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回避的依恋

　　十五楼的阳台飘窗，楚未额头抵着窗户，透过窗帘缝隙往外看着。
　　前前后后下了好几天的雪，下面又是一片银装素裹，罩在清晨的昏暗里，模糊了高度，给了人一种安全感，仿佛掉下去也会软绵绵地弹起来。
　　昨天下午，闻衍联系自己说了诊室和具体时间，虽然说接受了老师的安排，也安慰自己对闻衍保持平常心，但有一些情绪还是无法避免地从严丝合缝的禁室里飘出来一丝一缕，而伴随着情绪的回忆，更是扰得人心里杂乱。

　　蝴蝶刀玩了快三年之后已经不会在手上留下伤口，前不久换了爪刀，磕磕绊绊玩儿顺畅了一些，在入冬的时候开了刃。
　　楚未放下隐约可见血迹的爪刀，撕开手上的创可贴。伤痕深深浅浅，有的已经结疤，却又被一道新的伤口从中间截断，有的透着不明显的红，微微渗出一些血迹，是今早划透创可贴新添的。
　　楚未指尖摩挲过伤口，熟练地换上新的创可贴，拿着旁边的爪刀放回卧室。

　　一切收拾好后，时间刚好七点半，走路十分钟到诊室，刚刚好。
　　楚未对着门口的镜子理了下头发，戴上围巾帽子，用力闭了闭眼，尝试将脑子里因为醒得太早而产生的迟钝困倦压下去。
　　睁眼，尝试失败

　　到楼下的时候，天上又开始飘雪，闻衍将羽绒服的帽子戴起来，余光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小区人工湖旁边站着，不嫌冷似的一动不动。没等他走过去，楚未转过头沿着湖边往小区门口走了。
　　闻衍走到方才楚未站着的地方，向同一个角度看去，是斜对岸的一个警示牌：“禁止下水”。
　　湖里的水虽说是活水，但现在从湖底到岸边冻得结结实实，所以盯着个“禁止下水”的牌子看什么呢？
　　闻衍摇头轻笑，有点儿奇怪自己怎么这么关注楚未，即便是因为老师的“别有用心”，自己也不应该疑神疑鬼到这个地步。

　　一进医院大门便感受到一股暖风，在职工电梯口等了没一会儿，楚未就感觉后背开始出汗，到了诊室里更甚。楚未脱下棉衣，没急着换白衣，先打开窗户吹了吹风，三九天的冷风呼哨几下，马上吹透了他的薄卫衣，燥热退下去，他这才从包里拿出自己的白衣换上。
　　“来这么早啊。”闻衍开门进来。
　　楚未抬头：“师兄不也是。”
　　闻衍看着他熟悉的笑容，一时不敢肯定刚才自己在湖边看到的那个人影是不是楚未。
　　“吃早饭了吗？我带了几个没味道的小面包。”
　　“吃过了，师兄你带水杯了吗？你那边热水壶里有刚开的水。”
　　“嗯嗯，”闻衍拆开一个面包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回答，“谢谢。”

　　虽然闻衍是刚上任的大夫，但周一是一周中医院人流量最大的一天，八点过了没多久，电脑的叫号插件上就显示出了几个病人。
　　“有病人了，师兄，”楚未晃了晃鼠标，“叫号吗？”
　　“嗯，开始吧。”

　　进来的病人是个十几岁的学生，听家属说今年上初三，本来今天就应该去学校了，但从过了初二就开始在家里闹，跟父母说不想去学校，昨天终于吞吞吐吐地说想去看心理医生，母亲才带着她过来。
　　女孩儿坐在靠近闻衍的座位上，却一直低着头，从进来到现在还没说过几句话。
　　母亲在旁边推了推她的胳膊；“医生在问你话，说话啊。”
　　女孩儿嗫嚅几下，还没发出声音，母亲又推了推她：“说啊，不是你要来的吗？”语气里透出不耐。
　　闻衍看了看两人，提出建议：“想单独聊聊吗？让妈妈先出去一会儿？”
　　女孩儿犹豫着看了看母亲，母亲没等她说话就站起了身：“行，我先出去。”
　　女孩儿直看着母亲关上门才转回头，仍是盯着桌面。
　　“现在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女孩儿终于抬头看向闻衍，目光交汇的瞬间又错开，她拉扯着棉衣袖口的线头，似乎是在回忆方才对面的大夫问了她什么，片刻后小声道：“从上初中开始，我就断断续续的不开心，去年开始更严重了。”她说了一句又停下。
　　“有什么原因吗？”
　　她又看了眼关好的门，询问到：“真的可以帮我保密吗？不告诉我妈妈。”
　　闻衍没有立刻答应。
　　“可以，但如果你说的事情对你造成了伤害我会隐晦的跟你家长说一下，这样可以吧。”
　　女孩儿仍在犹豫，但大约是闻衍亲和的表情太容易让人放下防备心，她终于开口说了实情。
　　“刚上初中的时候，我脸上长了很多青春痘，刚开始只有一些男生会嘲笑我，但后来一些女同学也会说我，慢慢的我就被孤立了，虽然后来痘痘慢慢消失了，但我不太会交朋友，到现在也没什么朋友，不过别的同学也会正常跟我说话了。”女孩儿微微撩起额前的头发，“可前两天，我额头上又冒出几颗痘痘，我很害怕，本来在班里就很压抑，我害怕又回到之前那样，他们都用那种眼神看我。”
　　“刚开始的时候有跟家长说过吗？”闻衍轻声问到。
　　“说过，但他们都觉得这没什么，后来有一次，”女孩儿明显回忆起一段很不好的记忆，“有一次班里新年晚会，结束之后一圈男生围着我指指点点，我回去之后就跟爸妈说想去医院看一下，但那天可能爸爸本来情绪就很差，就问我，问我，打扮漂亮是不是想谈男朋友什么的，那天弄得很不愉快，他还打了我，后来，我就再没提过了。”

　　闻衍进一步核实了病史，在让女孩儿把妈妈叫进来之前，又不经意地问到：“会觉得活着没有意思吗？”
　　女孩儿的眼眶瞬间红了，默默点了点头：“一开始只是因为青春痘，后来就觉得什么都很没意思，”说着拉了拉衣袖，露出了覆盖着的伤疤，“实在很烦躁的时候，会拿小刀划几下。”
　　青春期女孩儿的烦恼，在很多成年人看来根本微不足道，但经过时间的发酵，周围人的增效，一点一点，形成了她心里磨灭不掉的阴影，过激反应的源头。

　　“发泄情绪是正常的，但我们应该选择正确的途径，去运动跑跑步，甚至买个布娃娃打一打也行，伤害自己是最无效的办法，”闻衍语气温柔，“留了疤以后就不能穿露胳膊的衣服了。”
　　女孩儿擦了擦眼泪：“嗯，那我需要吃药吗医生？”
　　“先叫你妈妈进来，有一些检查需要跟她说一下。”
　　“嗯，医生，你别告诉她刚刚那些。”
　　“好，我只跟你妈妈说你的病情。”

　　楚未一边在键盘上敲敲打打，补充着病史，一边侧头看着打开门的女孩儿。她在门口四处看了看，走了出去，过了大约两三分钟才回来。
　　楚未按着闻衍的医嘱打出检查单子，递送到女孩儿妈妈面前。

　　“孩子现在的问题还是有点儿严重的，需要再做进一步的检查，看看是心理原因还是生理原因，比如体内激素不正常等等，”闻衍指了下检查单，“这是检查单，刚问了孩子早上没吃饭，现在先去抽血吧，上午结果应该出的来。”
　　女孩儿妈妈翻着检查单：“一共多少钱啊？”
　　楚未看了眼电脑：“六百四十二。”
　　“这么多啊。”说着看了眼女孩儿。
　　闻衍解释到：“心理测试三百，激素小两百，因为孩子的问题比较严重，最好还是药物治疗，所以还有一些常规抽血肝肾功之类的，都是一些必须的检查，家长还是要重视一下的。”
　　女孩儿妈妈没再多问什么，应了声好带着孩子出去了。

　　楚未已经提前叫了号，第二个病人看见前者出来，马上进了诊室。
　　又是一个学生。
　　开学前期，学生就诊高峰期。

　　楚未侧头看了看窗外，天依旧阴沉沉的，看着又要下雪了。他一半的意识听着病人和闻衍的对话，时不时打几个字，另一半不受控制的飘远，想起一年前那段在精神科不完整的规培经历。

　　刚开始谁都没有多想，师母，老师，包括自己都觉得没什么。师母甚至挺高兴，出门诊，在病房，都带着楚未，还跟他讨论想跟神经内科合作的项目。
　　但突然有一天，楚未的情绪有点儿不受控了，也许是因为接收的负面情绪的积累，总之杨婉看出了楚未情绪低沉，所以停止了规培。
　　那之后，楚未更精于控制自己的情绪，说控制可能不是很精确，应该是更精于不让别人看出自己的情绪波动。
　　划伤自己是最低级的发泄情绪的方式，无效且无能，楚未深谙这一道理。同时他还明白了另一个道理，与其悄悄掩藏，不如大方展示，展示多了，人们就不会再怀疑你是不是掩藏了什么。

　　——

　　陆陆续续接诊了二十几个病人后，时间也到了十二点。
　　楚未翻了翻就诊记录：“第一个病人没回来复诊。”
　　“嗯，”闻衍走到楚未这一侧，“她检查做了吗？”
　　楚未点开检查检验，转头看向闻衍，“空的，没做。”
　　闻衍愣了一下：“她妈妈不是答应带她做检查吗……我以为她起码会给孩子把检查做了。”
　　“这样的家长很多的，”楚未发觉眼前这个人好像是真的很“单纯”，“师兄在国外的时候没见过吗？”
　　“见到是见过，但不多，而且态度也不像是她这种。”
　　“那你要熟悉一下这种工作环境了，习惯就好。”
　　闻衍看着楚未利索地关掉电脑，并没有因为病人没回来复诊而影响到下班的心情，看起来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好吧，你去哪儿吃？”
　　“回家里，师兄你呢？”
　　“去食堂吧，我今天正好值班，买了饭得赶紧回病房了。”
　　“好，”楚未已经换上棉服外套，收好了东西，“那我先回去了，师兄。”
　　闻衍点点头没有挽留：“好，今天谢谢了，拜拜。”
　　楚未挥挥手道了再见。

　　门外别的教授诊室门口还排着长队，楚未习惯性看了眼师母的诊室，有些诧异地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是今天第一个进来的病人和她妈妈。
　　两个人正看着检查结果说着什么，女孩儿似有所感的转过头来，楚未即时避开她的目光，转身进了职工通道。

　　还好，她们只是换了个医生，而且是师母给她看，一定会有很好的治疗方案。
　　楚未放下心来，露出了今天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笑。

　　——

　　杨婉门诊结束回病房正好遇上闻衍。
　　闻衍拎起饭菜展示了下：“一荤一素一汤，加一个馒头，绝对符合您的口味。”
　　杨婉笑着接过来：“你们在食堂吃了？门诊结束的真快。”
　　“哪儿像您啊，我这新来的主治，都没几个病人。”
　　“慢慢就有啦，对你的能力我还是信任的，”杨婉语气停顿了下，随即自然地问到，“跟楚未配合的怎么样？”
　　闻衍点点头：“挺好的，说起这个，早上有个自残的小姑娘开了检查没回来复诊，楚未说这还挺常见的，有点儿不习惯。”
　　“你也知道，国内对心理健康的重视还是不够，”杨婉把饭菜放到办公室桌子上，“我们只能做到自己能做到的，尽己所能就好，不要过分的纠结那些没来治疗的病人，不然自己心态也要出问题的。”
　　“我明白，也就当时有点儿郁闷，现在已经调节过来了，” 闻衍站在门口，不经意地继续说到，“楚未倒是挺习惯的，看来之前他在精神科倒是培养了个良好心态。”
　　杨婉一时语塞：“他……他也没有看起来那么淡然……”
　　“嗯？什么意思？”
　　“没什么，”杨婉语气里透着无奈，“我倒是觉得你们俩应该能成不错的朋友，不要总是从心理医生的角度去揣摩别人。”
　　闻衍笑着倒退出房间：“好好好，您吃饭吧，我去值班室了。”
　　“去吧去吧，”杨婉摆了摆手，“两点半查房别忘了。”
　　“好嘞。”

　　闻衍背着手回了值班室，老师明显不想多说关于楚未的事，但又偏偏让自己去跟楚未“交朋友”，而不是“治疗”，难道是自己多想了吗？老师根本没有“别有用心”？
　　这两个人都奇奇怪怪的……
　　闻衍躺倒在床上，不再多想，顺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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