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雨沉沉

　　空雨刷到“下雨”的账号那天，就注意到他的ip与自己是在同一个省级，将他脑补成替代，可能这一点也是有参与其中的。

　　不过脑补归脑补，空雨一直警醒着，只允许自己置身于幻想的边沿，有一只脚是必须要踏在理智当中的。

　　她太知道，对现实的适度粉饰可以让她感觉良好，但一旦太沉浸，则会迷失自我，看不清本来的面目。无论是现实，抑或是她这个人。

　　却没料想过，这种寻常可见的巧合也会引起“下雨”如此明显的激动反应。

　　还是头一次在他的消息内容中提取出一丝带着人味的情绪。之前更多时候他都跟一个负面情绪处理器没有差别。

　　空雨见缝插针，任何话题都可以起承转手的照片：「是啊是啊，太有缘分了，既然你不愿意在网上发给我看，要不然线下直接让我摸一摸？」

　　她配上一个邪恶的表情包，让她这句话更添上几分怪异。

　　空雨颇有点有恃无恐了，内心的想法完全不加以掩饰，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因为已经试探出，这男的跟她的线上交流是不带情绪的，没有积极方面的反应，也不会生出恶劣的情绪，通俗来说就是无所谓。或许也跟她一样，现生太过循规蹈矩、平淡无趣，也就指望着在没人认识的地方释放天性，自然也不会较真。

　　通常两个人就是挑自己想看到的内容，自说自话。空雨句句不离手的照片，而对面那人则热衷于为她排忧解难、对症提出一些建议。

　　大概是可以从这上面得到一些被需要的自我满足和成就感？

　　空雨能理解，并完全尊重，谁没有点儿癖好呢。两个人就这么默契地互相在满足对方。

　　“下雨”绕过她的无理提议，又开始兀自满足被需求感：「是在岵沣市吧？」

　　空雨觉得整个岵沣市这般大的，承认也不会有暴露私人信息的风险，便老实回答：「是呀」

　　“下雨”：「那你还在琢磨什么，岵沣一个新一线城市，另外去找什么工作找不到？况且你并不喜欢这份工作不是吗，干得也不开心」

　　空雨：「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有没有可能，让我下不了决定的不是找工作这件事，而是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想做的是什么，我的目标是什么，这才是最最恐怖的」

　　“下雨”一副老成的语气：「懂了，年轻人，对前途迷茫。这我就没法给出建议了，这得要你自己好好问问你的心」

　　空雨摊手：「暂时先这样维持现状吧，问它这么多年也没问出个鼻子眼来」

　　她摆出走一步看一步的消极模样，可“下雨”的话是真真实实地起了作用的。

　　坐在工位无所事事，空雨也再无心思摸鱼，或是发消息调戏“下雨”，手肘支在桌面撑住沉重的脑袋，时不时还握成拳头敲一敲脑门，越思考越心烦意乱。一团浆糊的脑子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因此任谁与她说话，她都吃力地强压着一股喷薄欲出的不耐烦。

　　今天的时间仿佛都被按下了0.5倍速，好不容易快挨到下班时间，主管又发来消息，又是要留一点时间谈一谈工作事务。空雨早该波澜不惊，毕竟这一年多也没少这样，但今天一看见这消息就烦躁得受不了，几乎就要立刻做出一个决定了。

　　然而，刚听主管说两句话，空雨内心彻底风平浪静。

　　哇噻。原来她这个岗位跟人，都要被优化了。

　　刚萌生了想法，却迟迟无法做决定，命运就冲过来推她一把，完了还反手将门结结实实地关上，不让她有机会再缩回舒适圈。就这么一气呵成。

　　合理且融洽地协商完裁员的相关事宜，空雨都还没有彻底反应过来，便又马不停蹄地地着手做简历、刷招聘软件、投简历。

　　“下雨”不做满足心愿的阿拉丁神灯，当排忧解难的树洞倒是很称职，问她想好投哪方面的工作了没。

　　空雨没有头绪，便本着能投的不能投的全都骚扰一遍的海投思维，在各个招聘软件忙活了一天。为了尽可能拓宽工作的选择面，空雨还将大学时期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些参赛奖项写在简历上。可她的简历似乎已经被行政的工作经历重重地烙上了钢印，最后还是只有行政相关的岗位有寥寥几个回复。

　　她恹恹地对“下雨”抱怨，说自己再也不想给全公司所有人当管家保姆了，又说明明特意避开行政，找上她的还是行政方面的活儿，像鬼一样缠着她了，好讨厌。

　　抱怨过后，她又自行宽慰：「不管了，行政就行政吧，我找一个相对来说能接受的行业不就行了」

　　“下雨”问她：「你能接受的行业是？」

　　空雨：「自由度和包容度高一点吧」

　　“下雨”：「互联网行业？」

　　空雨：「比如说呢？」

　　空雨把简历中没有个人信息的工作经历和校园经历的部分截取给“下雨”看过：「我看你有画画特长？」

　　空雨沾沾自喜：「我不是美术生，居然还拿过绘画比赛的特等奖哦，很神奇吧？」

　　“下雨”为她提供参考建议：「那考虑考虑游戏公司原画师？」

　　空雨不免惶恐：「我？去应聘原画师？我又不是专业的，未免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下雨”偶尔会毒舌阴阳：「不是拿过特等奖？」

　　空雨难得坦荡：「那是抱上大腿混的奖罢了，难道你以为我是绘画天才？」

　　“下雨”引用她先前那句话，挖苦意味溢于言表：「这么骄傲说出来，我还真以为你难得一见的天才」

　　空雨不知何时也染上了“下雨”的文字癖：「……」

　　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要跟“下雨”较劲，回回是她蒙空雨占下风，屡次皆是以她的破防作为对话的结束。

　　打开招聘软件搜出岵沣市内大大小小的游戏公司，还真有几个挂着行政岗位的招聘，并且都是最近新发布的，不是那种长时间挂着但不招人的。空雨一一投递，很快都有了回复，粗略地聊过常规问题后，有三家发来面试邀请。

　　前两个面试体验不尽人意，空雨对最后这一家也不抱太大期待。

　　她卡着时间到达面试地点，HR先将她引到一间小而明亮的会谈室里，温和地让她先坐下稍等，便走出去了。

　　才六月初，可一出大太阳，气温骤升的趋势还是比较夸张的。空雨考虑到好歹是面试，穿得稍微规整正式一些，雾蓝色的长袖衬衫，V字领，腰部两侧分别有两枚纽扣，扣上即掐出自然的腰线，适合通勤，又不会太沉闷。

　　空雨走了十多分钟才到公司，此刻有些口渴，便舔了舔嘴唇。期待值拉到最低，所以在来之前已经是无所谓的态度，当下坐在这里等待，陌生又安静的空间，还是会有些许紧张。

　　空雨环顾一周，会谈室的玻璃是磨砂的，有一定的隐秘性，令她稍稍安心一点。

　　不过没让她等太久，HR端着盛满水的纸杯，和一张提前打印的简历回来：“先喝点水，今天有点热吧，你是怎么过来的呢？”

　　空雨接过水道谢，没急着喝，先回答：“坐地铁。”

　　HR又问：“是从家直接过来的吗？过来要多长时间呀？”

　　空雨答：“四十来分钟，从地铁站走过来大概占了一半的时间。”

　　“公司到地铁站确实有一点距离，”HR笑道，“骑车的话会好一点。”

　　接着就进入正题，一些常规的面试问题，空雨提前预备过，对答如流。加上面试前没有填一堆莫名其妙的问卷表格，并且空雨有注意到HR在她的简历上批注了很多内容，瞬间对此次面试有了良好的印象，这并非是一次走走流程即可的面试，也是用心地应对每一个问题，认真表现。

　　HR问完该问的，确认空雨也没有什么问题要问她，便友善告知最迟明天会通知初试的结果，再确定复试的时间。

　　空雨刚到家，就接到本地陌生人来电，她立即有感应，一接起果然没错，是初试结果的通知。

　　HR对面试的反馈尤其积极，大赞她的表现舒适且大方，空雨内心暗想，稳了，又被HR下一句“但是”把心吊起来。

　　“但是，”HR问，“你是有画画方面的爱好吗？有注意到你曾经获得过绘画比赛的特等奖。”

　　“没错，”空雨脸不红心不跳，“我一直都爱画画，也很擅长画画，可以说有这方面的天赋，因此我并不是艺术生，也获得了特等奖。”

　　HR在那边轻轻笑了笑：“是这样的，内部看了你的简历，并结合我反馈的面试沟通的情况，觉得你更加适合我们在招的另一个岗位，就是原画PM，软件上也是有挂着招聘信息的，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我现在可以简要介绍一下这个岗位，你听听看能不能接受。”

　　空雨内心是有些雀跃的，她早就看过那个岗位，但由于怕没有相关经验得不到回复，才没有投递。此刻她也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等HR粗略介绍一番，才表示自己听完有了些兴趣，可以接受。

　　接下来就是要定下复试时间，HR说：“复试的话，原画的负责人和主美也是需要参与的。但是不巧，他从今天开始外派出差了，要半个月才回来，就只能用线上的方式复试，请问可以接受吗？”

　　空雨没有任何异议：“当然可以。”

　　本以为线上会比面对面更加自如，可真实情况并不是那么回事。

　　复试依旧是由HR主导，那个负责人兼主美并不发言，甚至连摄像头也不打开，让空雨以为他只是来作为一个摆设，压根没把这场面试当回事。

　　前提是，如果HR没有数次莫名其妙中断说话，再次出声后，所问的问题跳崖式地变犀利的话。

　　HR大概也察觉到空雨的困惑，解释道：“负责人那边现在不方便开麦讲话，所以会将针对性问题单独发给我，由我来问你，他一直有在关注你的回复的，希望你不要觉得奇怪。”

　　空雨微微点头：“理解。”

　　复试过程虽然没有那么流畅，也是无惊无险地通过了。

　　崭新的周一，空雨迎来崭新的职业生涯。

　　负责人出差还未回归，空雨只能先跟着动画的PM先了解各部门通用的工作内容。互联网公司就这点好，工作不轻松但充分自由，这公司的氛围也并不是司空见惯的那种死气沉沉怨气冲天，大家在工作之余也更倾向苦中作乐。于是很快就与同事们打成一片。

　　是一个原画师宣布的负责人今天就要回公司的消息，完全出乎空雨意外，整个原画部门皆喜出望外，一点儿对领导的厌恶都不存在，净是顶梁柱回归、疑难杂症终得处理的欢呼雀跃。

　　那个原画师一直在跟进负责人的移动路径，听他一遍一遍地报，空雨莫名觉得心里有些毛燥不安。她想了一下，大概是对于领导的未知的恐惧，毕竟她不像这些原画师，跟负责人已经很熟悉，她可还一次都没见过呢。

　　自从她入职以来，“下雨”也不再回复她的消息，视频也不再更新，她没了倾诉的对象，一时间更加无措。口水分泌异常频繁，喉咙发紧，咽下去又觉得硌得生疼，她拿起桌面右上角的1L超大容量水杯，猛地吸了两三口，过了没两分钟又端起来猛喝几口，很快杯里的水就见底了，同时感觉袭来，便又急匆匆地去到卫生间。

　　空雨特意多在卫生间挨了一些时间，就是想错开负责人到公司的那一刻，与其在不确定中等待，等他到了之后她主动过去见他会更好受一些。正好她也单独待一会儿，平复一下心情。

　　公司里她只加了HR一个人的微信，HR发消息问她在哪里：“你的负责人到公司了，没看见你人，说要跟你谈谈，就在咱们第一次面试的那间会谈室~”

　　空雨对着镜子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才从容不迫地往那个方向走。

　　越接近，越不安。

　　空雨暗暗抚慰自己，不就是见个部门负责人，到底在怵什么。

　　曲起两根手指叩在玻璃门上，再抓着把手向内推开，HR坐在面向门口的位置，见她来便站起身来笑脸相迎。空雨回以微笑，同时将目光移至那位背对她而坐的负责人。

　　只是一个背影，却像一个武林高手，手都不用抬一下，隔空给空雨点上定身穴，无法动弹。

　　该如何描述触及他背影这一瞬的感觉呢？

　　复杂，混沌，一片空白。

　　她好像宕了机，处理不了任何思维，像是人蹲久了从手到脚都发麻，出现老式电视机出故障的雪花屏。

　　捏着门把手的指关节开始泛白，她几乎就要立即掉头逃跑。

　　HR拉她过去，站在他身侧，贴心地为她做介绍：“空雨，这就是你的负责人……”

　　他懒散地抬眼看她，用疏离客套的笑音对她说：“你好，我是原画部门负责人兼主美周呈楷，欢迎你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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