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镯

　　那两道声音的重叠只在一瞬间，却像一根浸过冰水的银针，精准地刺入林月如的神经末梢。她甚至能感觉到那冰冷的触感沿着脊椎一路蔓延，所过之处，寒毛倒立。指尖传来的青金石凉意突然变得灼热，她猛地松开握住镯子的手，仿佛那不是银镯，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脑海中的画面已然消失——那月白长衫的背影，那漫天飞舞的桃花瓣，那决绝而悲恸的“缘分已尽”——但残留的感觉却如同潮水退去后的淤泥，沉甸甸地淤积在心口。一种溺水般的虚脱感攫住了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沉闷的痛感。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鼓噪的声音，嗡嗡作响，几乎盖过了居酒屋内的喧闹。

　　“月如？”周屿安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近了些，带着不容错辨的真实担忧。他向前迈了半步，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的桌案投下一小片阴影，属于他的、熟悉的雪松淡香隐隐约约地飘来，与她记忆中那个雨夜分别时的气息别无二致。这味道让她一阵恍惚，也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此刻的窘迫与混乱。

　　他显然被她骤然苍白的脸色和失态的反应吓到了。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照出她惊惶失措的影子。

　　“我没事。”林月如几乎是立刻回答，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干涩而发紧。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探究的目光，试图扯出一个表示无碍的笑容，来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然而，她只感觉到嘴角僵硬的肌肉不自然地牵动了一下，那笑容想必比哭还难看。“可能……可能是这里有点闷，刚才突然有点头晕。”她胡乱找了个借口，右手却不自觉地再次抚上左腕，指尖触碰到那银镯微凉的缠枝莲纹路和那颗冰凉的青金石。这一次，那冰凉竟奇异地带来一丝诡异的安定感，仿佛在惊涛骇浪中抓住了一根浮木。

　　唐芯在一旁，优雅地端起面前的清酒杯，小呷了一口，目光却敏锐地将两人的所有互动尽收眼底。她放下酒杯，瓷杯与木质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嗒”声。她适时地站起身，脸上挂起无可挑剔的、属于唐家大小姐的社交性笑容，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审视：“周先生，真巧啊。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她的话像一把精巧的剪刀，巧妙地剪断了周屿安与林月如之间那令人不适的凝视与僵持，也将话题引向一个相对安全的领域。“一个人？”她状似随意地问道，目光却轻轻扫过周屿安空无一人的身侧。

　　周屿安似乎这才注意到唐芯的存在。他收敛了面对林月如时不自觉流露出的那份带着痛楚与复杂的专注，恢复了惯常在商场与人际交往中的沉稳持重。他对唐芯礼貌地点了点头，唇角勾起一个标准的、略显客套的弧度：“唐芯，好久不见。是啊，刚在附近见完一个客户，谈得有些晚，路过这里，想着进来随便吃点东西。”他的解释合情合理，天衣无缝。然而，他的目光却像是不受控制般，又不经意地、极快地扫过垂着眼睑的林月如。看到她正专注地盯着面前那盘只动了一筷子的盐烤秋刀鱼，仿佛那焦黄的鱼皮和细白的鱼肉上，隐藏着宇宙的奥秘，能让她彻底逃离眼前的尴尬。

　　居酒屋内人声鼎沸。邻座几个上班族正高声谈笑，划拳行令；后厨传来滋滋的烤肉声和碗碟碰撞的清脆声响；老板娘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日语热情地招呼着新来的客人。这些原本充满生活气息的喧闹背景音，此刻落在林月如耳中，却显得格外尖锐、嘈杂，像无数根细针不断刺穿着她本就紧绷的神经。而他们三人所在的这个小角落，空气却仿佛凝滞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要不……”周屿安犹豫了一下，目光在唐芯和林月如之间逡巡，最终，那深沉的目光还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落在了林月如低垂的侧脸上，语气放得轻缓，“既然这么巧遇到了，一起坐吧？我请客，就当……好久不见的聚聚。”

　　“不用了！”林月如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比她自己预想的要尖锐、急促得多，像琴弦骤然崩断。她感到唐芯在桌下，用高跟鞋的鞋尖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她的脚踝，带着警告的意味。她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翻腾的情绪稍微平复，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些，尽管指尖还在微微颤抖，“我们……我们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真的。正准备走呢。”她补充道，甚至试图让嘴角再次上扬，却只形成一个勉强的弧度。

　　她不想和他一起吃饭。一点都不想。尤其是在经历了刚才那诡异至极、令人心神俱裂的幻觉（她宁愿相信那是幻觉）之后。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在唐芯那双洞察一切、了然的目光注视下，进行一场注定充满了无声试探与回忆拷问的尴尬晚餐？这无异于另一种形式的、缓慢而公开的凌迟。她宁愿立刻逃离这个地方。

　　周屿安的眼神因为她毫不犹豫的拒绝而明显黯淡了一下，那抹细微却真实的失落没有逃过林月如眼角的余光。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像是有重量，压得林月如几乎想要再次开口，说点什么来填补这令人难堪的空隙，但最终她还是死死地咬住了下唇。他再开口时，声音低沉了几分：“这样啊……那，好吧。不打扰你们了。”

　　他站在原地，身形挺拔却莫名透出一丝僵直。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微微动了动，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关切，有疑惑，或许还有一丝未被完全浇灭的期待。但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出口，只是深深地看了林月如一眼，那眼神沉重得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印下来。然后，他缓缓转身，走向了居酒屋另一侧，一个离她们较远的、靠近角落的空位。

　　直到他坐下，宽阔的背脊完全阻隔了她们的视线，林月如才感觉那根自他出现就一直紧绷在心口的弦，稍稍松弛了一些。但一种无形的、粘稠的压力感依旧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仿佛他留下的雪松气息成了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笼罩其中。

　　“看见没？”唐芯凑过来，几乎是贴着林月如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果然如此的笃定，“从他走过来到离开，那眼神，几乎就没从你身上移开过！我说什么来着？绝对余情未了！我就说他当年那个分手，分得是一千一万个不情不愿。”

　　“芯芯！”林月如有些烦躁地打断她，抬手揉了揉依旧有些发凉、隐隐作痛的额角，那里像是残留着那幻觉带来的冰寒触感，“求你了，别说了。我们走吧，我现在真的不想待在这里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拿起放在身旁的链条小包，站起身，动作快得甚至带倒了身后的木质凳子，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她也顾不上扶起，只想立刻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充满了周屿安气息和诡异回忆碎片的空间。这近乎落荒而逃的姿态，让唐芯无奈地摇了摇头。

　　唐芯见状，也不再耽搁，迅速招手示意服务员结账。她利落地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放在账单夹上，说了句“不用找了”，便拿起自己的外套和手包，快步跟上了已经走到门口的林月如。

　　推开居酒屋厚重的木格玻璃门，晚风带着初夏夜晚特有的、微凉的湿意迎面吹来，拂过林月如滚烫的脸颊和耳根，她才感觉那被扼住喉咙般的窒息感消退了一些，呼吸终于顺畅了些许。都市的霓虹灯将街道渲染得光怪陆离，车流如织，尾灯拉出一道道红色的光带。

　　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鬼使神差地回头，透过那扇明亮的玻璃窗，望向那个角落。周屿安独自一人坐在那里，背影在居酒屋内部暖色调的光线和喧闹的人群映衬下，显得格外孤寂。他面前并没有摆放任何食物，只有一杯透明玻璃杯装着的清水。他并没有看向门口的方向，而是微微侧着头，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车灯洪流。侧脸的线条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下，勾勒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落寞与萧索。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却又无比尖锐地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阵绵密而持久的疼。这疼痛无关爱情，或许更像是一种物伤其类的悲悯，以及对过往时光彻底逝去的一声无声叹息。

　　“还看？”唐芯有力的手臂挽住了她的胳膊，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她拉离了原地，转向与居酒屋相反的方向，“别忘了，林月如，看清楚现实。他现在是苏晴的丈夫，是周家的乘龙快婿。你刚才做得非常对，这种牵扯，越少越好。沾上了，就是甩不掉的麻烦和难堪。”

　　林月如默默地点了点头，任由唐芯挽着她向前走。唐芯说得对，字字句句都敲在现实冰冷坚硬的墙壁上，发出清脆的回响。无论周屿安眼神里是否还残留着未了的余情，无论她自己的心湖是否因为这次意外的相遇而被搅动起波澜，那条名为“现实”和“道德”的界限，就那样清晰而冷酷地横亘在那里，如同天堑。苏晴那双总是带着温柔笑意、却又在某些时刻锐利得能洞察人心的眼睛，仿佛就在不远处的暗影里，静静地注视着她。

　　而与此同时，在她心底的更深处，另一个更令人不安的疑惑，如同潜伏在浑浊水底的暗礁，在她情绪波动的浪潮暂时退去后，悄然浮出了水面——刚才脑海里那个惊鸿一瞥、穿着月白长衫的陌生男子，那个与周屿安低沉嗓音完美重叠、说着“缘分已尽”的悲怆声音，还有那瞬间席卷全身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悲痛……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真的仅仅只是情绪剧烈波动下产生的、逼真得可怕的幻觉吗？还是……与这枚如同生长在血肉里、无论如何也取不下来的诡异手镯有关？

　　她不自觉地再次抬起手腕，将那枚缠枝莲银镯暴露在都市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光下。古老的银质不再温润，反而泛着一种沉黯的、仿佛吸收了过多时光的秘密而显得格外幽深的光泽。镶嵌其上的那颗青金石，那一点幽邃的蓝，在变幻的光线下，仿佛一只冷眼旁观的、来自亘古的眼睛，正静静地、漠然地注视着这尘世中，痴男怨女们永远也挣脱不开的、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与无常命运。

　　晚餐的邀约虽未成行，但那无声的、由往事、试探、未解之谜与现实阻碍交织而成的暗流，却已悄然漫过了理智与防备的堤岸，无声无息地浸润了她脚下的土地。前路，在夜色与霓虹的交织下，似乎变得更加迷雾重重，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未知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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