,学点皮毛,说不定能帮上忙。”
      “帮我?”青禾乐嗤笑一声,扬了扬手里的金线,“李大人还是把这份心用在朝堂上吧。免得哪天绣活没学会,倒把兵符当成绣绷上的花样,那可就闹笑话了。”
      他被噎得说不出话,耳尖红得更厉害,却只是低头抿了口茶,嘴角反倒悄悄弯了弯。暖阁里的炭火“噼啪”炸响,将他眼底的笑意映得分明。
      青禾乐嘴上不饶人,手里的针却真按他说的法子动起来。赤金混着浅黄的丝线在绢布上游走,凤凰尾羽渐渐有了流光溢彩的模样,连旁边帮忙理线的小宫女都忍不住惊叹:“青姑娘,这样绣出来,活像凤凰要从布上飞出来似的!”
      “那是自然。”青禾乐扬了扬下巴,眼角余光瞥见李宁夏正望着绣绷出神,语气又硬了几分,“看什么看?难不成李大人还想偷师?这《百鸟朝凤图》可是要进长公主嫁妆的,少看两眼,免得沾了你的书卷气,倒让凤凰也学起酸文来。”
      李宁夏放下茶杯,从袖中摸出个小锦盒:“昨日见内务府新制了些银质顶针,想着你绣金线费手,便……”
      话没说完,就被青禾乐打断:“李大人倒是体恤。只是尚功局的规矩,外人赠予的物件可不能随便收。再说了,我这手糙,配不上银的,铜的就够用。”她嘴上说着,却忍不住瞟了眼那锦盒,见上面雕着缠枝莲纹样,倒是精致得很。
      他也不勉强,将锦盒放在桌边:“那便先放在这儿,你若用得上……”
      “用不上。”青禾乐抢话,手里的针却不小心戳到指尖,渗出点血珠。她“嘶”了一声,慌忙往围裙上蹭。
      李宁夏的动作比她还快,伸手就想拉她的手查看,指尖都快触到她皮肤时,却又猛地顿住,转而从自己袖袋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枚止血的药膏递过来,声音有些发紧:“快涂上,别感染了。”
      青禾乐看着他悬在半空的手,又看了看那枚莹白的药膏,脸颊微微发烫,却还是接过药膏,嘟囔道:“多大点事,李大人倒是比宫里的嬷嬷还啰嗦。”
      他没接话,只是看着她低头涂药膏,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浅的阴影,忽然觉得暖阁里的枣茶香,混着她身上淡淡的艾草味,竟比御膳房的点心还要让人心里发甜。
      青禾乐涂完药膏,抬头见他还望着自己,心里莫名一慌,抓起绣针道:“看什么?还不赶紧回去批你的公文?再在这儿杵着,我可要喊人了,就说李尚书擅闯尚功局,意图……意图偷学刺绣!”
      李宁夏低笑出声,起身道:“那我不打扰你了。明日……明日我带些新碾的杏仁粉过来,据说对眼睛好。”
      “谁要你的杏仁粉?”青禾乐头也不抬,声音却软了些,“赶紧走,别耽误我赶工。”
      他应了声,转身时,目光扫过她腰间的青梅香囊,脚步顿了顿,才轻轻带上门。
      暖阁里重归安静,只有绣针穿梭的细微声响。青禾乐戳了几针,忽然停下,望着桌边那只雕着缠枝莲的锦盒,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刚涂过药膏的地方,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翘了翘,又很快板起脸,低声骂了句:“登徒子。”
      骂完,却拿起那枚银顶针,悄悄往指头上套了套,大小竟刚刚好。她脸颊一热,慌忙摘下来塞回锦盒,心里却像被炭火烘着似的,暖烘烘的。
      窗外的银杏叶还在落,青禾乐低头看着绣绷上愈发鲜活的凤凰,忽然觉得,这赶工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那日傍晚,青禾乐正收拾绣绷,忽闻外面一阵喧哗。小丫鬟跑进来,手里拿着片红叶:“青尚功,你看!李尚书在廊下跟人比射箭呢!”
      她走到窗边,见李宁夏一身常服,正站在银杏树下,挽弓搭箭。对面的侍卫射中了靶心,引来一片喝彩。他却只是淡淡一笑,拉满弓弦,箭矢破空而去,竟正中那侍卫的箭尾,将其劈成了两半。
      “好!”周围一片叫好声。
      李宁夏收弓转身,恰好撞见窗边的青禾乐,脸上的意气风发瞬间敛了些,反倒添了几分不自在。他朝她拱手,算是打过招呼,便转身走了,背影竟有些仓促。
      青禾乐捏着手里的红叶,想起方才他射箭时的模样,眉眼锐利,身姿挺拔,与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模样判若两人。杨凌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笑着说:“没想到李尚书还有这本事,倒是配得上‘文武双全’四个字。”
      她没说话,只是把红叶夹进了那本《绣谱》里。夜里绣活时,指尖触到玉指套的温润,忽然想起他打磨玉石时,指尖会不会也磨出了茧?
      立冬那日,京城落了第一场雪。青禾乐在暖阁里绣最后几处细节,窗棂上积了层薄雪,映得殿内愈发亮堂。李宁夏推门进来时,身上带着雪气,手里捧着个铜炉:“刚煨好的栗子,热乎着呢。”
      栗子剥得干干净净,装在白瓷盘里,冒着热气。青禾乐拿起一颗,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暖意顺着喉咙一直淌到心里。“御膳房这几日倒是勤快。”
      “是我让风淮备的。”他看着她呵出的白气,“你体寒,多吃点暖的。”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低头剥着栗子,没敢看他。暖阁外的雪越下越大,簌簌落在银杏树上,偶尔有积雪从枝头滑落,发出“噗”的轻响。他坐在旁边,翻看着那本《绣谱》,偶尔指着某页说:“这里的缠枝纹,你绣得比谱上还好。”
      “李尚书谬赞了。”她的脸颊发烫,手里的栗子壳都捏碎了。
    插入书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 5 章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9975142/5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