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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飘飘落人间
水山牵着白魍离开了周家院子。他们错失良机,十分背时。
虚弱的白魍最后连走也不想走了,他甩开了水山的手,那只手白得发蓝,手心布满褶皱,牵起来实在膈应又不舒服。
水山无奈,将白魍背了起来,现在他的鼻息内就全是白魍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了。他道:“太子爷,您往哪儿去?”
白魍笑了,配合他道:“本太子四海为家,你且随意走走。”
水山笑道:“小的刚好有一处好去处。”
白魍笑道:“那么——起驾!”
水山驮着白魍走过了泥泞的土路,穿过大街,跨过菜园子,最后将白魍带到了一个池塘边,他道:“太子殿下,细雨飘飘,荷叶连连,荷花朵朵,此乃良辰美景。”
白魍看着池塘,里面的水浑浊发黄,即将满上岸边,水里的荷花早就被水淹了,水面上只有几片断根的荷叶,孤寂地飘荡,白魍笑道:“本爷甚是喜欢,特许尔同赏美景。”
水山将白魍放了下来,跳下了池塘,不一会儿又浮了上来,他朝白魍道:“你别下来,水太深了。”
白魍于是就坐在了泥泞不堪的岸上,膝盖以下全都浸没在了水里,他觉得自己也像一只阴冷潮湿的水鬼了,整日里泡在肮脏的水里,与一些蚂蝗泥鳅水蛇打交道。
他看见水山像是死鬼一样飘在池塘里,拿了片荷叶当作枕头。绿色配上他那件屎一样的黄色的衣服,让他忍不住转了眼,四周看了看,了无人烟。
白魍道:“这里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水山道:“因为前不久这里死了人。”
白魍坐不住,倒在了泥地上,他无力地开口道:“我想喝血。”
水山顿了顿,道:“稍等。”
白魍坐起来一看,已经不见了水山的踪影,他有些感动,抬起头,朝着四面八方尽量大声喊:“水弟,李家的鸭子甚是美味——”
“卟——”的一声,他的脚边浮出了一个脑袋,接着一条大鲤鱼被扔了上来。
白魍盯着水里的水山,以及自己大腿上活蹦乱跳的黑色大鲤鱼,勉强笑道:“难为你费心。”
白魍自然不会去喝鲤鱼血,又粘又腥,想想就够了,于是让鲤鱼自己跳了下去,他道,“只是世人甚爱锦鲤,吾独爱鲤鱼,实不忍心。”
水山笑了笑,爬了上来,这时黑天突然明亮起来了,水山看着白魍,道:“是天亮了。”
白魍仰头,天上红电闪烁,黑云密布,他道:“嗯,确实亮了。”
红色的闪电打了许久,黑云像活物一样翻滚,整个界缝地域一片阴暗的红色。白魍看着水山,笑道:“你的脸有些血色了。还挺好看。”
水山没有说话。
白魍躺在了岸上,像水山躺在浅滩上一样,双手交叠撑在脑后,眼睛望着天空。黑雨下来了,在红色的映衬下,像血滴。他抽出手,将臂膀遮在脸上。
黑雨下了很久,白魍身上的血腥味又淡了,变成了烧焦的刺鼻味。白魍一动不动躺着,他的墨绿色外衣,已经快烧没了,胸前已经遭受过一次的白色里衣这次也抵挡不住黑雨的猛烈袭击,化为了焦黑的灰烬。
白魍白皙的胸膛开始出现血点,慢慢密集起来,最后溅起一片血雾,氤氲在整个上半身,他的胸膛仿佛被撕了皮,露出里面的错综的筋脉和鲜红色的肉。
水山看着白魍终于控制不住疼痛,在岸上打起滚来,他的被切断的喉管,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在他扬起的脖子,露出的切口里,水山仿佛可以看见喉管轻微的震动,他突然像白魍初次看见他脖颈时一样擅抖起来,他觉得白魍那样子很美。
黑雨在白魍即将昏死过去时,终于停了。
白魍在岸边一动不动,躺了好几天,水山时不时从水里爬上来,走到他边上,看他死没,好在每次都还吊着一口鬼气。
六天后,水山看见白魍睁开了眼睛,见他在泥水地上撑起身子,低头看胸膛上的模糊血肉,听见他喃喃道:“还好是死在冬天,穿得厚,还遭得住。”
水山看见他起身,滑到水里,伸手在水里折了一片荷叶,遮住胸膛,然后又折了一支荷花花苞,靠近自己,插在了他的校服衣胸口前的小口袋里,白魍道:“这个好看,送你了。”
水山低头,看见了一只被水泡得糜烂的荷花苞,他将它放正,道了声谢。
白魍仍旧平躺在岸上,只是岸上也被雨水淹了,他像是浮在水面上一样,好一会儿没有动静,水山也飘着没有动。
几个小时后,白魍突然起身,眼睛扫过周边浑浊肮脏的泥水,厌恶道:“真脏,脏死了。”看见浮在池塘里的水山,又道:“你应该躺到海里面去,比这里好,做鬼也要有一点追求。”
水山用白魍的话回道:“四海为家,随遇随安。”见白魍身上皮肉外翻,他又问:“你的心脏现在在哪儿?”
白魍叹了一口气,道:“在念宏庙。”
水山沉默不语,他抬头看天,天空仍旧是蒙蒙小雨,仍旧是一个让人沉闷的天气。
周家的宋寒梅最近十天有八天在念宏庙。
雨已经下了一个月没有停了,农田菜地全都被淹没了,街道道路全都堵满了水,人不能行,马不能过,车不能驰。村里已经死了不少人,被淹死的,被坍塌的房屋砸死的,困在山里饿死的……各种死法都有。
不仅如此,鬼杀人的恐惧在村里也愈演愈烈,几乎到了见红色变的程度。久雨不停,洪涝灾害带来的损失和伤害比不过神出鬼没,杀人无形的鬼。不断地有人登门造访周家,不惜过河淌水而来,希望四奉婆婆出面,驱除恶鬼,还村里人一个安眠。
于是宋寒梅每日往返于念宏庙和周家,在念宏庙主持祭祀,在周家接待前来诉苦的村民,可是村民越来越多,挤在周家,简直没处踏脚了。
宋寒梅不悦,于是将人引到了念宏庙,在念宏庙说了一番抚慰的话语,又说他们聚在一起,叨扰了金卿树,影响作法,村里人有主见的人听了,十分懂礼,吆喝着那些窝在庙里如同打湿的雨燕般的村民走了。
可是祭祀并没有用,村里人甚至连自家的黄牛都牵了来,希望金卿树喝了黄牛血能够停雨驱邪。宋寒梅眼见着天仍然一刻不停地下,没有一丝晴意,也有些心急。可是急也没用,金卿树不显灵,她丝毫办法也没有。
这天傍晚回家,路上又有人慌慌张张来告知她,说姚家的主母昨天晚上在竹林看见一团红影,知道是杀人鬼来了,见那影子去了小儿子房里面,她匆忙跟了去,结果一打开门,姚杳已经溺死在了便盆里……宋寒梅边走边听,不耐烦地安慰一番,不再理会身后跟着的一众人,走进院子,关上了门,隔绝了门外的嗡嗡声。
疲惫地走进门,却发现儿媳躺在床上没有做饭。她登时不满起来,她在外面忙死忙活,脚不着地,她到好,在家里饭也不做,活也不干,躺在床上死猪一样睡!虽然秋月怀有身孕让她稍微改观,但儿媳可不是惯的!
她一改对外人的笑面,气噔噔走到秋月房门,打开秋月的门,拉着一张脸,在门口扣扣敲着门,高叫道:“哪家的媳妇像你一样,真来家里做起小姐来了。别说你这才三个月,就是八九个月了,也得给我干活。我周家讨了媳妇来可不是当千金来惯着的。”
秋月吃了婆婆一顿脾气,不敢反驳,挣扎着起来了。她实在是害喜严重,吃不下饭,腰酸腿软,没有一点力气,才想着到床上躺一会儿。
在床上她也躺不安稳,一直在做一些噩梦,一会儿梦见周建川送她花,一会儿梦见她母亲在梨花树下失望地看着她走远,一会儿梦见起晚了,婆婆大骂了起来,可梦里大汗淋漓却醒不来……
秋月在床边干呕起来,耳边除了自己的呕吐声,还有婆婆渐行渐远的嘀嘀咕咕,那声音无休无止,深深扎进秋月的脑海里,仿佛还在娘胎里就存在了。
雨还在一直不停地下着,天黑了,天亮了,天黑了,天又亮了,天地间仿佛只有雨是永恒的,时间已经不存在了。
院子里的积水将鸡笼子淹没了,将秋月种的菜淹掉了,将周父的豆腐坊淹掉了,将周建成也淹掉了,一起死的,还有秋月肚子里不足四个月的孩子。
秋月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荒诞,所有发生的一切像是一出做作的悲情剧,她有些绝望了。
周建成是在出走后一个月左右的晚上回来的,丈夫的诺言像他射出去的□□一样,一文不值。周建成回来得坦荡,像是出去旅行了。他的丧货铺子已经开张了,村里死人多,生意好,满是春风得意的样子。他回来时,周建川不在,婆婆喜笑颜开,掌厨做了一桌子菜给他吃。秋月躲在房里面没有出去,也没有人来叫她,她似乎不是这个家的人。
秋月将门锁得死死的,还移动了梳妆桌,抵在门口,她一直瞪着眼睛没有睡,心里祈祷丈夫能够回来,可她并不知道丈夫去在哪儿。她托人去金银铺子问了,丈夫并不在,小京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咚咚咚——”响起了敲门声,秋月心随着门声也咚咚响了起来,是周建成,他声音爽朗道:“嫂子!你不吃饭吗?”
秋月屏息凝神,没有作声。
他又道:“听说你有了身孕,不吃饭怎么行呢?”
秋月尖着耳朵,许久还没有听见脚步挪动的声音,她怕周建成又发起失心疯来,于是冷冷道:“我不饿,你走吧。”
周建成听后走了,秋月松了一口气。
周建川是第二天回来的,秋月看见他的裤腿高高卷起,手里拿着一双鞋,进到弄堂,当时周建成正坐在堂子里,啃一根被水泡了的甘蔗。
秋月希望周建川能做出点什么来,哪怕是把他手里的甘蔗扯掉,或者扇他一个耳光,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周建川就那样走过了周建成,即使他黑着的脸表明他并不喜欢周建成,可是他毕竟什么也没有做。
什么也没有做……秋月扔了扫把,一股火气夹着委屈烧了起来,直冲脑子,她红着眼走到弄堂,目不斜视地越过周建川,走到周建成边上,抽走了他手里的甘蔗,顺势一扬手,周建成的脸就狠狠地砸在了长椅子上,脸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周建川发觉她做了什么,冲了过来,将秋月挡在身后,他以为周建成会发难,毕竟弟弟是脸上一滴水都溅不得的人。可是周建成只是摸了摸脸,看了看指腹沾上的血,又看向秋月手里的甘蔗,笑了笑,甚至没有起身。
秋月慌张起来了,周建成让她觉得恐怖,她扔掉了手里的甘蔗,看也没看挡在前面的周建川,转头流着泪跑掉了。
兄弟俩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并未言语。周建川看见周建成弯腰捡起那根甘蔗,擦了擦,若无其事又开始咬,突然冷笑了一声,低头将裤脚卷了又卷,直到卷不上去了,才离开弄堂。
周建川睡在了家里,秋月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不想和他睡,看见他那张老实憨厚的脸,她条件反射般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她厌恶他了。
丈夫似乎就是在那一刻失去了他所有的魅力,她不爱他了,他原来如此平凡,如此懦弱,如此丑陋。她不爱他了,她的眼睛重新恢复了清明,才发现以前的种种甜蜜,原来是自己裹着劣质的糖水,自欺欺人吞下去的;以前的种种暴行,原来是自己加了大麻,自我麻痹咽下去的。
婚姻漫长而疲惫的长跑似乎这时候才开始,在爱消失的时候。
秋月觉得累了,她不再绞尽脑汁找话题以求周建川可以多和她说几句话了,她也不再做她那个不切实际的关于婚姻的幻梦了,她希望生活可以简单一点,没有爱,那就不要了,至少现在还有孩子,他们还可以过得下去,在茶米油盐和生活琐事中。
秋月和周建川提了要搬房子的事,秋月希望他们可以有一个自己的家,哪怕简陋一点、破旧一点也好过一家人挤在一起,产生矛盾。
周建川同意了。
但是他的考量和妻子的考量不一样,他疑心妻子和弟弟有不正当的勾当,这比妻子出轨其他人更让他愤怒,但是他没有说,也没有表现出来。
搬家的事现在一定是执行不了的,到处都在下雨和死人,村子里一片腐败的气息,人人似乎都在等死,房屋不断地被淹掉和冲走,这个节骨眼上没人有闲心卖房子,就算有,雨水淋淋,青苔遍布,也没有想要买的欲望。
所以周建川和妻子商量好,等雨停了,积水没了,腐气散了,就去买房子。所有他还有时间观察。
秋月不会知道躺在她边上的丈夫在想些什么,她为着丈夫的应许而开心,连绵的雨水带来的沉闷似乎也消散了不少——她期待她的孩子,鲜活的生命。
周建成早出晚归,在纸人,纸钱,棺材之间穿梭,由于生意太好,店里面不得不增加人手,小小的铺子,简直挤得转不开身了。他在片刻的休息中,常常会走到外面,抬头看天,心里高兴地喃喃重复道:“下吧,下吧……不要停下来。”
单那一个月,周建成的丧货铺子的收成已经远远超过他哥哥周建川开了小半年多的金银铺子收成的总和了。不过周建川也跟着发了一笔财,因为周建成给了他一半的分成。只是钱财并没有让周建川感到多快乐,他更多的是觉得周建成在嘲讽他,嘲讽他不会做生意,甚至……可能是为了别的。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所有的蛛丝马迹都成了可疑的罪证。
周建川的心里越来越不安,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周建成的成功同样让他嫉妒,可是他并未找到发泄的出口,没有任何由头。于是他只能对着怀孕的妻子——其中一个怀疑对象——大呼小叫,来宣泄他的不满和焦躁,因为他别无他选。
他一脚踢翻洗脚盆,只因为妻子端来的水较平常热了一些;他摔碎了碗筷,因为妻子炒的菜放多了点盐;他痛骂妻子,因为她夜起呕吐的声音让他不能安睡……可是种种这些都不能让他平静,他变得更加的喜怒无常。
当他直视妻子时,常常会看见妻子眼里的闪躲和害怕,这让他有些得意,又有些烦躁,他讨厌妻子那双忧郁惊恐的眼睛,一副败家倒霉相。
他坐在弄堂看见妻子弯腰将满进屋子的水舀出去时,她挥舞的白皙的胳膊,会短暂地想到他们以前恋爱的甜蜜时刻,他记得第一次牵起这双手时心里的激动,那时候他甚至会为了给她编制一个花篮而整夜不睡;
当她看见妻子站在人字梯上扫除屋顶的蜘蛛网时,她露出的腰线,会让他想到他第一次将她的细腰握在手里,按在身下时大脑兴奋的颤抖……
于是他生出了一些悔意,一丝愧疚,他然后起身让正在劳作的妻子歇着,自己干活,这时候往往温柔的说上几句关心的话,或者是开上两三句玩笑话,逗妻子笑一笑,仿佛之前的暴行也是一个玩笑。
只是到了晚间,当他要洗澡时却找不到衣服,当他要出门时却发现伞被别人拿走了,当他要夜晚起床要喝水时却发现壶里没有灌水……他又会破口大骂起来,甚至不惜将睡觉的妻子吵醒,一路骂到她的耳边,最后扇上一两个巴掌,来平息怒气,在妻子压低的抽泣声和窗外的细雨声中重新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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