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沙丘
散学时,等其他人结伴走后,他才缓步往外走。从讲堂到大门的大道外还有一条穿经竹林的小道,当他看到徽音从中走出时,或许是他还没做好与她再见的准备,下意识地在她看到之前躲在了假山后面。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侍女。两人回到了讲堂内,片刻后才取了东西出来。
“公主,我们为什么要等他们都走了再回来取书?”碧云不解地问,公主今日把书落在讲堂了,却说等人走光了再回来取。
徽音一边带着碧云往外走,一边懒洋洋地说道:“因为我懒得应付那些人。”
原来她不喜欢那些人吗?陆羽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走着。
“是因为他们都太笨了吗?”小丫头天真地说道。
徽音被她逗笑,笑嘻嘻的捏了捏她的脸。
“是他们都太无趣了,哪里有和你在一起好玩。”
这话是她的真心话。太学里的人,或忌惮她公主的身份,每每与她说话都带有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奉承。或是被娇养的张扬脾性,她也不愿与之交好。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走出了太学院。
直到目送着少女坐上轿子离去,陆羽才回过神来。
即便提醒自己数遍,他们如今是毫无交集的陌生人,但仍忍不住被她吸引目光。
懊恼之余,又放纵着自己。一日又一日,他在太学里没有交到其他好友。或许是因为他沉默寡言,又或许是因为他太过平凡的外貌与家世。但去太学仍是他最喜欢的事,因为可以走出家门,可以看到她。
不知不觉见到她成为最让他期待的事,他习惯坐在她后方,像一个偷窥者一样注视着她。她让他感到轻松,愉快。即使她从未跟他说过一句话。但仅仅只是远远的看着她,就已让他满足。当他心中有了期望,日子便不再那么难熬,逃出陆家不再是他的全部。
她不是每日都来,于是每日出门前陆羽都会先在家祈愿,希望今日能够见到她。
她喜欢那片竹林,于是陆羽常在那停留。听着她的话语声经过。
那年在宫中她把自己认成妹妹,其实他比她还年长一岁。
她不喜欢古板顽固的老太傅,课上总是看着自己带来的书。
她很喜欢看书,特别是游记。
她不墨守陈规,爱好自然景观,有着超脱世俗之外的烂漫随性。
时光如穿梭进树林的风,三年的光景一晃而过。
三年里,他告诉自己这样的窥视已是冒犯了她,自己应该满足。但又常常忍不住想靠近她。问侯的话语在嘴边演练了数百遍,幻想中他们已经交谈无数次。
但他承认自己是个胆怯的人,即使渴望与她相识,却又怕她会对自己的平凡与无趣感到失望。她不像五年前那样会对他伸出手,他始终没能迈出那一步。
三年内,他们之间毫无交集。
十五岁及笄礼后,她便不再来学堂。陆羽觉得生活仿佛又陷入了一潭死水,他只能从旁人那听说关于她。
“听说太傅的儿子回来了?”
“不知道太傅从哪多出一个这么大的儿子,比我们还大上一岁呢。”
“我看啊,多半是外头的野种。太傅丧偶多年无所出,如今年岁大了就只能把外头的领回来。”
“那太傅的打算可是司马昭之心啊,我听说那个私生子刚回来就勾搭上了公主。”
“可不是,皇后就这么一个公主,皇上如此宠爱她。更何况公主已经及笄,驸马的人选也要定下了。”
学堂里,陆羽安静地听着他们议论,心里被一种陌生的情绪占据。
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陆羽并不在乎他是谁。但是为什么这个人轻而易举地便和她有了关联,可以被相提并论。
失落,不甘,酸涩。陆羽突然意识到这种情绪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有情人之间的嫉妒。他嫉妒那个人可以亲近她。如果他们所言为真,那个人甚至可能成为她的驸马,可以永远陪在她身边。
他不再是之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陆羽,或许一开始是因为儿时的羁绊而关注她,但渐渐地心里有了对她的渴求,九岁的陆羽只是想和她成为玩伴,如今的陆羽却想要共享她的喜怒哀乐,看到她身边别人的出现会嫉妒。无法再自欺欺人,他并不是渴望成为她的知己,这是仰慕者的爱恋,他渴望拥有她。
但他不能,他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一具苟延残喘的躯体,阴暗怯弱的心思。在没有摆脱陆元之前,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于是挣扎忍耐,一遍又一遍地听别人谈论她与另外一个男子。
十七岁时,他向陆巡松提出想进太医院。他不再奢求站在她身旁,只为离她更近一步。
“你父亲想留你在家中教养,等时机成熟了,我再引荐你就任太医院。”陆巡松思忖许久才给出一个回复。
“我听闻祖父十岁便开始习医,弱冠之年便成为了太医院最年少的医者。”
陆巡松沉默着,避开他灼灼的目光。
“过去十六年,我一直在父亲身边,难道祖父要放任他困住我一辈子吗?这样下去或许我根本活不到时机成熟那天。”陆元并没有放弃拿他试药,只不过不再这么频繁。
陆巡松内心松动,终是愧疚难安。不久后便不顾陆元反对将他带入了太医院。
太医院的日子很忙碌。陆巡松把他带在身边教导,他在医学领悟上颇有几分天赋,这使陆巡松对他更加严厉。闲暇时候他就去打听她的近况。他不善言辞却是个好的倾听者,宫中嘴碎的人爱和他这个沉默寡言的闲聊。
少有的几次,他随陆巡松去后宫看诊,路上与她擦肩而过。他低着头站在一旁,看着她的衣角从身旁经过,心脏剧烈的跳动。直到她走后他才能抬头看一眼她的背影。
最后一次看她的背影是那年乞巧节。
他值班结束后归家的路上,看到大街小巷灯火辉煌,人群喧嚷烟火缭绕。他突然很想见她,但回头望去,只有冰冷高耸的宫墙。不想这么早回去,于是转向河边走去散心。
比起河对岸的人声鼎沸,护城河的左岸只有零零散散几对结伴而行的人。陆羽站在一棵柳树之下,望着面前缓缓流淌的河水出神。
此时已过了大家一起放河灯的时辰,但河面上却漂来一只莲花灯。溯源往上,借着月光他看到一对年轻男女正站在上游。男子身姿高大挺拔,低着头看着身旁的女子,眼神里透着无法掩饰的爱意与占有欲。女子头戴轻纱帷帽,在他身边显得身姿娇小,正抬头赏着月。头顶的月光将他们拢上一层淡薄的微光。他们看起来如此般配,不容外人插入。
即使她带着帷帽,但陆羽还是认出来她。就像当年书院那一眼,他就知道她是徽音。
他们没待多久便离开,只有陆羽一直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看着男子牵起她的手带她走过黑暗,最终消失在他眼前。
回去后陆羽就染上了风寒,陆巡松便停了他在太医院的职务,让他在家休养。
或许乞巧节那晚的男子就是太傅之子,又或者是他人,但不管是谁,以后站在她身边的都不会是他。他应该早有心理准备的,但在亲眼所见之后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求之不得。咫尺之间,她与别人言笑晏晏,他如置身泥潭,快要不能呼吸。没有尝过任何一碗药的滋味比这还苦涩。
祖父来看望过他几次,见他风寒虽愈,但意志颓丧,不明所以。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除夕,当晚,外头热闹欢庆,府里却还是冷冷清清。陆元最近古怪地一直没在府中露面,陆巡松外出赴宴还未归,陆羽打发走母亲,一个人坐着院子中看着弦月。
亥时陆巡松归家,徐氏唤他一起去吃宵夜。
刚到大厅外,便听到交谈声。
“公主的婚事今日定下了。”
“驸马果真是太傅之子?”
陆巡松点头,陆元对此不再多问。
他们没有看到门口的陆羽,此时脸色苍白,神情失魂落魄。
“跟祖父说,我身体不适,不吃宵夜了。”他勉强从口中吐出一句话交代身旁的侍从,随后就转身离去。
他从未拥有过她,却在此刻永远失去她。
她应该是真的心悦太傅之子,否则没人能勉强她。他们两情相悦,一定能幸福。这样很好,他应该祝福他们。
独自回到院中坐下。夜风拂过,面上凉意醒人。伸出指尖轻触,湿润了指尖。五岁之后无论陆元再怎么折磨他,他都没有再哭过,原来他还有眼泪。
“你染上风寒数日还未痊愈吗?”冷不防陆元的声音从后传来。
回头看着突然来访的陆元,陆羽的脸色已回归平静。
见陆羽只是看着自己不答话,他有些恼怒。“我问你话呢!你是不是以为进了太医院我就管不到你了?”
陆羽攥紧了衣袖下的手,目光瞟向桌上雕刻用的小刀。
陆元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面色缓和了些许,“这是新研制的药,吃了或许对你的风寒有益。”
陆羽对他的厌恨之情再也压抑不住,冷冰冰的注视着他说:“我不会再为你试药。”
陆元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你胡说些什么!我不过是让你吃个药而已,又不会害你性命。我是你父亲,”
话还没说完就戛然而止,陆羽拿起桌上的小刀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冲向了他。
陆元被撞倒在地,脖颈间抵着的小刀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的儿子。
“你不是我父亲。”陆羽的脸上镇静的决绝掩盖住了他的绝望,也震住了陆元,他开始恐惧陆羽真的会动手。
“过去….过去是我不好,但…”
“住嘴!”陆羽手上愈发用力,小刀已经划开一道小口。
看着满脸惧色眼神充满哀求的陆元,陆羽内心不断挣扎。杀了他,了结这一切。
脑海中突然浮现她的笑靥,双手脱力,小刀划落。
陆元立马爬起来捂着脖子跑开了。陆羽看着月光下沾染了些许鲜血的双手,他忽然觉得很疲惫,他厌弃这一切包括他自己。
打水将血迹擦洗干净后,他走出了大门。
陆元是该死,却不应该脏了他的手。今晚之后陆家不会再有他的容身之地,他早就该离开,他离开母亲也能得到解脱。可天地之大,他该去哪呢。
除夕夜,万家灯火,合家欢庆的时刻,街上已无行人。
陆羽如游魂般走在大街上,他感到身体愈发沉重。他能听到心脏跳动越来越缓慢,呼吸变得费力。但他不想挣扎,等待他的结局就在眼前。
就在他即将倒下的一瞬间,一双苍老的大手扶住了他。
白袍老人苍老但精神奕奕的面容出现在他眼前,老人握住他的手,眉头皱了起来。
“难得出来一趟还碰上药罐子了。”
陆羽再也支撑不住,失去意识昏过去。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