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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审
锋利的瓷尖抵上坚硬冰冷的石面,发出极其细微、令人牙酸的“嚓”声。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疯狂和孤注一掷的决绝,手腕狠狠发力!
嚓——!
第一道刻痕,歪歪扭扭,却深可见石屑。细碎的石粉簌簌落下。
剧痛让她的手臂剧烈颤抖,腰侧的伤口更是火烧火燎。她死死咬住下唇,鲜血的腥咸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却成了支撑她继续下去的唯一力量。
第二笔!
第三笔!
她不是在写字,更像是在用自己的骨血,在这象征死亡和污秽的囚壁之上,刻下最后的控诉,刻下无法被磨灭的烙印!每一笔都耗尽了她的力气,每一道刻痕都伴随着身体剧烈的颤抖和粗重的喘息。汗水、血水混合着石壁的污垢,沿着她的手臂流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囚室里只剩下她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和那瓷片刮擦石壁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嚓嚓”声。
终于,她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臂颓然垂下,染血的碎瓷片“叮”一声轻响,掉落在身下冰冷的稻草上。她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再次陷入昏迷。
她艰难地抬起头,涣散的目光投向那面石壁。
微弱的光线下,在冰冷的石壁上,赫然出现了几个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以血和骨刻下的字迹:
生为杨氏骨。
五个字。字字泣血。
深深刻痕的边缘,还残留着新鲜的、暗红色的血渍,是她掌心伤口流出的血,在刻写时沁入了石缝。石屑混合着血污,让这几个字在阴森的囚壁之上,呈现出一种狰狞而悲壮的质感。
它们不再仅仅是文字,而是她破碎灵魂最后的呐喊,是她对这个污浊世界最决绝的宣告,更是她对那个“不是桓”的血仇最执拗的追问!
“呼…呼……”杨容姬急促地喘息着,看着石壁上那五个血字,眼底那片死寂的冰原之下,终于燃起了一点微弱却无比顽强的火焰。那是恨,是执念,是支撑她在这地狱里活下去的最后一点薪柴。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铁链拖曳的哗啦声响,粗暴地打破了囚室死寂的黑暗!
“哐当——!”
囚室的铁门再次被粗暴地拉开,刺耳的声音震得人头皮发麻。跳动的火把光芒猛地涌入,刺得杨容姬下意识地闭上了刺痛的眼睛。
“起来!提审!”狱卒粗嘎的吼叫声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毫不掩饰的暴戾。
火把的光亮驱散了角落的黑暗,也清晰地照亮了石壁上那新鲜刻下的、沾着血污的五个大字——“生为杨氏骨”。
刚刚踏进囚室的两个狱卒显然也看到了。其中一个举着火把,凑近石壁,火光跳跃着照亮了那狰狞的字迹。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惊讶、鄙夷和残忍的狞笑。
“哟嗬?还是个硬骨头?死到临头了,还在这儿刻字儿玩呢?”他伸出粗糙肮脏的手指,带着一种亵渎般的恶意,想去触摸那还带着湿气的刻痕。
杨容姬猛地睁开眼!就在那狱卒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石壁的瞬间,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身体如同濒死的母豹般骤然暴起!用尽全身仅存的力量,狠狠地、决绝地撞向那个狱卒!
“滚开——!”嘶哑的怒吼带着血沫喷溅而出。
这突如其来的反抗让两个狱卒猝不及防!被撞的狱卒一个趔趄,手中的火把差点脱手,惊怒交加:“他娘的!找死!”另一个狱卒也反应过来,骂骂咧咧地抽出腰间的短棍。
混乱中,杨容姬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掼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石地上,眼前金星乱冒,温热的液体瞬间从额角流下。但她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死死地、用尽生命最后的光热,死死地盯着石壁上那五个字,仿佛要用目光将它们烙印进这永恒的黑暗里。
“生为杨氏骨……”
意识彻底沉入冰冷黑暗之前,她模糊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污浊的空气,再次看到了十年前父亲书房里,那方在炉火中化为青烟的素帕。
青烟袅袅,最终,都化作了石壁上这五个淋漓的血字。
冰冷的石地粗糙的质感透过单薄的囚服硌着额头,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蜿蜒流下,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渗进嘴角。杨容姬的意识在剧痛的黑暗深渊边缘沉浮,每一次试图挣扎着上浮,都被更猛烈的眩晕和腰腹间撕裂般的钝痛狠狠拽回。
“生为杨氏骨……”
那五个以血刻在石壁上的字,像烧红的烙铁,在她即将熄灭的神智里灼烧着,成为混沌中唯一的光标。不是解脱,是更深的锚,将她死死钉在这污秽的绝境。
“装什么死!起来!”
粗暴的吼声伴随着冷水兜头泼下!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扎进皮肤,激得她浑身剧烈一颤,喉咙里呛咳出声,被迫从昏沉的边缘被强行拖拽回这炼狱般的现实。水流冲刷着额角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让她涣散的视线短暂地凝聚。
两个狱卒如同铁塔般杵在面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暴戾和厌烦。其中一个手里还拎着空了的木桶。
“拖走!大人等着呢!”另一个不耐烦地催促,粗壮的手伸过来,像抓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粗暴地钳住她胳膊,将她从冰冷湿透的地上硬生生提了起来。
身体像散了架,每一个关节都在尖叫。腰侧的旧伤被这猛烈的动作再次撕裂,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双腿软得如同面条,根本无法站立,整个人几乎是被拖死狗一样架着,脚踝在粗糙的石地上拖行,磨得生疼。
火把的光影在湿滑的通道墙壁上疯狂跳跃、扭曲,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两旁其他囚室里传来的呜咽、呻吟、绝望的哭嚎,混合着刑具拖曳的金属摩擦声和狱卒粗鲁的呵斥,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地狱的噪音洪流,狠狠撞击着耳膜。
杨容姬被拖拽着,穿过这令人作呕的声浪长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腐臭和绝望的味道,每一次颠簸都让腰腹间的剧痛更加尖锐。她死死咬着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再次昏厥的冲动,涣散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晃动的地面,石壁上那五个血字在脑海中反复灼烧。
不是桓温……父亲的血……这十年……
巨大的荒谬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
终于,她被拖进了一间明显不同的屋子。不再是狭窄的石匣囚室,而是一间相对宽敞的刑房。空气依旧污浊,血腥味浓得几乎凝成实质,但多了火把燃烧的松脂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清冽的松烟墨香?这丝格格不入的气味,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她混乱的神经。
屋子中央摆着一张宽大的、油光锃亮的黑漆木案。案后坐着一人。
没有甲胄,没有官袍。那人穿着一身深青色、质地精良的常服,领口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细密的云纹,在跳动的火光下隐隐流动。他身形颀长,坐姿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他正微微垂首,修长的手指间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玉佩,动作从容不迫。火光勾勒出他线条分明的下颌和挺直的鼻梁,面容的大部分却隐在木案上方火把光影无法照亮的阴影里,只留下一片模糊的、令人心悸的轮廓。
杨容姬被两个狱卒粗暴地掼倒在地,如同丢弃一袋破败的垃圾。膝盖和手肘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痛得她闷哼一声,蜷缩起身体。
“大人,人犯带到!”狱卒的声音带着谄媚的敬畏。
案后的人,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火光跳跃着,终于照亮了他的脸。
一张极其年轻、甚至称得上俊朗的面孔。皮肤白皙,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线。这本该是一张令人赏心悦目的脸,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千年寒潭,里面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片沉寂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冰冷。那目光精准地穿透昏暗,落在蜷缩在地、狼狈不堪的杨容姬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埋的复杂情绪。
杨容姬的呼吸骤然一窒!
这张脸……这张脸!
记忆的闸门被这双冰冷的眼睛猛地撞开!桓府喧闹奢华的夜宴,觥筹交错,衣香鬓影……角落里,那个被几个世家子弟肆意推搡、酒水泼了满身、窘迫得面色涨红却依旧死死咬着牙、眼底深处藏着屈辱与未熄倔强火焰的青色直裰书生!
是他!王劭!那个当年卑微如尘的寒门士子!
十年!仅仅十年!当年那个在桓温宴席上连末座都坐不安稳、受尽白眼与嘲弄的书生,如今竟成了这洛阳诏狱里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大人”?成了主导这场腥风血雨、将琅琊桓氏和弘农杨氏一同拖入深渊的操盘手?!
一股比诏狱石壁更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杨容姬的四肢百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毒蛇盯上的毛骨悚然感,让她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王劭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寒潭般的眸子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那波动便沉入更深的冰冷。他并未开口,只是将手中把玩的羊脂玉佩随意地放在了黑漆木案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那声音在死寂的刑房里异常清晰。
他微微侧过脸,对侍立一旁的一个文书模样的人略一颔首。
那文书立刻会意,拿起案上一卷早已摊开的卷宗,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平板无波、毫无感情的腔调念道:
“犯妇杨氏,弘农杨肇之女,逆臣桓温正妻。自泰始八年嫁入桓府,至永熙元年桓温事败被诛,前后十年间,与逆臣桓温同食同寝,朝夕相处。桓温密谋篡逆,结交党羽,私蓄甲兵,勾连胡虏,桩桩件件,惊天巨案!汝为其枕边人,岂能毫不知情?”
文书的声音在空旷的刑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砸在杨容姬的心上。
“今有铁证如山,桓温谋逆,罪无可赦!汝身为逆臣正妻,知情不举,包庇纵容,罪同谋逆!按律,当处极刑,株连九族!”文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气,最后几个字如同淬了冰的铡刀,狠狠落下!
杨容姬的身体猛地一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株连九族”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父亲临终前那声“不是桓”的血色呐喊之上!巨大的冤屈和悲愤如同火山般在她胸中翻涌,几乎要冲破喉咙!她猛地抬起头,散乱湿发下的眼睛死死盯向案后那个模糊在光影里的身影——王劭!
是他!一定是他!这滔天的构陷!这赶尽杀绝的株连!
她想嘶吼,想质问,想将父亲血淋淋的冤屈砸到他脸上!但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炭块堵住,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只发出嘶哑破碎的气音。腰腹间的剧痛和灭顶的愤怒让她眼前发黑,身体剧烈地摇晃。
“杨氏,”王劭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甚至称得上平静,却像淬了剧毒的冰凌,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清晰地传入杨容姬的耳中。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案头跳跃的烛火上,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
“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他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轻轻敲击着光滑的黑漆案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敲在人的心尖上,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窒息的节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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