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补他好像别有心思

　　这一声嗓门不大，但隔着老远都能听出火气。舞房里原本叮叮当当的热身声一下子散了，所有人都停下动作，齐刷刷朝教室后头望去。
　　严一青面前站着一个矮他半头的男人，背对着田野，双手叉腰，气势汹汹。

　　即便看不见脸，田野也立刻认出来是谁。那是宋鸿飞，天艺舞团里待得最久资历最高的舞蹈演员。
　　田野一向不喜欢宋鸿飞。倒不是私下有过什么过节，就是单纯看着就不顺眼。一个人在团里混了十几年还只是个配角，无非两种可能：要么天赋差得无法弥补，要么态度有问题、不够上心。可天艺收人的门槛本就不低，天赋差的人根本进不来，所以宋鸿飞毫无疑问是后者。
　　而他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混日子的老油子。

　　可老资历终究是老资历，团里从上到下多少都会让他几分。此时本来随意站着的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地退开几步，围成一圈看起了热闹。
　　“这地方，是我站的地儿，你哪来的啊？”宋鸿飞伸手指着严一青的鼻子。
　　严一青却连眼皮都没抬，眉梢微微一挑，声音平稳：“我是昨天刚来的新人。大概你昨天旷工，或者心思没放在这儿，所以才没见到我。”

　　“噗。”身后传来一声憋笑声。
　　一回头，田野正好撞见陈若含捂着嘴偷乐。她一对上田野的目光，笑意僵在脸上，立刻收敛神色，板起脸装作若无其事。
　　看这架势，多半这宋鸿飞今天不痛快，想拿新人撒气，没想到遇上硬茬子了。田野冷哼一声，双臂一抱，索性倚在门框上，准备看场好戏。

　　宋鸿飞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怒冲冲地说：“你算什么东西，我进舞团的时候你怕不是还在穿尿不湿。”
　　严一青双手一摊：“不好意思，小时候穷，穿的是尿布，没穿过尿不湿。”
　　话音一落，周围立刻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笑声。
　　宋鸿飞被噎得鼻子都歪了，恼羞成怒，吼道：“你给我现在绕舞房蛙跳十圈。”

　　要是别人摊上这种事，多少会有人过来劝一句，替场面打个圆。可严一青不过才来了不到一天，也没有可以攀关系的师兄师姐，昨天连几句完整的话都没和人说过，没人愿意冒着得罪宋鸿飞的风险去帮他开口。
　　田野皱了皱眉，刚要站起身来，帮严一青解个围，门口忽然传来脚步声，一个人推门而入：“这是怎么了？”
　　众人一抬头，见是孔景铄来了，齐声喊：“孔导早。”
　　有了这么一打岔，大家立刻回归原位，准备开始排练。

　　孔景铄是天艺舞团的导演，也是《西施》的总编导。这剧已经演出快两年了，每场演出需要三十七个演员，但演过这戏的演员零零总总加起来能有一两百人了，一向都是流水的演员，铁打的导演。
　　舞团上六休一，一般周五六日都有演出，早上的基础训练就会暂停，变成了排练课，不过通常孔景铄不会亲自来，现在刚过完年，团里很多老师还请着假，就得他亲自上场。

　　“这个年一过，你们一个两个的又松懈下来了啊。有一个多月没演出过了，你们很开心是吧，下个月就要开始巡演了啊，都收收骨头。今天A组全员过一遍啊，一个都别想逃，查漏补缺。”
　　“哦，还来了三个新人，都从群舞段开始学起，今晚不用演出的B组举手我看看。”说完他拿起板夹翻了页纸，点了几个人，“你们几个，教一下新人群舞部分。女的从白纻舞开始学，男的从船拳舞开始。”

　　很快，偌大的教室里很快被分成了好几个阵营。A组和B组分开在教室两侧，每一组都按群舞，配角和主角分开站位。

　　在舞团里，跳在哪个位置，决定了一个舞者能拥有多少表达的自由。
　　群舞是画布上的背景，用来铺陈气氛，要求就是统一的节奏和外形，看起来整整齐齐不出错就够了，不会有人去细究那是谁。
　　配角的位置则不同。他们第一次被赋予了角色，哪怕只有几个动作，也开始有了人物的轮廓和情绪，拥有了表达的权利。
　　至于主角，那就是天壤之别了，那是光落下的地方，是一出舞剧里所有叙事与情感的焦点。他们不只是完成动作，而是被允许用身体去诠释一个灵魂。

　　孔景铄站在A组配角那一组前，板夹夹在胳膊下，正来回走动着，逐个纠正动作。
　　他平时基本不怎么插手群舞，群舞只需要多练就够了。而主角位更不用说，舞台中心那两位都是常年压轴的资深演员，对舞蹈表达很有一套自己的见解，导演乱指挥只会适得其反。
　　最需要他下功夫的，就是配角部分。

　　“还是不行，太久了。”孔景铄摇了摇头，板夹在手里拍了两下，“你自己觉得久不久？你这手脚在空中绕了一整圈，音乐的高点都过去了，情绪早飞没了。”
　　江承宇神色有些不自在，刚才那一段动作他已经跳了三遍，每一遍都卡在这一步。他去年才刚晋升，第一次拿到像样的角色，又恰好是戏份不算少的越国将军，对他来说是一份机会，也是一场考试。
　　他平时练得刻苦，天赋也不差，可很多时候越是想表现好，越容易在关键点上用力过头。
　　他犹豫了一下，开口：“我不太明白，什么是久？”

　　“田野，”孔景铄朝前面喊了一声，“你来示范一下这个动作。”
　　田野刚练完一组地面翻身，听到叫他就快步走了过来：“你先做一遍我看看。”
　　等江承宇又完整地做了一遍，田野点了点头，退到空位里调整了下角度，手脚一落地，动作便流畅地展开。
　　他起跳的那一刻就像箭脱弦，身体在空中几乎是干净利落地划出一道完整的弧线，而后轻盈地落在地上。

　　“你刚才那动作太丑了，自己照照镜子呢？还好意思问什么是久，就是你动作做得不够干脆。下面的手上去了，上面的手还在晃，每个动作收尾就要立刻干脆地停住。你这跟钢琴踩了延音踏板一样，都已经下一个音了，上一个音还在空气里飘呢。”
　　他又重新示范了一遍，把每个细节都拆得清清楚楚，让人一下就明白问题出在哪。
　　“你再试试。”

　　江承宇应了一声，站回原位。他虽然被说得有点泄气，但还是照着田野刚才说的去做，动作一整下来，比起先前已经流畅了许多，起跳干净，落地也稳得多。
　　孔景铄在一旁看着，满意地点了点头。
　　江承宇一落地就转头看向田野，嘴角不自觉地翘起来，像是等着一句夸奖。
　　“笑个屁，”田野冷冷开口，“趁热打铁接着练，你这问题可不止一个动作。自己复盘，今晚就要上台了。过个年舞感没长，体重倒是长身上了，是吧。”
　　听到这话，江承宇顿时蔫了，瘪着嘴乖乖退到一边继续练。

　　孔景铄笑出声来，说：“你真应该去当导演，骂人骂得非常精到，指导也非常到位，一针见血。”
　　田野挑了挑眉，“谁要当导演？我跳得这么好，当然是要站在台前发光。”

　　说完，他下意识地往B组那边扫了一眼，这一眼，就让他愣住了。
　　角落里，严一青正悄悄比划着刚才那个翻转的动作。连起跳都没有，只是一个起势，一个转身，活像个刚上战场的少年将军，杀意未起，英气先出。
　　他动作没有做足，却极有神韵，带着一种自然天成的节奏感与呼吸感。
　　正如昨天他随手模仿时那样，处处展现着他得天独具的舞感。

　　田野眯了下眼。
　　他见过很多干净漂亮的技巧动作，也见过不少模仿力强的新人，但像这样，看一次就偷得这么准的，真没几个。这是天生的舞感，很多人一辈子都练不来的。

　　“嗯哼。”他没忍住低声感叹了一句。
　　孔景铄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也刚好看到动作收尾。
　　“那个新人叫什么？”孔景铄凑近田野问，“跳得很好啊，可以重点培养一下。”
　　“严一青，”田野嘴角忍不住翘了一点，“还行吧，不过你别夸他，他傲得很，夸多了怕是就油盐不进了。”
　　孔景铄笑了一声：“你不是正好缺个替补嘛，好好培养，这样你就不用每场都上了，我看着都累。”
　　田野没接话，只是轻轻哼了一声，没说同意，也没说反对。

　　上午排练一结束，教室里的人便三三两两散去，准备吃午饭去了。
　　江承宇刚收完一个动作，也准备跟着出去。
　　徐静禾过来拉了拉田野，招呼上三个新人：“一起吃饭去吧。”说着又顺口喊：“江承宇，一起去呗？”

　　江承宇笑着点点头，刚要准备走，田野一个冷眼扫过去，“走什么走？你现在状态正好，现在不练什么时候练？等你感觉没了再练？你现在要一鼓作气把这个角色整个跳下来，现在吃饭去了，一个上午白练了。”
　　江承宇怔了怔，怯怯地收回了腿。
　　徐静禾见田野神色冷硬，也就没再劝，转身带着新人往外走。

　　等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偌大的舞房里就只剩下江承宇一个人。他咬着牙，喘得肩膀一起一伏，一遍遍把同一个动作拆开重做。

　　严一青望着田野的背影，眼神暗了几分。他讨厌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掌握了生杀大权，可以随意地支配他人。
　　那样子，和宋鸿飞没有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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