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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债偿
郭祁生于边陲之地,从未见富庶皇城。遇见萧珏前,也从未想过自己能见皇室子弟,如今见得天子颜,说起话来竟有些秃噜嘴,道:“拜拜拜,拜见陛下。”
之后对着齐达道:“见过武定侯。”
又想起话本里常用的见天子语句,便添道:“陛下万岁万岁万……”
“好了好了,”萧珏打断,看出他窘迫,替他打了个圆场:“倒也不必在此场合如此郑重。”
萧璟嘴角微勾,萧珏特意唤过来介绍,又帮他说话,看来这两人情谊倒是不错。
萧珏两年前归来,提过自己在西北结交了一知己好友,想来便是他了,于是打趣道:“不必多礼,这位将军与武定侯都是大夏栋梁之材,不妨趁此熟络熟。”
说着将萧珏拉近了一步,道:“朕借晋王旁处说话,如何?”
郭祁大惊,他们兄弟二人,哪来向外人借一说,慌忙道:“草民不敢。亦不敢当将军一称。”
逗也逗了,萧璟许诺等诸事平息封他将军位,便与萧珏朝仁寿宫内殿去了。
齐达本想跟去,却被萧珏斜了一眼,不知怎得忽然失去了那个勇气,只好与郭祁林尧三人聚在一起。
压在心中想问萧璟的问题,齐达退而求其次,逮住林尧就问:“好你个兵部尚书!朝堂上助陈羽耀武扬威,竟早就与陛下有联系??”
林尧颔首:“惭愧,朝堂上不得已为之,还望武定侯莫怪。”
“岂是早有联系,”萧璟不在,郭祁便恢复了生气,道:“陛下与王爷平日联络,都靠林兄传达。”
“那今日之事?”齐达甚为惊奇。
“也是微臣所为,”林尧回想起那日阴雨天,道:“那日微臣奉陈贼之命上书,恰在御书房前遇陛下,陛下接折子时宽袖一扫,那秘条便到了微臣手中。之后出宫,便将那秘条交与黑袍兄,近乎次次如此。”
今日之变,萧珏力挽狂澜,竟是这两兄弟暗中隐秘行事多年,千难万苦最终换来,齐达甚为所动,叹道:“妙哉妙哉,本侯鱼目。竟一直看低了陛下,真是愚钝至极。”
三人愈谈愈欢,相互解惑,门外陈羽被五花大绑,嘴中塞布,一副弃犬模样。
他双眼充血紧盯这边,似是要将林尧碎尸万段,可惜林尧对其置若罔闻,与先前在陈羽面前的谦卑样比,俨然洗净暗尘,立足光处了。
夜沉似水,仁寿宫周遭已然恢复平静。
可仔细去听,能听到远处仍有刀剑相交之声,萧璟于是问道:“宫外逆贼还未除尽?”
萧珏既答:“来时太急,破了宫门便先领了轻甲来,我三百轻甲,三十鸦羽在外对敌,皇兄无需担心,虾兵蟹将罢了。”
“这便好,”前路转了弯,月色照下,萧璟发觉身上血迹重得发黑,叹气道:“经年未见,如今这副姿态,也是惭愧。”
萧珏在他身边极不安分,一步一跳,半点没有方才的架子,听他如此文绉地说话很是奇怪:“皇兄为什么对我这般客气?”
“朕……”萧璟抬眼看他。
两年前萧珏身量尚及他肩,如今已然与他差不了多少,这种落差让他心境产生了些许变化,却又说不出道不明,方才却不经意间在言语中显露。
或许不能再将他当作孩子看待,萧璟心道。
嘴上却转了话题,道:“无事,还是快些去接阿璃吧。”
萧珏见他不说,也并未深究。
毕竟今后他与自家皇兄有数不尽的时间相处,倒也不怕这些许生分。
两人一稳步一跳步,朝着仁寿宫寝殿去了。
宫外杀伐声漫天,仁寿宫中二人却丝毫不为所动,他们到时,陈枫正与阿璃下着棋。
阿璃见两位皇兄来,本想弃了棋盘跑向他们,可见萧璟满身血迹,一时被吓在了原地。
萧璟进来时便将剑放于屋外,可身上血迹却没有办法遮掩,他自知自己这副样子吓人,只好轻声哄她道:“阿璃乖,到皇兄这来。”
陈枫见他如此小心翼翼,忽地笑了一声,道:“陛下不必费此心,哀家老了,就是有心,也不见得能动得了璃儿。”
萧璟不理她所说,还想再唤,就听她继续道:“是璃儿告诉你,陈羽何时动手,动手为何事吧?”
屋内三人目光一瞬全都投向了她,萧璃也是不可置信的模样,小脸瞧着她,是愣在了原地。
直到萧珏上前将她抱了过来,她才反应过来,看向他,认了小一会,才脆生生喊道:“珏哥哥?”
萧珏颇为心碎,问她:“两年未见,就认不出我来了?”
他一身甲胄,又不像两年前那般散发,加上身形变化,萧璃自是有些陌生。
陈枫接了他的话,道:“已经这么大了,还真是时不等人。”
“本王倒不觉快,”萧珏对她丝毫没有好脸色,眸间沉沉,道:“千百次日月轮转,盼及今日,灭你陈家。”
萧璟在意的倒是另一点:“朕与小晋王的谋划,你知多少?”
陈枫气定神闲,道:“不知具体。你们所为当真隐秘,做得很好。只是可惜……”
她停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一下有了波动,道:“哀家当年,也是如此取得这高权。”
“萧璟,”她唤了一声:“你在哀家面前的模样,真是像极了哀家当年。”
她的从前并不是什么秘密,那时陈家已然是京城大家,她十六之时,才貌动京城,与明德帝相识于城外水榭,受昭入宫,此后第七年即皇后位。
她权倾天下,自然是手段了得,此时提及,萧璟并不知何意,而萧珏并不想听她废话,朝她翻了个白眼。
陈枫不甚在意,轻笑一声,道:“哀家并不想唠叨。只是阿璃自幼在哀家身边,如今哀家要走,不免忧心她的以后。”
萧璟本想说他自会照顾萧璃,忽而又想到陈枫弑兄一事,并未开口,听她继续道:“璃儿聪慧,若不是哀家发觉书房笔墨未干,也是想不到她会向你报信。”
“哀家幼时,与璃儿不免相似。”忆起从前,她不免叹气,仿佛那是久远前世:“那时心高气远,觉得自己定会乘风扶摇直上,不服世人对女子的成见,一心想在庙堂争得一席之地。”
可她终究没能逃过那成见。
陈枫苦笑一声,其中凄切不为人道:“直到二八好年华,哀家在城郊水榭遇见他。那时他已至知天命之年。哀家本将他当忘年交,谁曾想他真龙天子,一道圣令便要让哀家入宫。”
说到这,她语气一沉,竟然是平添了诸多恨意:“哀家正是心志高远之时,哪肯困于宫室之中,本想拒死不从,可一向偏爱哀家的兄长,却跪地相求,以陈氏一族逼哀家答应。”
此段旧事居然还有如此秘辛,萧璟算是理解了她后来为何弑兄,但却不为所动。
她少时虽可怜,可她在祖父死后垂帘听政,杀太子另立,十年前又害死他父皇母后。两人仇深似海,他断然不会听几句诉苦就放过她。
只是回了她先前的话:“朕定不会让阿璃似你这般,不必多说。”
萧珏算是听出了所以然来,反驳道:“阿璃自有我二人相护,别将你那兄长与本王皇兄相提并论。”
“你们护着?”陈枫冷笑一声,对着萧珏道:“只可惜,阿璃的兄长,自始至终,便只一位。”
萧珏闻言,面色一沉,神色躲闪间去看萧璟,却见萧璟并没有在意此言,只维护他道:“阿珏常年在外,阿璃一时不识而已,她的皇兄,从来都有二人。”
“呵。”陈枫布上皱褶的脸牵起笑来,也没对此事多做解释,只意味深长地看了萧珏一眼。
随后质问萧璟:“哀家面对的尚且是陈家一脉,璃儿呢?她贵为一国公主,若将来她的姻亲涉及大夏利益,她面对的便是满朝臣子,是天下黎民!”
她状似逼问:“到那时,你又如何抉择?”
陈枫情绪波动非常,这段往事改变了她的一生,困于深宫的旧忆涌现,她不等接话,继续道:“你二人与哀家仇深哀家自知晓,只是璃儿自幼便由哀家养大,种种都像极了哀家,哀家怕她步我后尘,这才如此多言。”
说罢又添道:“如今哀家要说的已然说尽,只希望你始终记住,不要让哀家在天有灵看到璃儿受罪!都去吧。”
听她还要赶人,萧珏手中寒芒一现,冷声道:“还以为自己是太皇太后?这般姿态,真当我们是来陪你谈天说地!”
“阿璃无需你来操心,你既知道她贵为大夏公主,就应该知道大夏在祖父手下,曾威震天下,无人敢犯!”
萧珏将阿璃送到萧璟怀里,示意他们先出去,袖中刀已然现出:“你若担心她被送去他国联姻修好,皇兄就重现那盛世,大夏国威之下,周边小国哪个又配要我大夏公主!”,
陈枫大笑起来,那张多年未施粉黛的脸依旧风韵犹存,状似癫狂,却又平白生出了邪魅:“好!那你们便要记好了!大夏公主萧璃,今后自在如风,定不会委身婚嫁!”
说完从身侧拿出一瓶酒来,道:“不需脏你的手!哀家此生,本应在那日水榭了结,苟活至今,算是黄粱一梦。因一壶酒与你萧氏起的孽缘,就由这壶鸠酒了结!”
萧珏本不打算如她之意,袖刀几转,眼看就要飞出,萧璟看向怀中萧璃,最终阻拦道:“阿珏,依她之意吧。”
萧珏便就此收刀,同二人转身离去。
陈枫此一生,年少时为父兄所困,婚嫁后纠缠于先皇身侧,陷入权争。
后来手握天下权,反而忘了自己年少时的抱负,一心控权。
直到阿璃出世,许是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幡然醒悟,这才逐渐放权,让陈羽等人得势。
迟来的释怀,或许是她对当年自己的交代,亦是一种放过。
她取杯斟酒,毒酒微荡,一如那年好山水,她坐于水榭中看水波荡漾。
一杯尽了,她转首看阿璃,小姑娘眼泪在这一瞬断了线,伸手向她。
陈枫却做挥手状,嘴角溢出鲜血,眼睛却透着笑意。
她对着阿璃,亦是对着数十年的少女:“一重山水……一重险,愿你……度过……漫漫……山。”
屋外有风起,似是为她来。
她本该如风般自由,却困于方寸之地蹉跎一生,错,错,错。
如今杯酒释怀,终得乘风归去,莫,莫,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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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末化用陆游词《钗头凤 红酥手》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