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外派手册

　　酆都城没有太阳。
　　城头的灯笼长年不灭，昏黄的光打在城门上。那灯笼像是薄膜包裹着一袋黄色的液体，液体中还有一道黑色的竖线，活物一般开开合合。
　　五丈高的石门下，一群瘦成竹竿的鬼役正在牵引绳索，哼哧哼哧地将石门拉开。石门上硕大的冥王像随着门被一分为二，一队鬼卒从冥王下走出来。
　　这是付明在阴间做工的第八十二年，也是他调来这酆都内城做门卒的五十年了，积攒的功德堪堪只盖住存钱罐的底，不知何时才能攒够，给自己投胎改命。
　　他挠了挠头，迈着八字步走到城边，对着门口长长的队伍叹了口气，开始了一天的检查。

　　长队中，一只鬼身着窄袖绿衣，头戴黑色官帽，笔直地站在队伍中。她身前押解了两名犯事鬼，铁镣在地上哗哗作响。
　　"怎么这么多人啊，要排到什么时候。"一只犯事鬼小声开口，碰了碰另一只的胳膊，"咱们能赶得及吗？"
　　"嘘，莫要开口。"另一只鬼把头转向另一侧，不愿搭理。
　　听到有动静，一两只鬼朝这边望过来，身后鬼差一甩铁链，"老实点！"两个犯事鬼规规矩矩地站好。
　　想看热闹的过路鬼又收回了探视的目光。
　　鬼差陆离摩挲着腰牌，压力很大。

　　队伍缓缓前行，陆离身旁的鬼好像碰上了相识，两鬼隔着队伍聊了起来。
　　"曹兄，今日怎么往内城来了？"
　　"诶，李哥，"被称作曹兄的鬼很惊喜，"嗨，来给我二舅托个梦，好不容易才排上。你是来…？"
　　"近日被调到内城做文书，这不，过来换班。"李哥的声音听上去很高兴，他扶正自己不听话的脑袋。
　　这颗脑袋是被砍掉的，做文书时常要低头，很是影响书写。为此他定了一个铁脖套将脖子固定住。
　　那脖套做得不甚讲究，是以脑袋总在前后打转。
　　"文书好啊，虽说比不上黄泉路引路的供奉多，但是在内城，能遇上好事的机会可不少。"
　　"李某也不指望什么，只要不是回矿场做鬼役，就心满意足了。"李哥说起矿场，还能听出几分心有余悸。
　　"真是苦了你了，俺们这种做惯苦力的还好，你一个读书人，"曹兄拍了拍李哥的肩膀，"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队伍又慢慢移动，陆离看到一个皂衣藤甲的门卒，头顶插着一把大刀，正在逐一检查过门之人的身份。

　　呜——
　　门内传来一声浑厚的号角。
　　鬼群中有些骚动，很多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三两只在交头接耳。
　　"都嚷嚷什么，肃静肃静。"付明不耐烦地呵斥道，"所有人退到两边，有大人要出城。"
　　门卒像赶牛一样把队伍从中间分开，赶到两边。不时还踹到一两只动作太慢的，被踹的赶忙把自己缩进鬼堆里。

　　队伍分散的同时，一个硕大的轿子已经慢慢挪到亮处。
　　一片阴影盖在陆离身上，陆离下意识地抬起头。那轿子由十六个鬼役抬着，每个都高大健壮。顺着底座上去，两根立柱雕着青面獠牙的恶鬼，最上方悬下来一颗骷髅头，如玉般的材质，头骨中间有个小的珠子，随着轿子的晃动发出轻微的响声。
　　柱子中间有一块三角的红色云纹布，那布忽地垂下去，一只青黑的巨掌落了下来。
　　原来竟是一只袖子。
　　顺着袖子向上，是团花纹样，白色的领口，然后是一双眼睛，再向上是鼻子，嘴巴，这头上的五官竟是倒过来的。头顶上是一只倒悬的靴子。
　　陆离正在观察，那颗头朝她这边扭过来，她垂下眼睛。
　　有冰冷的目光从陆离头顶扫过，没有停顿。青黑的手指一动，鬼役费力地扛起轿子，慢慢出了城。

　　"这位是夜游神？"
　　"当然是那位了，不然谁有这么大阵仗。"
　　轿子一过，像下了一滴水到油锅里，鬼众们炸开了。
　　谈笑激动地要扯破谈生的袖子，但她好歹心里有点数，没有叫嚷出来。
　　冰冷的目光犹在陆离的颈间留有凉意，她不自在地摸摸后颈。
　　"今天又不是朝觐日，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诶，不是都说夜游神桀骜不驯，和殿内那位不睦？"
　　"慎言慎言！上面的事情岂容你我置喙。那么多弯弯绕绕，可不好说。"
　　"别吵了，快继续，"付明冲下面的队伍骂道，"还想不想进去了，都利索点！"
　　陆离收回思绪，拿出腰牌。
　　那腰牌上一个"差"字，周边是金线勾勒出的锁魂链。
　　付明打眼一看就和善了起来，又瞧着陆离是新面孔，搭话道："六殿直属，大人面生，是第一次来这里？"
　　陆离惜字如金："刚调过来。"
　　付明不以为意，笑眯眯地把腰牌还到陆离手中，又查两个犯事鬼的路引，"大人之前在哪里高就哇？"
　　"矿场挖矿的。"陆离谨慎地回道。
　　"连升两级？"
　　"遇到个同乡，走了点门路。"陆离含糊应道，她收起路引，快步牵着两个人，走了。

　　付明望着三只鬼远去的身影，迟疑一下，拍拍同僚的肩膀："带钱没？借我点。"
　　"带了，"他同僚胸口处是一个碗大的洞，说话间从洞中掏出两块碎银，"我媳妇让我今天买东西。"
　　"啧，你就不能把银子好好放在兜里，"付明掂量一下手中血呼啦擦的银子，"诶，帮我看会儿。"
　　"那你怎么不把头顶的刀拔了。"那鬼在付明身后做了个打人的手势，又老老实实回去检查了。

　　过了城门洞，陆离三人真正来到酆都城内部。
　　入眼一条青石板路，可并排驾四辆马车。路旁有悬空而燃的蓝色鬼火，在地上留下水波一样的光。
　　路两侧都是双层小楼，有些楼门口打着招子，细看去，是些什么"三更酒馆"、"夜来香"、"晁记供奉"之类的，偶尔三两鬼结成群，推门而入。
　　路很短，尽头一个圆盘，圆盘中间的地上是凸起的莲花式样。圆盘后是东北西三条岔路，岔路相似，有薄雾在尽头升起，不见全貌。
　　陆离正欲向东走，忽听背后有人大叫："等等！"
　　她回头，头顶菜刀的门卒走过来。手中铁链被人轻轻拽动，陆离将手背到身后，示意两人低头。
　　门卒笑眯眯地拱了拱手说："在下付明，与大人一见如故，听大人结交甚广，也想和大人交个朋友，大人莫要嫌弃。"
　　他把擦得锃亮的银子暗暗塞在陆离手里，挤挤眼睛："您要是有饭局，也带带小人。这点银子给大人买酒吃。"
　　陆离肩膀微松，犹豫了一下，笑道："成，下次有机会一起吃酒。"她拍拍付明，"你总在门前当值？"
　　"正是，大人如不见我，随便支个鬼去外二街叫我一声就成。"
　　陆离点点头，转身。
　　"诶，大人，孽镜台在北边！"付明站在原地挥手，目送三只鬼消失在北边的街道上。

　　"走了没走了没？"墙角探出谈笑的人头。
　　"走了，"陆离把银子揣入口袋，"我们赶紧回东边去。"
　　"陆姑娘怎么接了他的银子，"谈生担忧地说，"后续会不会被找麻烦？"
　　"是我还是你要在长久呆在酆都城中？"陆离问。
　　她回忆乡长手绘的地图，转到东面岔路，向前，走出五十步。
　　"况且我又没在关键事情上说谎。我接了乡长的令牌，算是正式的鬼差。"
　　向左转，看到名为赏善司的宫殿，从西北角翻过矮墙。
　　"那乡长就也算我同乡。何况我只答应吃饭，至于是什么时候，那就等下次再说吧！"
　　赏善司和轮回司中间，有片巡逻的中间带。
　　一队鬼卒慢悠悠出现在矮墙下，陆离示意后面两人别动。
　　等鬼卒转了弯，三人悄声跳下矮墙，继续向东前进。
　　又躲过一队巡逻，他们来到轮回司的后院。

　　轮回司后院灯火通明。
　　纸皮灯笼里是长燃的冥火，挂在抄手游廊中。四方游廊的各角上都占有一个鬼卒，将小院看得密不透风。院子东向有一个小门，门上有一个青面獠牙的鬼首，鬼眼闭着，嘴大大地张开。
　　矮墙后，三人在商量对策。
　　"要把守卫引开，然后打开这个门，你们俩进去找焕生池。"陆离从景窗收回目光。
　　"我记得翻进来时路过一个厨房，要不在那边弄出点动静，把人引过去。"谈笑拼命在回忆。
　　"厨房份量不够，要更重要的地方，"陆离摇摇头，"比如，架阁库。"
　　谈笑震惊，"这是不是闯太大的祸了。"
　　陆离看向谈笑，意思是你闯的祸还不够大？
　　谈笑恨自己看懂了。
　　"如果是架阁库，大概会在殿后东边，"谈生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我看这里的格局和阳间类似，所以架阁库的位置应该也差不多。"
　　"你们俩在这里，等我将火烧起，趁乱进去，我过去一趟。"陆离说，她把鬼差的衣服脱掉，想了想，扔给谈笑，"你随机应变。"
　　谈生从乾坤袋中掏出三个木棍，和木傀儡的手臂差不多长，"震魂棍拿好，记得只能用两次。"
　　"把我那根给你吧，你那边危险。"谈笑要把棍子塞给陆离。
　　"没必要，真不顺利了这也杯水车薪。"陆离拿起一根棍子，看了两人一眼，"顺利的话，还魂崖见。"
　　"还魂崖见。"两道错落不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架阁库里没有点灯，陆离从廊上拿下一盏纸皮灯笼，用袖子遮住灯笼的光，轻轻推开门。
　　蓝色的冥火透过房间的纸窗，透出一点点诡异的青色，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沉默地俯视着陌生的闯入者。
　　陆离抬起袖子的一角，借着幽光擦掉册子侧脊的灰尘。
　　《蜂蝶蚊虫转世轮回精怪册一》、《蜂蝶蚊虫转世轮回精怪册一》、《蛛蚁蝼蠹转世轮回精怪册五》
　　这一排全是昆虫轮回的记录册。
　　另一排擦掉灰，也是一样的记录册，下面多了"副册"二字。
　　陆离犹豫了一下，飞快把副册都搬了下来，堆在房间门口的空地上。然后把灯笼的火芯取出，将灯油倒在书页上。
　　书页在冥火的舔舐下迅速蜷曲，化为纷纷扬扬的灰烬。陆离听到外面已经有叫嚷声，将册子丢到书堆之中，悄悄退到窗边，准备撤离。
　　一道带着血气的掌风冲着陆离袭来，伴随惊雷般的呵斥。
　　"何鬼在此作怪！"
　　陆离匆忙回身，血色掌印已到眼前，她只来得及抬起手臂。
　　最后划过心中的念头是——
　　鬼死了会变成什么？

　　后院守卫们只听远处有人在喊："着火啦！快来救火！"
　　然后渐渐有喧哗声，跑步声，水声，乱成一团。
　　矮墙那边有人隐隐约约在说："架阁库失火，人手不够，你们几个快来帮忙！"
　　"是。"
　　然后是杂乱的脚步声。
　　后院守卫喊道："大人，好像是架阁库失火。"
　　小门旁边一个头戴官帽的守卫跳上屋檐观察，然后翻下来说，"架阁库要紧，你们两个随我来，韩应闻，你守好后院，等我们回来。"
　　"是。"

　　韩应闻继续站在原位。
　　火光在跳动，韩应闻百无聊赖地把头放在刀尖上转圈。
　　"站住，站住！"
　　一道鬼影唰地从韩应闻眼前飘过，快得像幻觉。
　　后面咚咚咚跑来一个女鬼差，双手掐腰，喘着粗气问："小兄弟，见没见一只青色的恶鬼，还带着铁链？"
　　"哦，朝那边去了。"韩应闻扶好头，指了指左侧檐廊下的宝瓶门洞。话还没说完，只听门洞里传来"啊"的一声。
　　那鬼差神色一变："遭了，这恶鬼还敢袭击官差！"
　　她赶紧冲过去，一拐弯就不见了。
　　韩应闻正欲探问，只听得又是"啊"的一声，有人喊："救——唔"
　　不好，这鬼怕是也遭遇了毒手。
　　韩应闻把头装好，拿着剑冲了过去。

　　一进宝瓶门，就看到小径不远处，葡萄藤架子下面，有人垂首坐在地上，手捂腹部，正是刚才那个女官差。
　　韩应闻把剑亮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靠近女鬼。
　　"兄弟快来拉我一把，那恶鬼跑过去了，我还得追上他，不然这差事就难保了。"女鬼差龇牙咧嘴地想要爬起来，踉跄了一下，又重新坐回地上。
　　韩应闻忙过去扶她："你怎么样啊？"
　　梆。
　　他在晕过去之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女鬼差露出雪白的牙齿对他说："没事。"

　　谈笑和谈生从宝瓶门出来，来到小院门前。
　　谈生把一张符纸塞入门前的青面鬼嘴中，念念有词："九幽诸魂，身随符定，玉清始下，严如律令。开。"
　　那鬼吞掉符纸，像是睡醒了一般，铜皮做的眼睑抬起，露出一双幽青的眼睛，只听一声微弱的咔嚓声，院门打开了一条小缝。
　　"乡长果然可靠。"谈笑喜上眉梢，迅速拽着谈生入内，将门关好。
　　小院不大，一眼尽收眼底。中央一颗槐树，枝叶交错，蔓延成小院的屋顶。
　　小院一角是一个小小的水池，白玉栏杆围着，池内有一个小小的石碑，上面刻着"焕生"两字。
　　池水清澈透明，底下泉眼处正有一串水泡冒出。谈笑谈生两人跳进去，差不多将池子填满。
　　池水冰冷，谈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一沾水，那冷气就自发朝着腹部游走，体内的阳气下意识想要抵抗。
　　"别动，别排斥它。"谈生按住姐姐的手，他的声音像是结了层冰，"它会把阴气带走。"
　　谈笑咬着牙硬挺，渐渐地，她感到腹中那块郁结的阴气被融入这冰冷之中，随冷气一起，流出体外。
　　姐弟两人几乎同时睁了眼。
　　"快走！"谈生道，"已经有人朝这边走过来了。"

　　血色的手指快要碰到陆离的鼻尖，一团青色辉光迅速张开，抵挡在陆离身前。
　　砰的一声，她砸开雕花的纸窗，直直飞了出去。
　　琉璃瓦扑簌簌地掉落，陆离没敢停顿，扭身翻过屋脊，勉强辨认了方位，朝着东边跑去。
　　她身后，血色手掌的主人并没有追来，看了看自己掌心留下的青印，半晌，对属下说："查，查此人身份，他身上有鬼将甚至阎罗的气息，定受上级指示。"
　　瞳孔收缩，他似是想起什么："重点查刚走的夜游神，小心点，别被发现端倪。"

　　陆离走在层叠的岩石上，远远看见前方高高的悬崖，崖边空无一人。
　　她正在忧心，忽听到背后吵嚷声大作，有一人扯着嗓子喊："陆离，快跑，快跑！"
　　回头，谈笑姐弟正在狂奔，后面缀着一大群鬼怪差役，活像两个捅了马蜂窝的孩童。
　　陆离撒腿就跑。
　　她和谈笑姐弟前后到达悬崖边，山风呼啸，吹得衣襟猎猎作响。前面是汹涌拍岸的河水，后面是越来越近的追兵，她被谈笑紧紧拽住手臂，在风声中听到有人扯着嗓子大喊。
　　"三、二、一，跳！"
　　世界颠倒，月影倒悬，她从崖边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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