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荒丘

作者:河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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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离死别


      死亡。

      老师说,“死”字是一个拿匕首的歹徒。被歹徒的匕首捅中,于是发生了死亡。

      许多次,徐小小来到荒丘,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看着蚂蚁们。如果徐小小在荒丘肆意妄为,一脚踩下去,用手指碾,甚至提来一壶开水向下浇,那么蚂蚁们就会死去。她就成了拿匕首的歹徒,带来了死亡。

      蚂蚁、蚂蚁、容易死亡的蚂蚁。只一个徐小小,只要她一念之差,蚂蚁们就要死亡,这世界有那么多人,蚂蚁要如何面对随时可能来袭的死亡呢?还是说,它们不懂恐惧,所以无所谓死亡?

      徐小小只能模糊地触摸到死亡,不能像摸着蕨类植物一样摸清它的每一条脉络,明晰它的形状。笋中的胖虫子让她恐惧,于是徐小小讨厌它。死亡让徐小小无措,于是徐小小也讨厌死亡。可死亡就是死亡,徐小小能因为讨厌躲开笋中的虫子,可徐小小讨厌死亡,它依然无处不在。

      即使徐小小爱护蚂蚁,只是静静地看着它们,偶尔送给它们一两块水果,蚂蚁也依旧会死去。不是因为饥饿,不是因为寒冷,蚂蚁已经做了它们能做到一切来抵挡环境的危机,可它们还是会死亡。寿命。它们的寿命仅有那么几年。

      死亡避无可避。徐小小不知道蚂蚁什么时候会死,她没见过任何一只寿终正寝的蚂蚁,不过它们确实是会死的。但一到冬天,蕨类植物会死,旧木材厂上的青皮果也会死。任何存在都会死去。包括徐小小。

      她也会长大,像蚂蚁一样不停地搬食物,然后在某天死去。会有人看见她的寿终正寝吗?也许会的,但一定不是爷爷奶奶。

      死去就是终结了吗?她还会再活过来吗?蕨类植物与青皮果会在冬天枯萎消失,可徐小小年年都能看见它们,它们算死去,还是算睡去?第二年春天的它们,算复活,还是算醒来?抑或者,它们真正死去了,也不曾复活,第二年的它们是前一年的种子,是孩子,是第二代。

      那徐小小呢?她也要留下一个孩子,让她死后第二年的世界还存在一个很像徐小小的存在吗?就像她看着蕨类植物一样,也有一个什么存在在看着徐小小,当徐小小见到相差无几的蕨类植物时,那个存在也看着相差无几的小“徐小小”,它们在相似中永生。

      这个存在是什么呢?如果徐小小是蕨类植物,那么谁是“徐小小”?

      如果第二年的徐小小看不见蕨类植物,她会伤心,但不会强求它长回来。某天蕨类植物不想留下后代了,徐小小绝不会责备它。它是自由的生命,不是为了哄徐小小高兴的生命。那么,“徐小小”呢?

      无尽的问题。无尽的死亡。交织在一起的困惑似乎是循环而轮回的,像水在天地间往来,不断滴滴答答地淋着徐小小的世界。

      “啪嗒。”雨落下来了。

      徐小小连忙起身,担忧地看了眼蚂蚁的队伍,它们比她聪明,早已撤退,只剩几支队伍末尾的蚂蚁还在洞口外。徐小小安心了。她穿过绿荫隧道、石头悬崖,在蓝玻璃上数三次自己的倒影,跑进了家后门。

      回到家,水汽在墙壁和地板上显形,到处都湿漉漉的,地板尤其脏,全是脚印。污水囫囵地构成黑色脚印形状,其中有许多小圆点,那是阿嫲的鞋子,她刚刚在这里来回走。另一个脚印中有许多横杠,那是爷爷的鞋子,他穿过后堂,一直往前厅去了。

      徐小小踮起脚尖,鞋子在地面上留下一小团一小团的黑色痕迹。门后在下雨,零星的雨滴溅进来,徐小小踮着脚往前走。她想着,这样弄脏的地板就不那么多,爷爷奶奶也不知道她跑哪去了。

      莫名的躲藏心理让徐小小觉得好玩。在这座屋子里,在屋子的地板上,她、爷爷奶奶,他们每天都这样走来走去,他们的脚步本就遍布各处。可只在下雨后,屋中湿漉漉地脏着,他们的足迹才显现,展示着他们的来去。

      奶奶依旧在楼上休息。偶尔,徐小小也听到大人交谈,阿嫲说她睡不着,吃了药也睡不着,人感觉很累很困但脑子不想睡。徐小小对这种烦恼没有实感,她听过了就忘。阿嫲依旧是结实的阿嫲,她的腰胯还是一样宽,看起来和以前没有区别。可她的头发不见了。徐小小看得见,阿嫲也给她看过她的光头,再戴上假发,但徐小小没在意。

      徐小小还太小,不能把事物之间的联系完善地建立起来。她知道光光的脑袋、掉下来的头发、睡不着觉的脑子这些症状意味着生病,也知道生病意味着可能死亡,更知道阿嫲生病了。可她不能意识到阿嫲即将死亡。

      说是即将,到也没有很快。徐小小只记得,在两年或者三年的时间里,她都是在表弟家吃饭,由徐轻轻的爷爷接送。爷爷只在早晨时叫她起床,下楼时,爷爷奶奶都不见了。如果她刷牙洗脸的动作够快,奔跑下楼的速度也快,那么她还是能够见到他们登上大巴车的身影,看见大巴车扬长而去的背影。然后,徐小小一整个白天都见不到爷爷奶奶。

      每天如此重复。似乎也是有谁问过徐小小:“你害怕吗?”

      不怕。徐小小熟悉这样的扬长而去。每次过年,爸爸妈妈就是这样离开的。他们在城里工作,钱给爷爷奶奶,徐小小就能吃桃子、面条汤。小学放寒暑假时,徐小小也能去找他们,一开学她就要离开。

      寒假要特殊一点。徐小小先和爸妈待几天,然后和爸妈一起回老家过年,她总是不太乐意的。因为城里有电脑,爸妈的商店里还有很多零食。她不再只能看着柜台,而是可以随心吃。

      年节时候,爸妈就和其他城里人一样,年一过就走。他们睡过的房间,被褥收起来了,衣服也挂起来,整个屋子只有夕阳透进来的光柱,灰尘在里面打转。靠窗的床头柜暖得发热,床垫上不到几个小时就能让人闻到毛絮和灰尘的气味。

      就在昨天晚上,徐小小还和妈妈一起睡觉。下午时,许多大人和孩子都在这个房间里。他们是徐小小的亲戚和他们的孩子。徐小小和她的妈妈睡觉,表弟表妹的爸妈也回来了。所有的孩子都高兴。

      那么多人,他们计划着去老家的老家野炊,大人忙活着生火做饭,小孩们聚在一起玩闹,偶尔帮忙。流淌过的清澈山泉,圆润灵巧的石滩,木柴生火,锅中翻滚的食物,欢声笑语。

      现在,他们都不见了。

      离别当日,妈妈会来和徐小小告别。这个时候,徐小小往往在三楼看电视。她知道爸妈今天就走,不想去送别他们,那太难受了。但妈妈会爬上三楼,对眼睛直盯着电视的徐小小说:“妈妈要走了,你乖乖地,听爷爷奶奶的话。”

      徐小小简单敷衍地应了两句,眼睛还是盯着电视屏幕。妈妈从钱包里拿出二十块钱给她,笑着说:“想吃什么就去买着吃,也可以告诉爷爷奶奶让他们帮你买。”徐小小接了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还是敷衍地说:“嗯。”

      妈妈下楼了。鞋面拍着楼梯,脚步声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几声模糊的交谈,然后是拔高的短促语句,那是大人间相互的告别。汽车引擎启动,载着爸妈和弟弟驶出了大堂。徐小小立刻起身,跑到妈妈睡过的房间,把头探出窗外,看它开到马路上,向左走,沿着上坡驶去,远行,扬长而去。

      下次见面是半年后,再下次见面还是半年后,然后她又是这样远望汽车的背影。那条上坡道,路边有豆腐铺,徐小小爱喝的鱼汤中就要加那家的豆腐。再走几步是平地,然后要拐几个弯,再上一个坡,这一大段路上,全是平日里三缄其口的房子。

      汽车会穿过一道石拱门,然后下坡,驶进集市街道。那也有很多房子,但里面还有很多老人,于是它们还算会说话,街道也算热闹。而后,这条汇聚了许多汽车的十字路口会慢慢从拥挤变清冷,汽车纷纷开走了,集市上售卖年货的摊贩也缩回屋子里。年过完了,村子又老去了。

      徐小小熟悉这段路,她每天都要这么上学,学校就在这段路的半途。再走,那些路徐小小就不认识了。但爸妈会沿着它们回到城里,继续工作。扬长而去。一直看到那辆汽车不见了,再也望不到了,徐小小才回到座位上,继续看电视。

      最开始,她是不会哭的,心里也没什么波动。许多天后,她会突然想妈妈,眼泪流个没完,但不敢告诉爷爷奶奶。在某一天,数不清是什么让徐小小受了委屈,她就要跑回妈妈睡过的房间,反锁房门,把妈妈没带走的冬大衣从柜子里拿出来,珍惜地抱在怀里轻轻嗅,然后抱着它,躺到只有床垫的床上,嗅着毛絮、灰尘、妈妈的味道,流着眼泪睡过去。

      这样的事情不能经常做。因为冬大衣上的气息会消失,越是抱着闻越是容易消失,徐小小得算着次数,一直撑到妈妈下一次来看她。

      这是最初。那时候已经很幸运了。因为再过几年,弟弟也生病了。

      徐小小再去见妈妈时,爸爸总不在家,妈妈在照顾弟弟,围着弟弟打转。房间挤挤挨挨,众多事物都是为了弟弟存在的。爸爸则总生气,他很疲劳,又很暴躁,大喊大叫然后打不懂事而调皮捣蛋的弟弟。

      徐小小一抬头,看见忙碌的妈妈,生病的弟弟还有生气的爸爸。那一瞬间,她觉得,她好像只有她自己了。

      孤独并未带来眼泪。徐小小几乎是瞬间就接受了这一切。她经常哭,但大多没让人知道。比如二年级到五年级,她每天晚上都要哭一场,哭完才入睡。她并不是觉得多悲伤,而是想妈妈,哭完也好睡。现在,孤单的徐小小也不哭,因为哭泣不会带来任何事物,除了一夜好眠。她哭只是因为想哭。哭泣、孤独与她自己,都只属于她。

      弟弟生病后,徐小小留在老家的日子里,妈妈偶尔打来电话,开玩笑地问她:“妈妈只管弟弟,你吃醋了吗?”

      徐小小说,没有。

      确实是没有的。因为徐小小知道弟弟生病了,这是谁也无法预料,谁也无能为力的事。她爱妈妈,也爱弟弟,她只觉得无奈,并不觉得嫉妒。而且,要是回答有,不仅于事无补,还给妈妈徒增烦恼,又让她显得太不懂事。

      妈妈又问她,想不想妈妈。

      徐小小想说有,但她知道这会引起妈妈的心疼,因为妈妈肯定回不来。可要像上个问题一样说没有,说不定要伤妈妈的心,还显得她嘴硬。于是徐小小说,嗯。

      电话挂了,徐小小又去看电视。

      电视上,《蚂蚁公主》的大结局已经播完了,爷爷从大巴车上下来,打开堂屋的门。

      妈妈总与她离别,连蚂蚁也不知不觉地与她离别,徐小小习惯离别。因此,爷爷奶奶短暂地离开并不让徐小小难受,她在这些事上没有清晰的悲伤概念。至少,爷爷奶奶白天离开,徐小小晚上就可以看见他们。

      偶尔,坐在荒丘的徐小小也会想,人生为什么不能没有离别呢?表弟、徐轻轻,还有高杰,他们都被他们的爸爸妈妈接走了,他们在她们的爸爸妈妈身边,而徐小小的好朋友越来越少了,没人再陪她去找蚂蚁王国,沿着水沟捣毁福寿螺卵。

      人生总要离别。那什么时候才会没有离别?死之后吗?可人死了不就什么都没有了?死不就是一场最大的离别吗?难怪、难怪,死亡就是歹徒,否则它怎么会带来这么坏的事情?

      徐小小站在楼梯口,看着头顶回旋的楼梯,奶奶在二楼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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