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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黑色的签字笔线条在纯白的纸页上凝固,勾勒出一只略显笨拙的纸鹤轮廓。病房里死寂无声,只有仪器的低鸣和我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指尖还残留着描画时细微的震颤,心脏深处那片冰封的湖底,那一点被笔尖撬开的、微弱却执拗的暖意,还在固执地向上渗透。
**找到他。**
这个念头如同烙印,烫在空茫的意识里。它成了这片废墟上唯一清晰的路标,唯一能对抗那无边冰冷和茫然的力量。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没有敲门。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笔记本,指尖压在那只黑色的纸鹤上,像抓住唯一的浮木。心脏猛地一跳,带着未散的惊悸——是顾衍?他又闯进来了?
门口的光线被一个穿着白袍的修长身影挡住。
是陆沉医生。
他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硬壳的查房记录夹,步履平稳无声。他似乎只是例行查房,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床头的监护仪器屏幕,记录着上面的数据。他的表情和往常一样,沉静,专业,带着一种理性的疏离感,镜片后的眼神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不起波澜。
我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随即又涌上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我下意识地将摊开的笔记本往被子里藏了藏,仿佛那只画在纸上的、虚幻的纸鹤,是什么需要隐藏的秘密。
陆沉医生的目光从仪器上移开,很自然地落在我脸上,似乎在观察我的气色和精神状态。他的视线没有刻意停留,接着便滑向我放在被子上的手——以及,我指缝间没能完全遮掩住的、露出的笔记本一角。
他的目光似乎在那深蓝色的硬壳封面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随即,他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样,抬起了眼,重新看向我。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头晕或者恶心?”他的声音平稳如常,听不出任何情绪,是纯粹的职业询问。
“没有。”我低声回答,声音还有些沙哑,但比之前好了一些。攥着笔记本的手指微微松开了些,但心脏却因为刚才那瞬间的暴露感而跳得有些快。他会问吗?会好奇我在画什么吗?会像分析那个樱花树下的少年一样,冷静地告诉我,这不过是大脑混乱的产物?
陆沉医生点了点头,没有追问。他走到床边,拿起床尾挂着的病历板,翻看着最新的护理记录和用药单。他看得很快,修长的手指偶尔在纸页上划过,动作精准而高效。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他翻动纸页的细微声响,和我自己略显紧张的呼吸声。这沉默并不尴尬,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的存在感太强了,那种沉静冷冽的气质,像一块巨大的、沉默的冰,让整个空间的温度都降了下来。
他看完记录,将病历板挂回原处。然后,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这次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一些。
“沈小姐,”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平缓的、带着距离感的音调,“关于后续的治疗方案,需要和你沟通一下。”
我的心提了起来。是更复杂的治疗?还是……与顾衍有关的麻烦?
“手术很成功,肿瘤切除得很干净。”他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镜片反射着顶灯冰冷的光,“但考虑到肿瘤的性质和位置,以及术后病理结果,为了最大程度降低复发风险,建议进行一个周期的辅助性放疗。方案和具体的副作用清单,稍后我的助手会送过来给你过目。”
放疗。又一个冰冷的医学名词。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这些身体的治疗,似乎远没有记忆的空白和那个叫顾衍的男人带来的压迫感更沉重。
陆沉医生看着我平静接受的反应,似乎并不意外。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不经意地再次扫过我放在被子上的手,以及那露出一点的笔记本深蓝色封面。
“另外,”他再次开口,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关于你的记忆恢复情况。选择性失忆的康复,个体差异很大,时间也难以预估。除了静养,避免刺激源,”他特意加重了“刺激源”三个字,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清晰的警示意味,“外界的、带有明确指向性的信息引导,也可能产生效果。比如,熟悉的环境,特定的物品,或者……重要的人留下的、带有强烈情感印记的物件。”
熟悉的环境?重要的人?带有强烈情感印记的物件?
这些词语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却只激起了微弱的涟漪。熟悉的环境?那个属于“顾太太沈微”的家吗?光是想到要回到那个地方,回到那个男人存在的空间,一股冰冷的抗拒感就瞬间攫住了我,比身体的虚弱感更甚。重要的人?我的大脑只反馈出那个模糊的樱花少年,以及顾衍那张疯狂绝望的脸——后者带来的只有恐惧和排斥。物件?我颈间空空如也,身上除了病号服,一无所有。顾衍曾夺走的樱花项链?那只会让我想起“物归原主”的冰冷宣告。
似乎捕捉到我眼底一闪而过的抗拒和茫然,陆沉医生镜片后的目光微微动了一下,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可能性。”他很快补充道,语气恢复了那种绝对的理性,“强行刺激带来的风险远大于收益,尤其是对你目前的状态而言。我个人的建议,依然是**顺其自然**。遗忘本身,也是大脑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强行唤醒被刻意封闭的记忆,可能会带来难以承受的精神冲击,甚至再次引发生理上的危险反应。”
自我保护机制。顺其自然。
这些话,他之前也说过。但此刻再次听到,感受却截然不同。之前是茫然和一丝被否定的失落。现在,在经历了顾衍的疯狂,在亲手签下那份拒绝探视的声明,在画下那只纸鹤并感受到心底那点微弱却真实的悸动之后……这些话,像冰冷的铠甲,给了我一种奇异的、被庇护的安全感。
遗忘是保护。顺其自然是医嘱。
这意味着,我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去想顾衍,不去想那空白的五年,不去试图找回那些可能充满痛苦的“记忆”。我可以……只专注于那只纸鹤,只专注于心底那点微弱的暖流,只专注于那个“找到他”的念头。
“我明白。”我看着陆沉医生,第一次清晰地回应了他的建议,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我会……顺其自然。”
陆沉医生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很好。”他最后看了一眼监护仪,确认数据稳定,“好好休息。放疗方案明天会送过来。”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白色的衣角在门口一闪,消失在走廊的光线中。
病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我紧绷的身体这才彻底放松下来,靠在枕头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攥着笔记本的手指也完全松开了。
低头,看着摊开在被子上的笔记本。那只用黑色签字笔勾勒的纸鹤,线条简单,甚至有些歪斜,却安静地“停”在那里。在陆沉医生那番关于“自我保护”和“顺其自然”的冰冷医嘱之后,这只虚幻的纸鹤,似乎不再仅仅是一个模糊记忆的符号。
它成了我在这片被强制遗忘的荒芜之地里,唯一被允许抓住的、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指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抚过纸页上那只纸鹤的轮廓。冰凉的纸张,粗糙的笔迹。
那个念头,在陆沉医生离开后留下的冰冷寂静中,却前所未有地清晰和灼热起来,像黑暗中唯一燃烧的火种:
**找到他。找到那个樱花树下的少年。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这不再是迷茫的追寻,而是一种冰冷的、近乎偏执的宣言。是在这片被遗忘的废墟上,我为自己竖起的、唯一的灯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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