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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数·油灯下的教学
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
沈青瓷坐在柜台后,面前摊着账本。铜钱堆在一边,她用指尖一枚枚拨着数。眉头越皱越紧。
数完最后一遍。
她抬起头,看向坐在小凳上的阿丑。
“不对。”她说。
阿丑看着她。眼神清澈,带着点茫然。青瓷指着账本上的一行字:“今天下午,有个大娘来买顶针,记得吗?”
阿丑想了想。
点头。
“你收的钱?”青瓷问。
阿丑又点头。青瓷深吸一口气:“顶针两文一个。大娘买了两个,该收四文。你找零了吗?”
阿丑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
像是在努力回想。青瓷盯着他看,等了几秒,他摇了摇头:“不记得。”
青瓷扶额。
她就知道。当时她在后院理货,听见前头有动静,没太在意。想着阿丑看个店总不至于出岔子。结果还真出岔子了。
“账上少了三文。”青瓷敲敲账本,“除了顶针这笔,别的都对。你说,是不是少找了钱?”
阿丑不说话。
就看着她。那副茫然的样子,让青瓷有火发不出。她合上账本,声音严肃起来:“两文钱也是钱。我们小本经营,账目必须清楚。”
她顿了顿。
盯着阿丑:“你是不是不会算数?”
阿丑端着饭碗——晚饭刚吃完,碗还没收。他低头看看碗,又看看青瓷。然后老实点头。
青瓷:“……”
她早该想到的。这人连扫地都不会,怎么可能懂算数?可看店不会算数怎么行?总不能每笔生意都喊她。
她叹了口气。
“吃完饭,”她说,语气有点无奈,“我教你。”
阿丑眼睛亮了一下。
很细微的变化,但青瓷看见了。像夜里的萤火,一闪而过。她心里那点火气,莫名消了些。
碗筷收拾好。
青瓷从柜台下拿出算盘。旧算盘,边框磨得光滑,算珠油亮。她擦了擦灰,放在桌上。又翻出几张旧纸,上面是她练字时写的数字。
油灯挪到桌子中央。
火光照亮两人之间的方寸之地。青瓷坐在桌边,阿丑搬了小凳坐在对面。姿势端正得像要上课。
“看着。”
青瓷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个“一”。笔画有点歪,但能认出来。
“这是一。”她说。
阿丑看着那个字。眼神专注,像是要把每一笔都记住。青瓷又写了个“二”,然后是“三”、“四”……
写到“十”,她停笔。
“认得吗?”她问。
阿丑盯着那些字。看了很久,久到青瓷以为他不认识。正要说话,他忽然伸出手指,点在“五”上。
“五。”他说。
声音很轻,但很确定。青瓷愣了愣:“你认识?”
阿丑摇头。
“猜的。”他说。
青瓷半信半疑。她又指了几个,阿丑有的能认出来,有的不能。看来不是完全不认识,只是认得不全。
“那先学数数。”她说。
她把算盘推过来,拨动最下面一排的算珠。“一、二、三、四……”一边拨一边数。算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阿丑看着。
眼睛一眨不眨。青瓷数到十,抬头看他:“你来试试。”
阿丑伸手。
手指碰到算珠时顿了顿。他学着青瓷的样子,轻轻拨动一颗。算珠滑过去,嗒的一声。
“一。”青瓷说。
阿丑拨第二颗。
“二。”
第三颗。
“三。”
他拨得很慢,但很稳。每拨一颗,就停一下,像是在确认。青瓷看着他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油灯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数到十。
阿丑停下。抬头看她,像是在等下一步指示。青瓷点点头:“还行。现在学加法。”
她在纸上写:三 + 四 = ?
“三加四等于多少?”她问。
阿丑看着那个算式。
眉头微微蹙起。青瓷以为他不会,正要解释,却见他伸出手指,在桌上虚划了一下。动作很轻,很快。
然后他说:“七。”
青瓷愣了。
“你怎么知道的?”她问。
阿丑想了想。
“好像……”他声音里带着困惑,“本来就知道。”
青瓷盯着他看。油灯光在他脸上跳跃,睫毛在眼下投出晃动的阴影。那眼神很清澈,没有撒谎的痕迹。
失忆了本能还在?
她想起下午他认出货郎藏钱的事。还有那反手一挥救了自己的神奇一幕。这人身上,古怪的地方太多了。
她压下心头疑惑。
继续教。
“那这个呢?”她在纸上写:五 + 六 = ?
阿丑看着算式。
这次想的时间长了点。他伸出两根手指数了数,指尖在桌上轻轻点着。点了十一下,抬头:“十一。”
青瓷眼睛瞪大了。
“你以前真的没学过?”她不信。
阿丑摇头。
“不记得。”他说。
青瓷盯着那张脸。油灯光里,那张脸美得不真实。眼神却干净得像山泉水,看不出半点虚伪。
算了。
管他以前学没学过,现在肯学就行。她又出了几道题,简单的加减。阿丑有的能立刻答出来,有的要想一会儿。
但都对了。
没有一题错。
青瓷越教越心惊。这学习速度,也太快了。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学算数,掰着手指头数半天还容易错。
“你……”她放下笔,“是不是偷偷学过?”
阿丑看着她。
眼神无辜。青瓷叹了口气,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她重新拿起算盘,教他珠算。上珠下珠,进位退位。
阿丑学得很认真。
手指拨动算珠,动作从生涩到熟练。嗒嗒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油灯的火苗跳动着,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
青瓷看着那影子。
一大一小,一坐一站。她的影子在动,在比划。阿丑的影子很安静,只有手指偶尔动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
青瓷打了个哈欠。眼睛有点酸,她揉了揉。看向窗外——天早就黑透了,月亮挂得老高。
“行了,”她说,声音里带着疲惫,“今天先到这儿。”
阿丑放下算盘。
手指还搭在算珠上,像是意犹未尽。青瓷看着他那样子,莫名想笑。这人,学起东西来还挺投入。
“明天起,”她站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脖子,“看店时旁边放个算盘。不确定的就拨拉几下,或者喊我。”
她顿了顿。
盯着阿丑:“再错钱,扣你晚饭!”
阿丑点头。
“嗯。”他说。
声音很轻。青瓷看着他,油灯光里,他的侧脸线条柔和。眼睛因为专注学习而显得格外明亮,这会儿看着她,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她别开视线。
走到柜子前,打开门翻找。从最底下扯出一条厚毯子。半旧的,蓝底白花,洗得有些发白。她抖了抖灰,扔给阿丑。
“晚上冷,”她说,语气硬邦邦的,“加上这个。”
毯子落在阿丑怀里。
他接住,低头看了看。毯子很厚,摸起来软软的。他凑近闻了闻——有阳光晒过的味道,还有……淡淡的皂角清香。
和青瓷身上的味道有点像。
青瓷看他闻毯子,耳根一热:“看什么看!旧的,爱要不要。”
说完就转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又打了个哈欠。她摆摆手:“早点睡。明天还得早起看店。”
门关上。
屋里只剩下阿丑一个人,和一盏油灯。他抱着毯子,坐在桌边。油灯的火苗还在跳,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
很安静。
能听见窗外风吹树叶的声音。
阿丑低头看着毯子。手指抚过粗糙的布料,感受着上面的温度。他想起刚才青瓷教他算数的样子——眉头皱着,嘴唇抿着,很认真的模样。
还有她打哈欠时,眼角泛出的水光。
他站起身。
走到床边,把毯子铺开。旧的蓝底白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很柔和。他躺下,盖好被子,又加了毯子。
确实暖和多了。
他侧过头,看着桌上的油灯。火苗跳动着,像是有生命。他看了很久,忽然又坐起来。
走到桌边坐下。
拿起笔——青瓷刚才用的那支。笔杆还带着她指尖的温度。他蘸了蘸墨,在纸上写了个“一”。
笔画歪歪扭扭。
比青瓷写的还丑。他盯着那个字看了会儿,又写了个“二”。然后是“三”、“四”……
写到“十”,他停笔。
手指在纸上虚划。脑子里有什么东西闪过——不是数字,是更庞大的、更复杂的东西。像星河,像脉络,像……规则。
一闪而过。
快得抓不住。
他皱起眉,努力去想。可越想,那东西溜得越快。最后只剩一片空白,和淡淡的头痛。
他放下笔。
指尖按在太阳穴上。油灯的火苗跳得更厉害了,把他的影子在墙上拉长又缩短。他盯着那影子看。
忽然想起青瓷的影子。
刚才教学时,她的影子在墙上晃动。手势比划,声音清脆。那影子不像现在这么孤单,而是鲜活的,有温度的。
他吹灭油灯。
屋里暗下来。只有月光从窗缝漏进来,在地上投出细长的光斑。他走回床边,重新躺下。
毯子很暖。
阳光的味道裹着他。他闭上眼睛,脑子里却还在想那些数字。三加四等于七,五加六等于十一……
简单的规则。
清晰明了。
不像别的,那么模糊,那么混乱。他喜欢这种清晰。喜欢青瓷教他时,那种笃定的语气。
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
“子时三刻——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声音渐渐远去。
阿丑翻了个身,面向墙壁。手指在毯子上轻轻划着,划出一个“七”,又划出一个“十一”。
划着划着,睡着了。
梦里没有星河,没有脉络。只有一屋子的油灯光,和一个凶巴巴教他算数的姑娘。
而隔壁房间。
青瓷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她也睡不着。脑子里反复回放今晚的事——阿丑学算数的样子,他那双专注的眼睛。
还有他说“好像本来就知道”时的困惑。
这人到底什么来历?
失忆了还能保留学习能力?而且学得那么快……她想起父母留下的那些法器笔记,上面记载过一些奇人异事。
有没有可能……
她摇摇头,把这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出去。管他什么来历,现在是她的人,得给她干活。
她翻了个身,面向墙壁。
手摸到枕头下——那里藏着父母留下的一个小布袋,里头有些零碎的法器。她摸了摸,心里踏实了些。
窗外的月亮又升高了些。
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出模糊的光影。青瓷看着那光影,慢慢闭上眼睛。
明天还要早起。
还要教阿丑更多东西。
还要应付街坊邻居的好奇和闲话。
她叹了口气,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睡意渐渐涌上来,脑子里最后的画面,是阿丑接过毯子时,那双清澈的眼睛。
和嘴角那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她睡着了。
梦里没有数字,没有算盘。只有一条蓝底白花的旧毯子,在阳光里晒得暖暖的,散发着皂角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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