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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春风未晓,锋芒已折
他们终于以相亲对象的身份见了面。没有波澜壮阔,只像两条水面下各自潜行的线,在一个寻常黄昏,悄然交汇。
归尘那天穿了一件黑色衬衣,站在长廊尽头等着。沈清禾提着一袋刚买的白桃,路过他身边时,风轻轻掀起她的发梢。她停下脚步,侧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你今天还是穿了深色衬衫。”
归尘也笑了:“习惯了。高中那会儿学习忙,没空洗澡洗头,浅色衣服领子太容易脏。有一次我妈忘了洗衬衫,周一升旗,我把衣领翻到里面才躲过值周的检查。”
沈清禾“噗嗤”一声笑出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原来是这样。我一直以为你是为了耍酷呢。你穿黑色特别好看,像个模特。”
归尘咧嘴笑了笑,那笑意带着点腼腆,也带着点坏毛病被她看穿的心安。
就在这一颦一笑间,两条分岔已久的线,终于悄然归拢在一点。
毕竟,早在高一的时候,她看他的第一眼,就已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沈清禾是那种第一眼就让人心动的女孩。她脸上仿佛始终笼着一层温润的光,不是张扬的白净,而是一种室内灯光下,久读书页后才会沾染上的淡淡蜜色,温柔而内敛,像是被岁月细细打磨过的瓷。
她的眼睛不大,细长,黑白分明,眉眼间自有一种“清泉石上流”的沉稳与澄澈。她偏爱最简单的白衬衫和灰毛衣,长发利落地扎成低马尾或编成侧辫,从不佩戴饰物,却总在归尘的目光所及处,像是刚从图书馆的光影中缓步走出的那一束静谧。
她笑的时候,有浅浅的酒窝,但很少放声大笑;走路习惯贴着边,避开人群的正中,就像月光从不照在正中央,却总在夜色边缘安静守候。
归心第一次见她的时候,甚至误以为她是个有点木讷的“学术女”,直到后来,归尘带她来家里吃饭。
饭桌上,归心从沈清禾的只言片语中拼出了她当年就很喜欢归尘,而她看似“无意”透露的秘密。让听得正无趣的归心,低头剥虾的脑袋顿时有了支撑力:“你是说归尘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吗?快说说这个理科男的糗事。”
沈清禾忽然笑着说:“你不知道归尘以前写字很丑吗?尤其是急着做题的时候,还经常写错别字。
归尘斜了她一眼,没吭声。
“那是高三模拟考那会儿,”沈清禾像是一下子打开了记忆的匣子,眼角都染了笑意,“我帮班主任整理语文卷子,看见他写的作文——本来想写‘让你觉得很尴尬’,结果被他写成了……”
她故意顿了顿,吊着大家的胃口:“‘让你觉得很监介。’”
归心“噗”的一声笑出来,差点呛到汤:“监介是什么!保密科缩写吗?”
归尘也笑,仍旧不解释,把碗里的一块豆腐夹给她:“行了,别再爆料了。我现在写字都靠拼音输入法。”
沈清禾低下头,装作喝汤的样子,却藏不住耳根一点点涨红。
归尘不说话,只顾着往沈清禾的碗里夹菜,好像要用食物堵住她的嘴一样,可他的嘴角却止不住弯起来。一旁坐着的归心歪了歪脑袋,眼角挑起点兴趣:你们两个都没想到,会是班主任来帮你们牵线吧?”“心心,你以后也别怕选自己喜欢的。”“爱情不一定都能像数学题一样算得清楚,但心安,就是答案。”
她柔声说出“人生最疼的不是失去,而是没能好好陪着”的时候,归心才知道,这样的女孩,心里藏的是一座白塔。
这时,归爸拿起酒杯,吧嗒喝了一口,忽然开口:“你看,我早就说他有这毛病。”
桌上的人都不由看向他。他不紧不慢地接着说:“那年高考出分,我在你们学校门口听两个老师议论,有个孩子因作文写错几个字,就差了零点五分,没进大学录取线。我一回来就告诉你妈,她还嫌我乌鸦嘴,让我闭嘴。”
方兰瑄接过话茬:“今天你也得闭嘴,清禾第一次来我们家吃饭,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晚归尘推开妹妹的房门,看到归心还没睡。
他靠在门框上,低声说:“你觉得清禾怎么样?”
归心抬头看他并反问:“你喜欢她吗?”
他想了想,笑了:“爱情其实很简单。”
他又摇头:“我的意思是......简单是愿意开始,难是一路互为光源。”
沈清禾表面安静,实则内里有光,是那种“能默默做完所有事,但不主动邀功”的人。她不喜欢聚光灯,也不热衷社交,但每次学术讨论时,她都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关键。
归尘是理科出身的思辨型男孩,而她说话语速慢、逻辑清晰,喜欢把每一个观点都讲完,不快不慢,有种天然的“稳定感”。沈清禾在讨论《柳叶刀》上的论文时,归尘说她“像个会发光的思维灯泡”。
她不黏人,也不冷淡。
沈清禾的父母都是医生,母亲是外科副主任,父亲是心内科专家,一家人住在省医附属院的老宿舍楼里,从小耳濡目染医学氛围。
她的家不像归尘家那样拮据、动荡,而是安静、稳定,客厅永远干净,有茶香和中药味,书架上不是名著就是病理学图谱。从小到大,沈清禾做什么都是自己争取——父母不溺爱,但会永远支持,只要她说得出理由。
恋爱时,他们极少说“我爱你”。两个人像是在岁月里缓慢对频,从各自的孤岛上搬出几张桌椅,在中间搭起一座静默的小桥。
正是这份“被理智包裹的爱”,让她在感情中有温也有度。她的爱,是一点点积累起来的静水,不许诺、不喧哗,却总在你最需要的地方,悄悄亮着光。
归尘不需要沈清禾替他打水送饭,沈清禾也不需要他证明自己的价值。他们之间是彼此砥砺、彼此照亮,不是旧稿的复印,而是在同一张白纸上重新绘制人生,只不过背景不再是油污与尘土,而是知识、远方与共同选择的权利。
有时候,归尘会想起父母年轻时的老照片。那张泛黄的黑白合影里,方兰瑄紧紧拽着归爸的衣角,眼里藏着那年代女人惯有的隐忍和希望。而他的女孩,走在他身旁,目光坦然,神色从容——他们谁也不拽着谁,但彼此始终并肩。
他们的爱情不再是母亲方兰瑄那种“日子合一块儿过”的务实模式。他和沈清禾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一种双向奔赴——她懂得他的沉静克制,他敬佩她的专业野心。
————
1983年7月28日,岳家老宅的院子里,桂花树正悄悄冒出嫩芽。早晨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窗棂与藤椅之间,斑驳而温和。
康如清站在客厅正中,手里捧着一叠文件,眉头微蹙。她刚从教育局的文件堆里抽身回家,面上仍是惯有的冷峻与威严,只是在翻动那一页录取名单的时候,眼角不可抑制地泛起一丝骄傲——岳剑的名字,赫然在列。一排黑字下赫然印着“本省理科类高考前十名榜单”,第五名:岳剑,市一中,预录北京的一所名校,稳稳当当的“锦绣前程”。
她眼角微颤,难得地嘴角动了动,却并未笑出来。
屋外传来脚步声,岳久兴推门而入。他手里拿着一摞刚从单位传达室领回来的信件。
“康老师!”他抬高声音喊她,用了最正式的称呼,显得又得意又慌张。脸上闪过一抹欣慰。那张本就布满沟壑的脸,像是被什么轻轻抚平了。
“回来了?”她问。“对了,今天通知书该送到了。”康如清头也不抬地说,语气却隐隐有些不耐。
她一早就打了招呼,让邮政局的人特意加急处理——在她眼里,这封信,是政治资本的一块金砖,是她“教育局长”的头衔加金镶边的最好证据。
可就在岳久兴走到她近前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到信堆最上面,那一张火红的盖着钢印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她捏紧信封,指节泛白,嘴角终于扬起一个极短的弧度。她一直都知道,这一刻会来——岳剑,不负她的期待。
这时岳琴芳——岳剑的姐姐,端着碗从厨房出来,她先看到了通知书,眼底一闪:“考上了?”可她还未开口夸奖,院门“咚咚”地被拍响。
打开房门,是两个穿白衬衫戴红袖章的警员,那辆墨绿色的北京212越野车停在岳家门前,灰尘未落,警铃未响,却在这一条死寂的小巷中,敲响了某种未言的钟声。
康如清眉头一跳,直觉不妙。她快步迎出门外,迎面撞见了熟识的老李——刑警中队的副队长。
“康局,抱歉打扰。”老李沉声开口,手里递出的,是一张公文逮捕令——盖着红章,白纸黑字,写得分毫不差。
康如清定了定神,看清那一行字:“岳剑,因涉嫌故意伤害致人重伤,案件性质恶劣,依法批准逮捕。”
她的手一抖,像是被那张纸突然烫了一下,险些落地。
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身后,厨房门口的岳久兴也猛地一震,他快步冲出来,看见老李站在门前,眼神一沉。
“怎么了这是?”
“老岳,真对不住,这事儿闹大了。”老李低声道,“伤者是局里一位领导的亲戚,进了重症。你儿子下手太狠,正好赶上这波‘严打’的收尾阶段,这事……压不住了。”
康如清脸色铁青,瞬间呼吸不畅,却努力维持镇定:“我跟他谈谈。”
岳剑听见声音一脸茫然的从卧室走出来。
“现在不能谈了。”老李为难地看了康如清一眼,“这是上面点名要抓的‘典型’,你知道这年头,很多事不是我们说了算。”
只听身后的岳琴芳冷笑了一声:“你就知道连累人。爸妈本来都不指望你了,现在还让认识我们的人看笑话?”
她站起来,抱着胳膊看他:“我告诉你,你这人哪,天生就带点‘祸命’,沾谁谁倒霉,不信你自己照照镜子看看。”
岳剑脸色一僵,像是被什么击中了:“我好歹还拿回来一样,你有能耐把另一样给我拿回来。”岳琴芳冷着脸回屋,走到门口,又回头补了一句:
“要是以后真蹲了牢,你的录取通知书也是废纸一张,你就算手里攥着清华的通知书,照样得送进看守所。你这辈子,怕是彻底完了。”
门“砰”地一声关上,把屋外的日头关得死死的。
这一关门声,岳久兴的胸口像给重锤击中,一时站立不稳。
他想起那天工厂家属区,有人骂他“整天端着个架子、耽误别人升迁”。“说他是靠老婆的人脉才当上这一厂之长”。骂的是很难听,可是岳剑也属实太冲动。他冲上去,一拳就揍在那个挑头的脸上,血飞溅当场。可那个人,恰好也是公安局长一个副手的亲戚。
——岳剑出事,不是因为“打人”,是因为“打错了人”。
“我儿子可是刚参加完高考的……”岳久兴低声辩解,声音颤抖,“大学通知书……就在今天到了。”
“我知道,”老李轻声说,“可严打政策下,上头要按章办事,不能开后门。”
康如清张了张嘴,终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曾以为,自己的权力能解决一切。罚款、调解、退路,她都计划过。可她错估了时局,更错估了那股来自“上面”的肃杀之意。她将亲手送儿子入法网,再无回头之日。
她转身回屋,从桌上拿起些吃的递给岳剑,他没接,只看着那封大学录取通知书,在父亲岳久兴的手里轻轻晃了一下,便被警员收进了资料袋。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只是回头看了父亲一眼——眼神干净,隐忍,像一块冷却的钢锭,沉默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里。
岳久兴挡在警员面前:“孩子是考上大学的人了,你们非得现在带走?”
警员没有回答,再次出示了那一纸逮捕令。“走吧。”岳剑淡淡开口。
康如清的眼神终于凝结,她沉默片刻,转头吩咐岳久兴:“你陪着去一趟公安局,办个取保候审先把人保出来。后边的事儿……我来协调。”
岳剑望向母亲,目光如冰:“您以为什么都能靠关系吗?”
康如清不怒也不悲,只一句:“不试怎么知道?实在不行,你得为你自己的冲动,付出代价。”
那天下午两点,阳光最炽热的时候,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带走了岳剑。
天边如火的骄阳,蝉鸣依旧。
院门外,一排排阳光透过树叶落在地砖上,留下少年鞋底最后一次踏过这个家的痕迹。
康如清回头,她没再看岳剑一眼。
那年初判前,康如清亲自找到一位预审法官:“他还差三天才满十八岁,按规定,应送少管所。”对方迟疑:“可这个案子……”她抬眼,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岳剑的年龄不够,合情合理合法。”那一刻,她不是母亲,而是一个清楚规则、善于周旋的教育局局长。她知道岳剑野蛮、叛逆,不服管,但她明白:这是她唯一真正握不住的儿子。
送他进少管所,不是慈悲,而是图个省心。可如今,不能再出岔了。
因为冲动,十八岁的岳剑,命运之轮开始转动,转进一道他从未设想过的深渊。他曾说不信命,可命早已在此时反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这次命运的棋盘,棋子无声落下,每一步都在铺垫未来的伏笔。其实我们都是局中行者,步步为营,却无法预知终局。而他——只能在这条无法回头的路上,坚定而孤独地走下去。
春风未晓,锋芒已折。一纸春风,一纸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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