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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断有谁听
封锁线设在一条干涸的河床上。铁丝网歪歪扭扭地拉成一道屏障,几个士兵裹着破旧的军大衣,围着篝火取暖。天色将明未明,是最冷的时候。
周老汉把马车藏在树林里,低声对徐竹声说:“只能送到这儿了。前面是二十九军的防区,过去就是日本人的地盘。我这马车太扎眼,过不去。”
徐竹声点点头,付了剩下的车资。周老汉接过钱,却没有立即离开,他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这个您拿着。”
布袋里是一块黑乎乎的膏药,散发着浓重的中药味。“我自己熬的,治风寒咳嗽。北边冷,用得着。”周老汉顿了顿,“徐先生,保重。愿您...早逢故人。”
马车调头消失在晨雾中。徐竹声背上琴箱,深吸一口气,朝着封锁线走去。
篝火旁的士兵抬起头,枪口对准了他:“站住!干什么的?”
“过路的。”徐竹声平静地说,“去徐州寻亲。”
一个年轻的士兵走过来,上下打量他:“寻亲?这兵荒马乱的,寻什么亲?箱子里是什么?”
“琴。”徐竹声打开箱盖。
士兵们围了上来,好奇地看着那架古琴。年轻士兵伸手要摸,被一个年长的拦住:“别乱碰。你是琴师?”
“是。”
年长的士兵约莫四十岁,脸上有道伤疤从左额划到下颌,看起来像是长官。他盯着琴看了很久,忽然问:“会弹《从军行》吗?”
这是唐代的琴曲,慷慨激昂,少有人弹。徐竹声点点头,在箱盖上置琴,弹了起来。
琴声一起,士兵们都安静了。这些年他们听多了枪炮声、哭喊声、命令声,却很久没有听过琴音。火光在琴身上跳动,徐竹声的手指在弦上飞舞,金戈铁马之气扑面而来。
弹到“黄沙百战穿金甲”时,伤疤脸的士兵忽然跟着哼唱起来,声音沙哑粗粝,却自有一股悲壮。其他士兵也慢慢跟着哼,荒凉的河床上,琴声与人声混在一起,竟有几分古战场的苍茫。
一曲终了,伤疤脸士兵沉默良久,挥挥手:“过去吧。贴着山脚走,别走大路。日本人上午一般不巡逻,你有一个时辰。”
徐竹声收起琴,道了谢。走出十几步,身后传来伤疤脸士兵的声音:“喂!你要是能到北平,替我们给二十九军的弟兄们带句话——咱们在这儿,没给中国人丢脸!”
徐竹声回过头,晨光初现,那些士兵的身影在篝火旁显得格外单薄。他深深鞠了一躬。
过了封锁线,景象骤然不同。大路两旁是烧焦的房屋残骸,田地里布满弹坑,有些坑里积着浑浊的水,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偶尔看见野狗在废墟间刨食,见到人也不躲,只是用血红的眼睛警惕地盯着。
徐竹声按照士兵的嘱咐,贴着山脚走。这里曾经应该是一片果林,现在只剩下焦黑的树干,像一支支指向天空的枯骨。空气中有股奇怪的甜腥味,像是烧焦的木头混合着别的什么。
中午时分,他找到一处半塌的窑洞休息。从包袱里掏出硬馍,就着水慢慢嚼。馍已经发霉,表面长着绿毛,他小心地刮掉,只吃里面还算软的部分。
正要继续上路时,远处传来引擎的轰鸣。徐竹声立刻躲到窑洞深处,屏住呼吸。从缝隙里看去,两辆日本军车颠簸着驶过,车上坐着荷枪实弹的士兵,刺刀在阴沉的天色里闪着冷光。
军车过去后,徐竹声等了一会儿才出来。正要背起琴箱,忽然听见微弱的呻吟声。
声音来自不远处的一堆瓦砾。徐竹声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瓦砾下压着一个人,穿着破烂的国军军服,满脸血污,只有胸口微微起伏。
徐竹声费力地搬开碎砖,发现这人的左腿被一根房梁压住了,血肉模糊。他试了试,房梁太重,一个人根本搬不动。
伤兵睁开眼,瞳孔涣散:“兄...兄弟...给个痛快...”
徐竹声摇摇头,从包袱里取出周老汉给的膏药,又撕下衣襟,给他简单包扎了伤口。伤兵痛得浑身发抖,却咬着牙没喊出声。
“你是哪部分的?”徐竹声问,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
“三十八师...徐州...退下来的...”伤兵断断续续地说,“队伍打散了...我爬了三天...没想到...还是...”
徐竹声沉默地给他喂了点水。伤兵贪婪地喝着,呛得咳嗽起来,嘴角渗出血沫。
“兄弟...你往北走?”伤兵喘息着问。
“嗯。”
“别去...北平...”伤兵抓住徐竹声的手,指甲掐进他的肉里,“日本人...到处抓人...知识分子...特别...”
他的手慢慢松开,眼神开始涣散。徐竹声知道,他快不行了。
“兄弟...帮我...捎句话...”伤兵的声音越来越弱,“告诉我娘...王家庄的...王秀兰...儿子...没给她丢人...”
他的眼睛还睁着,但已经没了光彩。徐竹声伸手阖上他的眼睑,从地上抓了把土,撒在他脸上。没有时间掩埋,只能这样简单祭奠。
起身时,徐竹声在伤兵的手边看见一个小铁盒。打开来,里面是半张照片——一个面容慈祥的妇人,穿着粗布衣服,背景是简陋的土屋。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娘,儿一切安好,勿念。民国二十五年春。”
徐竹声收起铁盒,背起琴箱继续上路。每一步都格外沉重,不只是因为疲惫,更因为肩上又多了一份未能送达的遗言。
傍晚时分,天空飘起了小雪。细密的雪花无声地落下,很快就在焦土上覆了一层薄白。徐竹声的鞋子已经磨破,脚底起了水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但他不能停——夜晚的野外更危险,不仅有日本巡逻队,还有野兽。
天黑透时,他终于看见前方有灯火。是个小村庄,或者说,曾经是个小村庄。大部分房屋都被烧毁了,只有村头几间还立着,窗户里透出微弱的光。
徐竹声敲了敲其中一家的门。很久,门才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只警惕的眼睛。
“过路的,讨碗热水。”徐竹声说。
门又关上了。就在他以为没希望时,门再次打开,一个佝偻的老头示意他进去。
屋里很简陋,土炕上躺着个老太太,盖着破旧的棉被,不停地咳嗽。老头给徐竹声倒了碗热水,水里飘着几片不知名的草叶。
“从南边来?”老头问,口音很重。
徐竹声点点头,小口喝着热水。水温吞吞的,但总算让冻僵的身体有了点暖意。
“往北去?”老头又问,目光落在他背上的箱子。
“去北平。”
老头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去不得。日本人占了北平,天天抓人。上个月,村东头的李秀才,就是去北平看儿子,再没回来。”
炕上的老太太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老头赶紧过去拍她的背。等咳嗽平息了,老太太虚弱地说:“让他...住柴房吧...这大冷天的...”
柴房四面漏风,但总比野外强。老头抱来一捆稻草铺在地上,又给了徐竹声一条薄毯。毯子很破,但洗得干净。
“早点睡,明天鸡叫前就得走。”老头低声说,“村里有汉奸,看见生人会去报告。”
徐竹声道了谢,在稻草上躺下。琴箱放在身边,手一直搭在上面。他累极了,却睡不着,睁眼看着房梁上的蛛网在风里晃动。
半夜,老太太的咳嗽声越来越急。徐竹声起身,从包袱里取出周老汉给的膏药,敲开了正屋的门。
老头正急得团团转,见徐竹声拿着药膏,愣住了。
“治风寒的,试试看。”徐竹声说。
老头接过药膏,犹豫了一下,还是挖了一小块,用热水化开,给老太太喂下。说也奇怪,没过多久,老太太的咳嗽渐渐平息,呼吸也平稳了。
老头看着徐竹声,眼神复杂:“你...不是普通人吧?”
“只是个琴师。”
“琴师...”老头喃喃道,“我儿子也会弹琴。三弦。去年被日本人抓去修炮楼,再没回来。”
他坐到门槛上,摸出旱烟袋,却没点着,只是拿在手里摩挲。“这世道,会弹琴有什么用?挡不了子弹,填不饱肚子。”
徐竹声在他身边坐下,望着院子里薄薄的积雪:“琴不能挡子弹,但能让人记得,我们为什么而战。”
老头转过头,在昏暗的光线里仔细看他:“你到北平,是要找人?”
“是。”
“找到了之后呢?”
徐竹声沉默了很久,轻声说:“还不知道。也许弹一曲《高山流水》,也许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看他是否平安。”
老头点点头,站起身:“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回到柴房,徐竹声依然无法入睡。他从琴箱的暗格里取出蓝皮笔记本,借着从破窗漏进的月光,翻到最后一页。那片银杏叶还在,叶脉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若见此物,我已北上。珍重,待春风。”
他轻轻抚过叶面。银杏叶很脆,稍一用力就会碎。就像这场追寻,就像这个时代,脆弱得不堪一击。
但他还是要走下去。
因为有些承诺,比生死更重;有些等待,本身就是意义。
鸡叫前,徐竹声悄悄起身,将剩下的膏药留在灶台上,又放了几块银元。正要离开时,老头推门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布包。
“带着。”布包里是几个杂面饼,还温热着,“路上吃。”
徐竹声接过饼,深深鞠了一躬。
“保重。”老头说,“愿你能找到要找的人。”
走出村庄时,天边刚刚泛白。小雪已经停了,地上铺着薄薄的一层白,像为这片苦难的大地盖上了裹尸布。徐竹声回头望去,村庄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那点微弱的灯火已经熄灭。
他紧了紧背上的琴箱,继续向北。
前方还有很远的路,很多的山河,很多的生死未卜。但每走一步,就离叶淮秋近一步;每过一天,就离重逢近一天。
而他知道,在北平的某个角落,或者在北上的某条路上,有一个人也在前行。也许同样疲惫,同样危险,同样怀揣着渺茫的希望。
两根弦,隔着烽火,隔着山河,隔着这个破碎的时代。
但弦已调准,只待共振。
这就够了。
徐竹声抬起头,朝霞正撕开云层,洒下第一缕金光。他迈开脚步,踏碎了地上的薄雪。
路还长,但总会走到头。就像夜再黑,天总会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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