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思漂流

作者:血染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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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蝶飞进教导处



      高三(三)班的空气,被窗外夏末的炎热与体内积压的闷气熬煮成一锅黏稠的粥。头顶旧风扇在苟延残喘地转动,叶片切割空气的单调声响非但驱不走暑气,反而像某种催眠的咒语,让教室里一排排伏案的身影在疲惫中微微摇晃。数学老师在讲台上挥舞三角尺,讲解着空间向量的坐标运算,那精心画在黑板上的箭头和点,不知怎的,在沈柠渐渐模糊的视线里,开始扭曲、变形、漂浮。

      “点P在空间直角坐标系O-XYZ中……”

      老师的声音隔着一层浓雾传来。真正萦绕在沈柠脑海里的,是今天课桌下新发现的那张神秘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利落的印刷字: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庄子·齐物论》

      庄周梦蝶。沈柠的目光掠过卷子上密密麻麻的演算符号,意识却像脱缰的野马,径直奔向了这个诡谲的问题。我是谁?此刻在这教室里的沈柠是真实的吗?会不会只是一个梦?是她梦着自己做题,还是试卷上的题目正梦着一个名叫沈柠的少女在题海中挣扎?身体端坐的物理位置和纷飞遐思之间,似乎隔着一层薄如蝉翼却又无法穿透的帷幕。讲台上老师的身影、旁边林哲远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窗外一阵毫无预兆又瞬间远去的蝉鸣……所有清晰的感官信号与内心那份剥离感剧烈撕扯着。她试图将注意力拉扯回黑板上的空间向量XYZ,视线却猛地定格在讲台侧面那只偶然驻足的蝴蝶上——阳光透过敞开的窗,给它几近透明的薄翼镀上一层流动的金芒。它在那里短暂停留,翅膀微微翕动,如梦中之梦。

      就是它!一个火花瞬间点燃了沈柠昏沉的思维:那个在讲台边缘轻盈停留、蝶翼微颤的生灵,和我,沈柠,在当下,谁才是这空间坐标中更真实的存在?我的坐标是固定的(X,Y,Z),但属于我的“存在”坐标,又在哪个维度上?它停在讲台侧面,一个点状的、具体的、无可置疑地就在那里。而我的存在感,却像被那个梦蝶之问问得漂浮不定,近乎虚无。黑板上标出的空间点P,尚有坐标系可定位。而所谓的“自我”——那个被身体承载、被思想定义的“沈柠”,坐标在哪里?

      林哲远那令人发指的、冷静到近乎冷酷的低语,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她的意识混沌状态:“别想太多,空间坐标至少是可量化的实体。”他甚至没有转头看她,笔尖在草稿纸上流畅地划出一条辅助线,精准指向老师最新标出的重点,“像这题,添加辅助线就一目了然。”那理所当然的语气如同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解剖着她朦胧的思绪。存在?不早就摆在题目定义里了?困惑?那是解题步骤不够清晰。

      沈柠心里不服气地想:“又是你的理性世界!”却鬼使神差地顺着林哲远点出的辅助线方向望去——就在那根意念中的线条延伸末端,教导主任王振山那张严肃得如同石刻的脸,正紧贴在教室后门狭窄的观察窗玻璃上。镜片后的眼睛,鹰隼般锐利地扫射着整个教室。那道目光如芒刺在背,瞬间让沈柠脊梁骨窜过一股冰流。所有关于存在、关于蝴蝶的玄思,被这双现实而冷酷的眼睛吓得瞬间冰封。她慌忙低下头,手指下意识地想遮掩摊开在桌上的卷子——仿佛那张卷子暴露了她此刻所有“非高三”的不轨企图。心“咚咚”地擂着胸膛,再不敢回头。

      数学老师的声音,成了嗡嗡的背景噪音。沈柠的手指无意识地拧着校服衣角,布料被揪出细密的褶皱。梦蝶的故事像拥有魔力,将她的意志拽出物理的躯壳,在半空中漂浮。黑板上的XYZ坐标系,连同那几只可怜巴巴的向量箭头,在她眼前奇妙地扭曲、旋舞、拆解。讲台是混沌初开的鸿蒙,课桌是宇宙膨胀的奇点,连身边林哲远那张写满专注和公式的脸孔,也在她视线的余光里蒙上了一层不真切的毛玻璃光泽。他似乎不再是一个具象的同伴,倒像是一个象征物——代表着那个坚硬无比的“实用主义”坐标点。那个坐标点本身,是否也是一个更大的梦境的一部分?思考像一只被关在密闭容器里的蝴蝶,疯狂地扑腾着翅膀,冲撞四壁,只想找出那微弱缝隙里的自由气息。

      “沈柠!”

      数学老师的声音突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叫了你三遍了!上来,解这道题!”老师的指尖带着严厉的余怒点在黑板上的一道练习题上。

      教室里所有朦胧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沈柠如梦初醒,在骤然升起的巨大压力和几十道目光的聚焦下狼狈地站起身。椅子腿刮过地面的刺耳声响几乎刺穿她的耳膜。她的头脑还沉在庄子构造的那个模糊不清的蝶梦边缘,双脚却已经踩在了冰冷僵硬的水泥地面上。巨大的思维断层像深渊一样横亘在前方。黑板上的题目——一道复杂的空间向量混合运算——此刻在惊慌中显得面目模糊、符号错乱。她紧张地掐了掐手心:题目里设定的点在哪儿?方向如何?计算步骤……

      “设…设向量 OA = (x1, y1, z1), OB = (x2, y2, z2),那么……所求的向量积应该是……”她努力回忆公式,声音干涩地卡壳,“应该……等等……”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数学老师紧锁的眉头和那越来越严肃的气场,让她心慌意乱。存在坐标在哪儿?求解方向在哪里?那蝴蝶翅膀扑棱棱扇动的幻影仿佛还缠绕在意识的角落。她死死盯住题目,“应该是……OA 叉乘 OB……模长是……” 一个关键的、简单的模长公式,像被橡皮擦擦过一样,在大脑里只留下虚晃的印迹。时间凝固又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在抽干她的氧气。“我……我不确定……”她最终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般地小声嗫嚅,感到前所未有的丢脸,脸颊火烧火燎。

      “下去!”数学老师严厉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学习态度松懈,成天在想什么?高三了!”

      沈柠僵立在座位上,后背被沉重的训斥拍得麻木。周围同学的目光也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脊背上,混杂着一点点的同情和更多的好奇探究。她像一片风雨中被打得七零八落的叶子,意识被狂风暴雨粗暴地撕扯回来,被迫降落在冰冷的泥泞里。那个由古书散发出的蝴蝶之梦被这顿现实的冰水彻底浇透,只剩下一片狼狈的、湿漉漉的残骸。教室重新归于沉闷的书写声和老师讲解下一题的声音,但沈柠分明听到无数细小声音:衣料的摩擦声,手指擦过草稿纸的微响,甚至林哲远钢笔在纸上划下线条的锐利……唯独不再有那只翅膀轻盈扇动、携带迷梦而来的蝴蝶。

      然而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

      课间操的死亡音乐铃准时划破短暂的沉寂。教室外走廊上传来桌椅碰撞、人群喧哗流动的嘈杂。沈柠混在队伍中往楼下操场上挪,脚步虚浮,心有余悸。经过教导处办公室紧闭的门口时,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缠上心头。

      果然,身后那道熟悉的、冰冷而带着严厉审视的声音如追魂令般响起:“沈柠同学,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教导处办公室弥漫着一种消毒水混合着旧纸张和沉重木柜的特殊气味。王主任就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背后墙壁上一张巨大的“市优秀重点高中”的金色牌匾闪烁着压迫感的光芒。他面前摊开放着的,正是那两本“罪证”——一本练习册空白得像被劫掠过,一本作业卷上布满了各种几何图形被涂鸦般的、玄乎其玄的线条和“存在?”“现实?”之类不着边际的词语,笔迹里透着一种明显的恍惚无力感。

      “解释一下?”王主任的食指关节重重叩在那片狼藉的作业卷上,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特别刺耳。“课堂上走神,作业写成这种样子!你这精神状态,对得起父母的期望?对得起‘省重点’这三个字吗?”

      沈柠低着头,像被钉在地板上,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鞋尖。脸颊依旧滚烫,喉咙却干涩得发紧。承认是在思考几千年前的“庄周梦蝶”?那听起来简直比抄作业还要荒谬可笑一百倍,更像是对教导主任眼中神圣教育秩序最赤裸裸的嘲讽。她想辩解,可话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现在是什么时期?冲刺的关键阶段!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决定你一辈子的走向!”王主任语气更加严厉,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我看你是学昏了头,被些不三不四的闲书和胡思乱想扰乱了心思!高考迫在眉睫,你在搞什么形而上学?!”

      “不三不四……胡思乱想……”这几个字像沉重的铅块砸在沈柠心上。委屈、愤怒、无力感和一种深刻的孤独在她胸腔里汹涌翻腾。她猛地抬起头,眼眶已经泛红:“王主任,我是在思考……关于……”

      “思考?思考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能让你卷子上多出分数?能让你考上名牌大学?”王主任的声音陡然拔高,毫不留情地打断她即将冲口而出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深深的失望。办公室的窗半开着,室外课间操大喇叭循环播放那永远不跑调的《运动员进行曲》清晰地穿透进来,那雄壮激昂的旋律,此刻却像一阵急促敲打在沈柠耳膜上的战鼓,嘲弄着她内心正在进行的微弱挣扎和不合时宜的思考。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如无形的浪涛拍打过来,更加凸显出这小小办公室里个体声音的苍白无力。在宏大的集体主义浪潮面前,任何企图冒头的精神质疑,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有罪。

      就在那股无形的压力快要让她窒息、指尖因为深深嵌进手心而发白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清冷声音在教导处门口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锋利棱角:

      “王主任,打扰一下。”是林哲远!他站在门口微光里,身形笔挺如标枪,脸上没有丝毫面对教导主任的惶恐或游移,那份沉稳和条理分明的自信,甚至带着些疏离的距离感,让王主任一时也忘了继续训斥,蹙眉盯着他。沈柠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

      “根据《江州市第一中学校规管理办法(2023年修订版)》,第四章第十二条明文规定,”林哲远吐字清晰,不疾不徐,眼神里是全然的镇定,“教师在训斥学生时,如遇该生进行课堂内指定学科作业,除情节极其严重或紧急突发事件外,应当暂时中止训诫行为,待课程结束再行处理。”

      他稍作停顿,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窗外的操场和办公室墙壁上的挂钟,再精准地回到王主任脸上,平静地补充:“现在是上午课间操时间结束的前三分钟,离第三节物理课开始还有七分钟。沈柠同学今天的物理预习任务尚未完成。预习内容是新知识点‘库仑定律’,作为基础铺垫,理解该知识点是掌握后续物理电学板块的关键。按照校规,您暂时中止训诫更为妥当,以避免影响该生后续物理课学习效率。”

      林哲远的话,就像一架精准的工程设备,每一个零件都在自己的岗位上,逻辑链条严丝合缝,把王主任汹涌的怒火硬生生卡在了一个名为“校规”的精密闸门里。办公室里一时只剩下操场喇叭的余响和教导主任粗重的呼吸声。王主任脸上的严厉僵住了,像被一层薄冰覆盖,他死死盯着林哲远那平静得几乎没有任何温度的眼睛,似乎在掂量这冷静发言的分量,又或者是在惊愕于一个学生能如此精准地背出冰冷的条款,用他制定的规则反过来钳制他。空气凝固了几秒钟。王主任嘴唇翕动了几下,目光在沈柠苍白的脸和林哲远异常沉着的表情之间来回扫视,最终没能吐出任何有力的反驳。那被校规精准卡住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难堪,最终化作一句冰冷的、带着明显不耐烦的逐客令:

      “回去!抓紧时间写你的物理预习!”他几乎是咬着牙根挤出这几个字,视线仿佛穿透他们落在未知的虚空,然后猛地挥了挥手,像在驱赶恼人的飞虫,“再有下次,绝不姑息!出去!”

      走出那间弥漫着旧纸张和消毒水气息的办公室铁门,午后灼热的空气扑打在脸上,沈柠才觉得重新找回了呼吸的感觉。然而,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狂跳着擂鼓。她下意识地抱紧怀里的物理书,指尖微凉。林哲远走在她旁边,依旧是那副淡漠疏离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个用校规精准“狙击”教导主任的人不是他。操场上的人流已经散尽,只有教学楼巨大的影子投射在空旷的地面。

      “那个……”沈柠鼓足勇气,声音还有点不稳,“……谢谢你。”这是她第一次打破两人之间那道由公式和沉默构筑的围墙。

      林哲远脚步没停,侧脸的线条在阳光边缘勾勒出冷硬的弧度。“规则存在即被理解。”他目光平视前方,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分析一道电路题,“不必谢我。是校规本身逻辑清晰。只是……下次走神,”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一个难以捕捉的、带着淡淡讽意的微小动作,“麻烦找个好点的伪装,比如——假装在解立体几何。”最后那句听不出是揶揄还是忠告,尾音却极其微弱地向上扬了那么一丝丝,不熟悉他的人根本无法察觉其中微妙的区别。没等沈柠回过味,他脚步已经加快了一分,拉出半个身位,走在了前面,只留给她一个干净利落、拒人千里的背影。

      回到教室短暂午休的喘息时间,气氛压抑却微妙。田小甜立刻像只受惊的小鸟扑了过来,眼里满是担忧:“柠柠!吓死我了!老王没把你怎么样吧?那个……”她瞟了眼前排林哲远的后背,凑在沈柠耳边压低声音,“林冰块今天太帅了吧?你俩什么情况……”语气又兴奋又担忧。

      沈柠勉强笑了笑,心里的惊涛骇浪还未完全平息。她疲惫地摆摆手,从抽屉里抽出物理课本和练习册准备预习。刚一翻开书页,指尖却毫无预兆地触碰到了夹在扉页里一样微硬的东西。不是书签。

      一张对折整齐的纸条。

      心脏像被这冰冷的触感瞬间冻结了一拍。她屏住呼吸,飞快地扫了一眼周围,田小甜还在整理桌面。沈柠几乎以一种近乎僵硬的动作,用物理课本挡住前方,轻轻展开了纸条。

      依旧是熟悉的印刷体,像从哪本古旧典籍上直接剪切下来的沉默符号,带着不可抗拒的命令感:

      【存在即虚无?虚无孕育存在?】

      那短短的句子,字字如锋利的刀片,狠狠刺入她刚刚经历了现实残酷挤压、还残留着惊悸和虚无感的心底。就在这混乱意识的旋涡深处,沈柠的目光不知被什么牵引着,穿过教室窗框构成的视野,落在了远处教师家属区那几栋爬满深绿色藤蔓的旧楼一角。

      在一楼的窗后,厚重的墨绿色窗帘拉开了一道极其狭窄的缝隙。

      缝隙里,站着一个人影。

      顾教授。

      他苍老而挺直的侧影一半隐没在屋内的阴影中,另一半被午后的阳光模糊地镀上了一层金边。他站立在那里,如同一座伫立在时间深处的沉思塑像,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完全融入了窗框本身构成的画面。沈柠的心猛地一抽。隔得太远,完全看不清顾教授脸上具体的表情,只能依稀感觉到他那模糊的、近乎凝固的视线,穿透重重喧嚣和窗玻璃的阻隔,似乎并没有锁定任何人,却又让人无法逃脱那目光的重量。

      他站了多久?

      就像那扇窗帘被轻轻拉开过一道缝隙后重新合上,无声无息。

      沈柠的指尖还捏着那张冰冷的纸条,“存在即虚无?虚无孕育存在?”这十个字带着冰棱般凛冽的反诘,与顾教授窗后那沉默而遥远的身影交错重叠,一种奇异的战栗感顺着她捏着纸条的冰冷指尖,一路蜿蜒向上,无声地攀爬至脊椎骨。刚刚在教导处经历的一切现实威压与刺痛,瞬间被这遥远审视和冰冷哲学拷问裹挟进一个更深邃的漩涡。存在是什么?它究竟是脚下坚硬冰冷的地板,还是庄周梦蝶背后那不可言说的缥缈?是这满屋沙沙作响、为了明确未来伏案写下的铅字,还是顾教授窗后那道浸透了陈旧与智慧的、沉默如雕塑的阴影?那只曾在课堂上短暂停留的、扇动翅膀的金斑蝶,在她记忆最底层轻轻振翅,在这冰冷的疑问和苍老的凝视下,掀起的却是一场席卷所有的风暴。

      练习册摊在桌上,物理公式清晰地排列着。沈柠的目光却透过纸背,投向了窗外家属楼那片沉重的绿色藤蔓深处。桌斗里那半瓶喝剩的矿泉水瓶壁上,凝结的水珠一颗接着一颗,无声滚落,沿着瓶身印下道道蜿蜒的水痕,如同一个无声流淌着困惑与未知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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