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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的误差
窗外的夜色已完全浸透玻璃,将中庭景致化作一幅深沉厚重的背景。咖啡厅内,“鸢尾”之名的诗意在暖光与低语中缓缓流淌,如同一首永不终结的散文诗。林知黎与亚历克斯之间的对话,也像这夜色一般,逐渐褪去了最初因偶遇和深刻议题而带来的些许紧绷,变得愈发松弛而深入,仿佛两条原本独立奔涌的暗河,在某一处岩层下悄然汇合,水波交融,难分彼此。
他们的话题已从希尔伯特的雄心和连续统的裂隙,漫游至更广阔的领域——数学中的直觉主义与形式主义之争,俄罗斯文学中那种特有的、近乎受难般的灵魂拷问,以及中国古典哲学里“道可道,非常道”的玄妙智慧。思想的疆域在他们面前无限展开,每一次观点的碰撞,都像在认知的星图上点亮一颗新的星辰。
正是在这种高度共鸣却又细节纷呈的交流中,一个微妙的“误差”悄然浮现。
当时,亚历克斯正试图用一个数学概念来类比文学创作中,作者意图与读者解读之间那永恒存在的张力。
“……这就像在探讨一个‘流形’的局部坐标系与全局性质之间的关系,”他用手在空气中虚画着,仿佛在勾勒一个无形的几何结构,“作者提供了一个局部的、有限的叙事框架,就像在一个流形上建立了一个局部坐标图。而读者,则带着他们自身的‘图册’——由个人经验、文化背景和情感结构构成——试图将这些局部信息粘合起来,以理解整个故事的‘流形’全局。但粘合的过程,不可避免地会产生‘变换’,会引入……”
他在这里略微停顿,似乎在搜寻一个最精确的英文词汇来表达他的数学思想。他的母语思维在那一刻似乎短暂地占据了上风,一个俄语词汇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склейка。”
这个词音色独特,带着斯拉夫语言特有的那种柔软又富有颗粒感的质地。
林知黎微微一怔。她的俄语水平远未达到精通,仅限于阅读文学作品所需的词汇量,对于数学专业术语更是陌生。这个陌生的词汇像一颗突然落入平滑织锦的小石子,制造了一个微小却清晰的顿挫。
亚历克斯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迅速切换回英语,试图解释:“抱歉,我的意思是‘gluing’,或者更数学化的说法,‘homeomorphism’(同胚)。”
“同胚”,这个拓扑学核心概念,林知黎是理解的。它描述的是两个空间可以通过连续的双向映射相互转换,而不撕裂、不粘合,就像橡皮泥可以捏成咖啡杯也可以捏成甜甜圈,本质结构相同。
然而,就在这解释与被理解的电光石火之间,林知黎却捕捉到了那个俄语原词——“склейка”。它在她脑海中瞬间激活的不是数学定义,而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充满烟火气的意象。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笑声清越而自然,打破了先前高度专注的思辨氛围。“склейка……”她模仿着他的发音,虽然不那么标准,但韵味犹存,“在普通的俄语里,这个词最常用的意思,是不是……‘粘合’?比如,用胶水把什么东西粘起来?”
亚历克斯愣了一下,随即,他那双灰蓝色的湖泊里也迅速漾开了了然与愉悦的涟漪。他恍然大悟,明白了她发笑的缘由。“是的,”他也笑了起来,那笑容软化了他脸上所有理性的棱角,显得格外真切,“没错,就是‘粘合’。像修补一个打碎的花瓶,或者把两张纸粘在一起。非常……朴实无华的一个词。”
“所以,”林知黎的眼眸因笑意而闪闪发光,像落入了星子,“在你们数学家眼中,描述两个抽象空间如何优雅、连续地相互映射,那个至高无上、精妙无比的概念,其根源,竟然来自于……工匠用胶水‘粘合’东西这样一个无比具体、甚至有些笨拙的动作?”
这个发现带着一种奇特的、令人愉悦的反差。最高深的抽象,竟扎根于最朴素的现实。
亚历克斯笑着摇头,语气中带着一种无奈的坦诚:“恐怕正是如此。数学的许多术语,剥去它们华丽的形式外衣,内里往往是非常直观、甚至简陋的物理意象。‘流形’(manifold)本身,就带有‘多种多样折叠’的意味。我们只是给这些粗糙的直觉,穿上了逻辑的华丽礼服。”
他看着她,眼底的兴趣愈发浓厚:“那么,在中文里,你们如何翻译‘homeomorphism’这个‘华丽的礼服’?”
“同胚。”林知黎用中文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字,然后拿起他放在笔记本旁的钢笔——那是一只沉甸甸的、有着暗哑金属光泽的万宝龙钢笔——在他之前画过连续统的那页纸的空白处,工整地写下了“同胚”二字。
“ ‘同’,意为相同、一致。‘胚’,本意是事物的开端、基础或未经雕琢的原始形态。”她解释道,指尖轻轻点着这两个方块字,“所以,‘同胚’这个词,传达的是一种在本质的、基础结构层面上的相同。它更像一个哲学概念,强调的是内在的、根源上的一致性,而非外在形式的简单粘合。”
亚历克斯凝视着那两个结构优美、意蕴深远的汉字,仿佛在解读一幅神秘的星图。他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
“有趣……”他喃喃道,目光在“同胚”与想象中的“склейка”之间来回移动,“‘склейka’ 强调的是过程,一种从外部施加的、技术性的动作,它将分离的部分连接起来。而‘同胚’……它强调的是内在的本质属性,一种先验的、固有的状态。一个指向‘如何做’,一个指向‘是什么’。”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而明亮,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个重要的发现:“你看,这不仅仅是一个翻译。这是一个视角的转换。俄语的术语,带着一种构造者的视角,仿佛空间是由我们动手‘粘合’出来的。而中文的术语,则带着一种发现者的视角,仿佛那种本质的相同性早已存在,只是被我们识别和命名。”
这个洞察让林知黎也感到一阵振奋。她接过他的话:“就像我们之前讨论的探照灯与篝火。‘склейka’ 像是探照灯的制造者,关注如何将光束连接起来照亮区域;而‘同胚’则像是篝火边的诗人,直接描述和感受那光与影共存的状态本身。”
“正是!”亚历克斯几乎要为此击节赞叹,他灰蓝色的眼眸里闪烁着极度愉悦的光芒,“语言的误差,在这里非但不是障碍,反而成了一扇窗户,让我们窥见了不同文化思维模式的微妙差异。我的‘粘合’,你的‘同胚’,我们谈论的是同一个数学对象,却仿佛一个在描述木匠的手艺,一个在阐述道家的‘齐物’观。”
这番探讨,让之前因术语隔阂而产生的那一丝微小误差,非但没有造成误解,反而催化出一种更深层次的、关于思维本身的理解与亲密。一种共享着某种秘密的、智识上的默契,在笑声和洞察中悄然滋生。
“这让我想起,”林知黎的思绪继续延伸,如同藤蔓攀附着新发现的支架,“文学翻译中,那种永恒的、近乎悲壮的困境。我们如何用中文的‘月亮’,去完全承载英语‘moon’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积累的全部文化意象与情感重量?又如何用‘river’,去等价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中那无尽的亡国之痛与时间之叹?每一次翻译,都是一次不得已的‘粘合’,试图用目标语言的胶水,去修补源语言被打碎的琉璃盏。我们永远无法完全复原那盏琉璃盏原本的光泽与纹理,只能尽力粘合出一个近似的形状,并祈祷有人能透过这粘合的裂缝,窥见一丝原作的光芒。”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写作者特有的、对语言局限性的深刻体悟与淡淡哀愁。
亚历克斯静静地听着,他的目光充满了理解与共情。“所以,文学的翻译,是一种注定存在‘误差’的艺术。但这种‘误差’,或许正是‘留白’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它迫使读者参与到意义的创造中来,用自身的文化图册去填补那些无法完全传递的缝隙?”
“可以这样理解。”林知黎点点头,感到一种被深刻理解的慰藉,“完美的、毫无损耗的翻译,就像希尔伯特梦想的完备系统,是一个无法抵达的彼岸。而真正的翻译,正是在承认并拥抱这种必然误差的前提下,进行的创造性转化。它追求的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绝对精确,而是一种精神上的‘同胚’——在不同的语言和文化空间之间,建立起一种在情感和思想层面能够连续映射、本质相通的桥梁。”
“精神上的‘同胚’……”亚历克斯重复着这个由他们共同创造(或者说,由翻译的误差所催生)的新概念,眼中充满了激赏,“一个极其优美的表述。它超越了语言的表层结构,直指心灵共鸣的深层拓扑。”
他看着她,仿佛透过她知性温婉的外表,看到了一个与他一样,在各自领域内孜孜不倦地探索着“连通性”的、孤独而执着的灵魂。咖啡厅的暖光在她眼中映出细碎的光芒,与她睿智的谈吐形成一种动人的和谐。
“那么,林知黎,”他忽然非常郑重地、用她那充满诗意的名字称呼她,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认真,“也许我们此刻的交谈,本身就是在尝试构建一个‘精神上的同胚映射’?跨越了汉语、俄语、英语的藩篱,跨越了数学与文学的学科壁垒,甚至跨越了北京与莫斯科的地理距离。”
他的话语像一阵温柔而坚定的风,吹动了林知黎心湖深处的水草。她迎上他的目光,在那片西伯利亚湖泊的倒影里,看到了自己清晰的身影。
“也许是的,”她微笑着,声音柔和而肯定,“我们在用各自的语言图册,尝试‘粘合’(склейка)出一个共享的理解空间。而这个空间的内在本质,或许正朝着你所说的‘同胚’状态演化。”
他们相视而笑,这一次的笑容里,不再仅仅是最初的智力激荡的愉悦,更增添了一份因共同克服(甚至欣赏)了语言隔阂而产生的、独特的亲密感。那个因“склейка”而起的、小小的翻译误差,非但没有拉远距离,反而像一道意外的彩虹,短暂地、却无比绚丽地照亮了他们通往彼此精神世界的路径。
杯中的咖啡早已凉透,但空气中弥漫的理解的暖意,却愈发浓稠。窗外的夜色沉静,仿佛也在屏息聆听着,这场发生在“鸢尾”咖啡厅里,关于误差、粘合与本质同构的、微小而美妙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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