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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卡车的金属底盘像一块冰,未蜷缩在传动轴旁的阴影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雪沫的混合味道,呛得他肺部生疼。那本名为“生死之誓”的猩红书册紧贴着他的肋骨,书页边缘随着他急促的呼吸频率,一下下刮擦着皮肤,像一只寄生生物在无声嘲弄宿主此刻的狼狈。
他机械地啃咬着冻硬的能量棒,碎渣在齿间崩裂,冰碴划破喉管的刺痛感如此清晰,却远远比不上胸口那片空洞的钝痛——那里,曾经蕴藏着足以撕裂天空的力量,如今只剩下实验室药剂残留的、令人作呕的酸腐余味。
远处雪原的边际,一道幽蓝的光弧闪过。巡逻无人机猩红的扫描光点,如同索命的指针,缓缓扫过卡车底盘下方每一寸空间。未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指尖下意识地捻动,曾经召唤雷霆的本能,如今只搓出几粒苍白无力、转瞬即逝的静电火花。就在这瞬间,那本猩红书册毫无征兆地自行腾空浮起,冰冷的封面边缘擦过他干裂的下唇,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立刻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滚开…”他嘶哑地低吼,手臂猛地挥出,将那本书狠狠打飞。后脑勺因这剧烈的动作重重撞上冰冷的排气管,剧烈的撞击痛楚与书册传来的、某种难以言喻的共感疼痛同时炸开,视野里仿佛迸溅出无数猩红的雪花。
无人机幽浮的阴影,已经笼罩在头顶。激光瞄准器发出的死亡红圈,精准地锁定在他眉心。未看着那一点红芒,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沙哑的笑声在寂静的雪原上传开,惊飞了远处枯枝上蜷缩的寒鸦。这笑声里带着一种极致的荒谬,让他想起博士临终前那双因惊愕而扩大的瞳孔——与他此刻的境遇何其相似,都像是被困在透明玻璃罩里的飞蛾,拼尽全力扑打着自以为能带来自由的翅膀,却只是徒劳。
第一束激光精准地洞穿了他的肩胛骨。剧痛让他身体剧烈地痉挛,倒在冰冷的雪地上。视野模糊中,他看到那本悬浮在不远处的“生死之誓”自动翻到了最新的一页,殷红的内页上,墨迹正缓缓浮现出【轮回次数:257】,数字的边缘,他自己溅出的鲜血正慢慢晕开,形同孩童歪歪扭扭的涂鸦。
第二束致命的光束即将刺入心脏前,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拼命伸长手臂。冻僵的指尖终于触碰到冰冷书脊的瞬间,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破碎——卡车锈蚀的底盘、无人机冷冽的蓝光、他自己呼出的最后一口白雾,一切都碎裂成漫天飞舞的冰晶,消散于无形。
再次恢复意识时,他正蜷缩在实验室那熟悉而冰冷的通风管道内。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尝到了新鲜的血腥味。“生死之誓”悬浮在触手可及之处,封面上甚至还残留着上次轮回中,雪沫融化后的淡淡水痕。他蜷缩起身体,将滚烫的额头贴上冰冷的金属管壁,忽然发现自己正在流泪,温热的液体滑过冰冷的脸颊,带来一种陌生的触感。
通风口铁栅的缝隙外,雪原上的极光透射进来,在那猩红书页上投下诡谲变幻的光影。他的脊背紧紧贴着实验室外墙,混凝土的寒意穿透单薄的病号服,直刺骨髓。“生死之誓”悬浮在肩头半寸之处,书页在他需要隐匿的瞬间无风自动,恰到好处地挡住了监控摄像头转来的扫描视线。
积累的数据开始在他脑中生效。他记住了东侧巡逻无人机扫描循环中那个稍纵即逝的间隙。此刻,脑海中的倒计时即将归零,他的指甲无意识地抠进墙面的裂缝,那里,旧日狂暴的雷光曾轻易将其撕裂,如今却只剩下指腹磨破后,渗入砖缝的细微血丝。
“警报,试验区D7入侵。”冰冷的机械音骤然炸响。未像一支离弦的箭,冲向记忆中的通风井入口。上一次,就是在这里,他的左腿被追击的激光齐根削断。现在,他拖着那条在幻觉中依旧隐隐作痛的腿,提前半秒扑进了黑暗的井口。“生死之誓”撞上铁梯,发出巨大的回响,紧随其后的无人机群蜂鸣声,如同索命的咒语在竖井中层层叠加。
用死亡换来的数据流淌过他的神经:
他记得某架无人机在急速爬升时,会有致命的延迟;
他记得另一架在弹药填充的瞬间,散热口会短暂暴露;
他记得西墙那片高压电网,在持续低温下,每隔特定周期会产生不规则的功率波动。
在被激光洞穿后,他学会了利用这一点。他抓起地上冻硬的金属废料,用尽全力砸向电网。爆开的电火花短暂干扰了追兵传感器的锁定。生死之誓擦过带电的铁丝网,封面上瞬间传来的、仿佛皮肉被烧焦的共感剧痛,让他几乎松手将这痛苦之源丢弃。
他对着空无一物的虚空嘶吼。脚尖踢飞的碎石,精准地击中通风管道某个特定的弯折处——这是用死亡换来的声波反射规律。无人机群的追击程序果然出现了短暂的混乱,陷入了自检状态。他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像一尾滑溜的鱼,钻进了下方粘稠恶臭的排污管道。
废液淹没膝盖的触感,让他瞬间回忆起在这里溺毙的绝望滋味。“生死之誓”自动浮到污浊的液面上方,像一条冷漠的、袖手旁观的救生艇。他死死攥着书脊,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但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抹在黑暗中异常醒目的猩红。
红外扫描光栅如同梳子般从头顶掠过。他将自己的身体扭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紧紧嵌入两道交叉光束之间那个微小的盲区——这个角度,曾让他付出了失去右耳的代价。此刻,他后仰的弧度精准得如同用圆规画出。一滴不知是因生理痛苦还是情绪崩溃而溢出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过他的太阳穴,坠入下方的污液时,激起的微小涟漪里,仿佛倒映着成百上千个死于同一处的、他自己的面孔。
当他最终攀越过最后一道嘶嘶作响的高压电网,掌心早已是一片血肉模糊。生死之誓静静悬浮在染血的铁丝网上空,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湿润而诡异的光泽。一股难以抑制的暴戾陡然涌上心头,他猛地抓起手边的石块,狠狠砸向那本记录了他所有痛苦与失败的书册!然而,在石块撞击到书封的前一刹那,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被猛烈反击的共感剧痛率先将他彻底击溃。他蜷缩在雪地里,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远处实验室探照灯的巨大光柱扫过雪原,那刺目的白光,像极了他此生再也无法召唤出的、照亮黑暗的雷光。
……
雪,不断从通风管道的裂缝渗漏进来,落在他因过度疲惫而不停颤抖的睫毛上。他机械地抬手抹去——那里沾染的并非雪花,而是上一次被激光割喉时,飞溅而上、早已干涸的血痂。此刻他的喉管光洁如新,只有大脑深处记忆下来的、火焰灼烧般的幻觉剧痛,仍在神经末梢顽固地抽搐。
生死之誓如影随形,悬浮在肩后,如同一道永不消散的幽魂。他下意识伸手去抓,书页锋利的边缘立刻在他掌心划开一道新的血口。清晰的疼痛让他瞬间回想起实验室里那条不成文的规矩:受伤时若能忍住不哭出声,便能多换一句博士的夸赞。可现在,他连哭泣的理由都找不到了,只有麻木。
博士的尸体以熟悉的姿势横亘在门边,以完全相同的角度栽倒在那片开始凝固的暗红血泊中。未面无表情地绕过,手中的手术刀精准地插入通风管道壁上一处不起眼的锈斑。这是用无数次在管道中窒息而亡换来的宝贵知识:当刀柄顺时针旋转整整十七度时,那块看似坚固的铁皮会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警报器刺耳的嗡鸣如预料般瞬间炸响,旋转的红光泼洒在生死之誓的内页上,将那猩红渲染得愈发触目惊心。未死死盯着书页间浮动变化的墨迹,那些扭曲的、非人的符号,像极了他童年时永远无法解读的实验报告。但他认得其中一个符号,它代表着某个数字——这是他唯一依靠自身力量破解的密码,代价是多次在不同情境下粉身碎骨的死亡经验。
致命的激光网从天花板缓缓降下。未忽然矮身蹲下。三束炽热的光线擦着他的头皮掠过,空气中立刻弥漫开毛发焦糊的气味,混合着血腥,涌入鼻腔。这个看似自杀的盲区位置,是某次轮回中无意发现的,而他为此付出的代价,是被激光削去了半边头骨。
他扑向墙角的冷藏柜,指尖刚刚触到冰冷的门把手,整条右臂便在一道炫目的白光中与身体分离。断肢的剧痛像高压电流般顺着神经窜向生死之誓,那本书册的书页顿时因这强烈的共感而蜷曲、发烫。未用残存的左手疯狂地抠开柜门,将自己蜷缩进去的姿势,熟练得令人心碎——上一次,他死在这个冰冷的铁柜里,用了整整四个小时,低温让血液慢慢凝结成冰的过程,漫长得像一首为他量身定制的安魂曲。
「这次…换个死法吧。」他对着悬浮跟进柜内的“生死之誓”无声呢喃。书页应声无风自动,露出内里那血沼般浓稠的深红。
当巡逻无人机的激光束最终刺破单薄的柜门时,未主动昂起头,将咽喉送向了那道死亡之光。灼烧气管的痛苦席卷而来时,他清晰地数着从“生死之誓”那边传来的、一阵阵对应的抽痛:一次是为了被切断的右臂,两次是为了在雪原中冻伤的双膝,第三次是为了…
黑暗彻底吞没视野前,他最后看到的,是雪原的月光透过冷藏柜门的裂缝,洒下的一小片银辉。那抹清冷的光泽,像极了记忆中某人曾模糊描述过的「自由的颜色」,可在他贫瘠的记忆库里反复搜寻,最终浮现的,却只有实验室里那永恒不变的、惨白刺目的灯光。
重生,在浓郁的血腥味中如期降临。未平静地吐掉嘴里并不存在的血沫,拿起手术刀,又一次精准地插入通风管道上那个相同的锈点。铁皮裂开的熟悉瞬间,外面世界的风雪立刻呼啸着灌入,亲吻着他再次结满霜华的睫毛。
在他身后,那本猩红的“生死之誓”默默更新着记录。而在这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无数以血肉和死亡为代价,烙印在他灵魂深处的生存技能:
他学会了用指甲去丈量通风管道内每一处锈斑的深浅,能准确分辨出哪一块氧化层的下方,隐藏着最脆弱的焊点。当刀尖第三次划过同一块铁皮时,裂缝发出的呻吟声,在他耳中比任何警报都更悦耳。
激光网充电时特有的嗡鸣、制冷系统周期性结霜的细微声响,都转化为了脑中精准的齿轮咬合节奏。他的脚尖总能卡在巡逻盲区切换的节拍上,如同在跳一场与死神不断错身而过的、惊心动魄的华尔兹。
他甚至在死亡的重复体验中,校准出了一套独属于自己的“疼痛度量衡”。断指之痛意味着大约5秒的身体僵直,灼伤肺叶则会带来大概3步的必然踉跄。当剧痛如潮水般漫过神经时,他能异常冷静地判断出,自己还剩下多少秒可以用于触碰下一个可能带来生机的机关。
冷藏柜内壁上凝结的冰花图案,是他用反复冻伤又愈合的指尖,无数次刻画下的逃生路线图。每一次重生,冰层都会复原如初,但他溃烂又新生的肌肉纤维,却牢牢记住了每一道冰壑的走向与深浅。
最终,他成了自己生命的“精算师”。用被激光贯穿心脏的代价,换来了警报系统一个关键盲区的坐标;拿在排污管中窒息而亡的痛苦,交换到通风管道关键部位锈蚀程度的精确数据。当未熟练地包扎身上新增的伤口时,他已然明白,所有这一切看似不可思议的能力,其本质皆由最纯粹的血肉铸就,是死亡这位最严厉、最残酷的导师,强行灌输给他的、最原始的生存直觉。与往昔的雷光无关,与任何超凡的力量无涉。
未躺在雪地里,饥饿导致的死亡所带来的内脏融化感尚未完全从神经末梢褪去。他睁开眼,视线先是模糊,然后聚焦在那片永恒灰蒙的天空。挣扎着坐起,身体像个陈旧破损的布偶,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呻吟。他学会了不再为“复活”感到惊愕,也不再为“轮回”计数。
他摇摇晃晃地走向一片灌木丛,上面挂着稀疏的、颜色不一的浆果。曾经,那些最鲜艳、最诱人的猩红果实,让他体验了数次肠穿肚烂般的剧痛。现在,他的手指悬停在果实上方数毫米,不再凭视觉,而是凭借一种更深层的、与那本书联结的感官。指尖下方,那簇灰白叶片的果实区域传来一阵细微却明确的抽痛,像一根无形的针,引导他的手指向右偏移了两寸。他摘下那些其貌不扬的灰白色浆果,机械地塞进嘴里,苦涩的汁液勉强压制着胃袋的灼烧感。这不是进食,这是燃料补充,是下一次死亡前必要的能量积累。
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座城市的轮廓。城市上空的防护力场将极光扭曲,碎裂成一片片虚假的霓虹,涂抹在尖顶建筑上,尤其是那座高耸的钟楼,像一根冰冷的、刺破天穹的金属手指。
他的靴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原边缘开始泥泞的地面上。终于,他踏入了这座城的外围区域。空气瞬间变得污浊,混合着机油、劣质燃料、排泄物和某种非人生物体味的复杂气味。霓虹招牌像溃烂的伤口,在低矮的建筑群间闪烁。其中一个格外刺眼,就立在一间看起来像是酒馆的破旧建筑门口,猩红的荧光字如同手术灯般直刺他的瞳孔:「基因至上」。
未站在酒馆门前的泥泞里,隔着布满油污的橱窗,能看到里面模糊的人影,以及吧台上摆放的、泛着油腻光泽的奶油泡芙。那些蓬松的、点缀着糖霜的点心,在他的记忆里,是实验室苍白营养剂从未有过的奢侈刻度,是另一个世界的美好幻影。一股混合着饥饿和渺茫希望的冲动,推着他向前。
推门的瞬间,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酒馆内浑浊的空气和喧闹像是被利刃切断,十几双眼睛如同探照灯,瞬间锁定在他这个不速之客身上。目光里没有好奇,只有审视、厌恶,以及捕食者发现闯入领地的猎物时的玩味。
酒保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齿轮在转动,他的一只机械义眼泛起冰冷的扫描蓝光,在未的身上上下游移,“您好,本店呼吸税按能力等级计价。”他指了指门口那个闪烁的招牌,意思不言而喻。
未的嘴唇动了动,干裂的喉咙发不出清晰的声音。他的指尖下意识地想要触碰冰冷的吧台,仿佛那能给他一点支撑。就在这一瞬间,一直安静悬浮的生死之誓,仿佛被某种力量干扰,突然从他那破烂衣襟的隐蔽处滑落,“啪”地一声掉在沾满污渍的地板上。
书脊撞击地面的声响,在死寂的酒馆里格外清晰。
这声响惊动了角落里的一群“酒客”。那是几个带有明显兽类特征的变种人,他们体格强壮,身上散发着硫磺和野兽混合的浓烈体味。为首的,是一个颈戴亮闪闪基因纯度认证项圈的狼耳男子,他钢骨构成的尾巴正有节奏地、不耐烦地抽打着椅腿。
“哈!”狼耳男子发出一声嗤笑,鼻孔喷出带着硫磺味的气息,犬齿间还叼着某种肉类的残渣,“返祖崽子还带童话书?”他的目光像解剖刀一样刮过未全身,最终落在那本猩红的书上,“瞧这瞳孔,连最基本的虹膜变色都不会,跟冷冻肉柜里过了期的劣质品一个德行。”
未想弯腰去捡那本书,一种本能的、近乎愚蠢的保护欲驱使着他。但动作太慢了,或者说,对方的动作太快。
沉重的吧凳带着风声砸在他的后脑勺上。颅骨碎裂的声音清脆得可怕,黑暗和剧痛瞬间吞噬了他。他甚至没看清是谁动的手。
意识再次回归时,他发现自己重生在城郊的雪地里,蜷缩着,像胎儿寻求并不存在的保护。生死之誓悬浮在旁边,封面似乎还残留着酒渍和某种粘稠的、可能是他自己脑浆的混合物。
饥饿和寒冷依旧。城市像一座散发着微光的墓碑,引诱着飞蛾。
再次踏入那间酒馆时,未学会了一些东西。他更巧妙地将生死之誓藏进怀里,尝试在点单前,先扯开一点衣领,露出脖颈上那道伪造的、模仿基因检测留下的疤痕——虽然粗糙,但或许能糊弄一秒。他学会了在“滚出去”的咆哮响起前,眼疾手快地将吧台边缘无人看管的一小块面包塞进破烂的袖管。
然而,兽耳变种人们的鼻子,似乎比最精密的扫描仪还要灵敏。某次当生死之誓那特殊的、带着古老羊皮纸和隐约血腥气的墨香,混进酒馆劣质酒精和汗臭的气味中时,狼耳男子的鼻翼猛然扩张,像嗅到了猎物的踪迹。
“你怀里那本破书…”他站起身,钢骨尾巴危险地竖起。
未的心脏猛地一缩。他下意识地后退,但狼耳男子的动作更快,钢尾一扫,未藏身的角落座椅被猛地掀翻。生死之誓从他被扯开的衣襟里飞了出来,划过空气的轨迹,竟与记忆中博士冷漠地摔落实验记录册的姿态,有一种令人作呕的相似。
未扑过去想接住,动作却慢了一拍。书再次落在地上,被一只穿着铁靴的脚踩住。
再次轮回,未缩在酒馆后巷,在散发着腐臭的垃圾箱里翻找着任何可以果腹的残渣。生死之誓硬邦邦地硌在他的胃部,书页的边缘仿佛随着他艰难的吞咽动作,在内部割裂着他的脏腑。这让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实验室的规矩:呕吐必须对准特定容器,否则迎接的就是惩罚性电击。
“喂,童话书小子。”熟悉的、带着硫磺味的阴影再次笼罩了他。狼耳变种人俯视着他,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恶意和……一丝好奇?“你这本书…”铁靴抬起,狠狠碾在未试图保护书籍的手上,指骨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闻起来像高级货啊。”
另一个长着牛角的人凑过来,蹄子般的脚重重踏过未的左手,骨骼在重压下发出悲鸣:“听说古人类靠这玩意写遗书?”哄笑声在狭窄的后巷回荡。
有人试图撕下生死之誓的扉页。在书页被暴力扯动的瞬间,未的视网膜猛地炸开一片白光,那不是光,是纯粹至极的、实验室级别的剧痛,仿佛有电极直接插入了他的视觉神经。他蜷缩成一团,在肮脏的雪地上,用流血的手指无意识地写下“对不起”三个扭曲的字迹,不知是向谁道歉。
欺凌很快升级为一种系统性的“研究”和“利用”。兽耳变种人们发现,这本破书虽然古怪——比如,当那个狼耳男子试图用獠牙咬开封面时,书脊会迸发出他们未曾预料的电弧,将他的嘴唇电得焦黑——但它似乎也无法被真正破坏。他们轮番用激光刀劈砍、用强酸液腐蚀、甚至找来黑市上专门鉴定古怪物品的鉴定师用各种仪器扫描,结果生死之誓只是沉默地承受,偶尔渗出更多血渍般的暗红色痕迹,仿佛在无声地流血,却始终毫发无伤。书页依旧无法被强行翻开。
“材质…无法解析,非已知任何元素或合金。”鉴定师嘟囔着,用探针试图撬动书页,书页纹丝不动,“能量传导测试…见鬼,读数低得可怜,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像是完全死寂的。这点微弱反应,连最低级的照明符文都激活不了。”
他尝试向书内注入一丝标准魔力流,仪器上只跳起一个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脉冲,随即迅速衰减至基线。“看,就像把水倒进沙漠,瞬间就没了。要么内部结构完全堵塞,要么就是…根本就是个精心伪造的空壳,只有外形模仿了古代法器的样式。”
鉴定师摘下镜片,厌恶地瞥了一眼未和那本书:“仿制品,而且是劣质的那种。除了硬,一无是处。上面的纹路倒是做得挺像那么回事,可惜,是死的,没有灵魂,没有力量。”他第八次被书脊那点微弱的、仿佛静电般的反噬弄得手指发麻后,彻底失去了耐心,恼怒地将书砸向未的脸。“浪费老子时间!”
书角精准地磕裂了未的颧骨,剧痛传来,他却在那瞬间,于疼痛的间隙里,感到一丝麻木的“安心”——他们终于确认了,这玩意儿是“假货”。
然而,兽耳变种人们并未完全放弃。即使是假货,这个“返祖崽子”和这本“仿古破书”的组合,或许能在某些猎奇的黑市角落里,换来几顿酒钱。于是,一场荒诞而冷清的“展示”在基因黑市一个偏僻的摊位前上演了。
这里并非正式的拍卖行,更像是一个混乱的二手货处理场。霓虹灯牌歪歪扭扭地写着“上古诅咒法器与活体返祖奴仆捆绑拍卖”,字迹闪烁,透着一股廉价和虚假。未被粗暴地拖上一个简陋的台子,双手被反绑,生死之誓被随意地扔在他脚边。台下只有零星几个看客,眼神中带着挑剔、怀疑或是纯粹的无聊。
一个兽耳变种人用脚踢了踢那本书,对着稀稀拉拉的围观者喊道:“诸位老板看看!上古造型,坚硬无比!还有这个活体返祖种,虽然没啥用,但胜在稀罕!打包带走,价高者得!”
有人嗤笑:“得了吧,老狼,又拿破烂糊弄人。”
“就是,这年头仿古的玩意儿还少吗?”
一个穿着稍显体面、戴着单边能量感应镜片的买家走了上来,他看起来像个小型收藏商。“我能检测一下吗?”他问道,得到默许后,他拿出一个更精巧的手持扫描仪,对着生死之誓仔细探查。
扫描仪发出细微的嗡鸣,镜片上数据飞速滚动。几分钟后,他摇了摇头,直接对着兽耳变种人和台下说:“能量签名几乎为零,内部结构…怎么说,像一团乱麻,或者说根本就是实心的。没有任何规则的能量回路迹象。这就是个样子货,恐怕是某个失落纪元的高仿工艺品,除了研究古物造型,毫无价值。”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未,“至于这个返祖者…基因衰变期,没有任何异能潜力,连当实验体都嫌占地方。抱歉,我没兴趣。”
他的话像是一锤定音。其他几个原本还有点好奇的潜在买家也纷纷散去。
兽耳变种人们不甘心,又尝试了几次,甚至把价格降到了近乎白送,但再也没有人愿意出价。人们感兴趣的是真正蕴含力量的法器或是有特殊价值的奴隶,而不是这种被权威鉴定为“无用”的组合。
“妈的,真是赔到姥姥家了!”狼耳男子骂骂咧咧地走过来,一脸晦气地捡起生死之誓,像是要发泄般狠狠捏了捏,书当然纹丝不动。他厌恶地啐了一口,然后像扔真正的生活垃圾一样,手臂一扬,将那本猩红的书籍远远地抛进了场地边缘堆积如山的废弃金属零件和破烂物资之中。“滚吧,返祖崽子,带着你的破书一起烂掉吧!”
未被一脚踹下金属台,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他蜷缩在阴影里,听着那群变种人骂骂咧咧地走远,忍着全身骨头仿佛散架般的疼痛,一点点呼吸着污浊的空气。嘴角渗出混合着释然与无尽苦涩的血沫。
被鉴定为“无用”,被当作垃圾一样丢弃……这屈辱的结论,此刻却成了他和这本书在这残酷世界里唯一的、脆弱的保护色。他默默地核算着这次漫长“入城式”的成本:断指、眼伤、声带撕裂……换来的是生死之誓封面上,多出了几十道他用垃圾场酸液精心蚀刻出的、加深其“破烂”与“仿造”印象的伪装裂痕,以及它被权威判定为“能量死寂”的“安全”身份。
他挣扎着,爬向那堆废弃金属山,在锈蚀和油污中,艰难地找回那本猩红的书。它依旧沉默,依旧沉重,封面下那深不可测的、与他命运交织的奥秘,被这个世界的粗糙标准简单地定义为“无价值”。他抱着它,像抱着一块冰冷的墓碑,也像抱着一枚被所有人遗弃、却唯独与他血脉相连的黑色果核。
加仑城的霓虹在远处冷漠地闪烁,如同博士实验室里那些永不熄灭的指示灯。他知道,生存的考验远未结束,这只是又一个循环的开始。他抱着他的书,蹒跚地向着城市更深处、更黑暗的阴影里走去,准备迎接下一次的饥饿,下一次的死亡,以及下一次,不知是第多少次的……轮回。
冰冷的雪粒,再次从漆黑的夜空飘落,无声地覆盖着这座名为城市的巨大囚笼,也覆盖在他和他那本“无用”之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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