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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被圈定了?!
永和十年秋,距离那场血色宫变,已悠悠十载。
五年过去,昔年那个惊惧失语的小女孩,已抽条成清瘦挺拔的“少年”。
十四岁的阿宁,身量在同龄女孩中算高挑,骨骼纤细,常年男装打扮,言行举止间自然而然地带着几分书生的文雅与利落。
她的眉眼长开了些,愈发显得鼻梁挺秀,唇线分明,只是那双眼睛,在刻意压低眉眼、收敛神色时,便显得沉静温和,与寻常力求上进的寒门学子无异。
唯有在独处,或面对谢无争不经意流露出关切时,眼底深处才会飞快掠过一丝属于她这个年纪少女的灵动,快得让人抓不住。
落霞镇枕着沧澜江支流,晨雾将散时,镇东头“济安堂”的后院已传来琅琅书声。
谢无争一身半旧青衫,正以指代笔,在沙盘上随意划下几个遒劲的古篆。
化名“谢宁”的阿宁坐在学子中,目光专注地落在沙盘之上。
“谢先生。”
一声轻柔的呼唤从院门处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西街绸缎庄苏掌柜的闺女苏芸娘,正挎着个小竹篮站在那儿,双颊微红,眼波流转间不自觉飘向谢无争。
“家父昨日不慎扭了腰,想来讨些活血化瘀的膏药。”她声音越说越小,与谢无争四目相对的一瞬,脸更红了。
这半年来,苏家总是变着法子来济安堂。不是苏掌柜腰疼,就是苏夫人心悸,今日送匹新到的料子,明日赠些时令糕点。
镇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苏家这是瞧上了谢先生。
“苏姑娘稍等。”谢无争神色如常,洗净手,从药柜取出膏药,又添了几味安神的药材包好,“早晚各敷一次,忌辛辣。这包菊花茶给苏掌柜,平日泡水喝,能静心。”
他语调平稳,动作利落,与对待其他病患并无不同。
苏芸娘接过药包,指尖碰到他温热的掌心,耳根都透出粉色,低声道了谢,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
廊下阴影里,阿宁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怀中玳瑁猫的脊背,猫咪温顺地蜷着,喉咙里发出舒适的呼噜声。
她的目光却越过猫咪柔软的耳尖,将方才苏芸娘含羞带怯、谢无争淡然处之的一幕,尽收眼底。
她看着苏芸娘窈窕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处,又转头看向浑然不觉、已转身继续用那根捣药杵比划着给孩子们讲解“张弛之道”的谢无争。
阳光下,他神情闲适,仿佛刚才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
阿宁顺着猫毛的指尖微微一顿,无意识地用了些力,指尖陷入猫咪温软的皮毛里。
怀里的玳瑁猫不满地“喵”了一声,扭动身子,从她骤然紧绷的怀抱里轻巧地跳了下去,落在青石板上,尾巴还不悦地甩了甩。
一股细微却尖锐的不适感,像初春的冰刺,扎进心底。
这感觉并非源于朦胧的男女之情,更像是一只时刻警惕的幼兽,在嗅到领地边缘出现陌生气味时的本能反应。
这日讲解兵法“虚虚实实”,阿宁有些心不在焉,演练剑招时也带了几分不该有的焦躁,一个回身,衣角被树枝勾破了一道口子。
她蹙眉看着裂口,心情愈发沉郁。
谢无争走过来,没说话,只随手从墙边那丛野蔷薇中折下一支将开未开的花苞,指尖轻巧地剔去尖刺,递到她面前。
“喏,”他语气随意,“给你的。”
阿宁一愣,看着那淡粉色的花苞,下意识接过。
“听说过‘破衣换新裳’的典故吗?”谢无争倚着廊柱,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从前有个剑客,与人比试总被划破衣衫,穷得叮当响。后来他悟了,每次衣服破了,就去山裡摘朵花簪在破洞上。你猜怎么着?后来江湖上人人只记得那个‘花衣剑客’,再没人记得他剑法如何了。”
这分明是他现编的,阿宁却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心头阴霾被这突如其来的玩笑驱散大半。
她捏着那支蔷薇,低头嗅了嗅,极淡的香气,却让她紧绷的肩线慢慢放松下来。
“歪理。”她小声嘟囔,眼底却有了光。
“管用就行。”谢无争拍拍她肩膀,“去吧,换身衣裳。记住,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心乱了,剑就慢了。”
黄昏的时候,王媒婆扭着身子进了济安堂,脸上的笑意比往常更盛三分。
“谢先生呦!天大的喜事!”她帕子一挥,“西街苏家托我来的!您也见过他家芸娘姑娘,那模样、那性子,真是百里挑一!先生您也二十好几了,合该娶个媳妇回家,传宗接代是要紧事!苏掌柜说了,只要您点头,聘礼什么的都好商量!”
谢无争正在分拣药材,闻言手上不停,脸上是那惯有的、令人舒适又难以靠近的闲适笑容:“王婆婆费心。苏姑娘自然是好的,只是您看我这人,散漫惯了,家中又有个不省心的‘弟弟’要操心,实在不是良配。”
他话说得温和,却把“弟弟”二字稍稍咬重了些。
王婆婆脸上的笑僵了僵,还想再劝,谢无争已包好一包安神茶递过去:“这茶清热去火,婆婆平日操劳,拿去喝正好。”
这是送客的意思了。王媒婆只得接过茶包,讪讪离去。
阿宁在后堂听得清清楚楚。
那点因苏芸娘而起的不快,在听到谢无争毫不犹豫的拒绝时,竟奇异地平复了。
晚膳时,她默默扒着饭,谢无争夹走她碗里最大的一块肉,慢条斯理道:“听说过‘海客谈瀛洲’吗?都说海外仙山好,灵芝仙草,长生不老。”
他见她抬头,眼中带着疑惑,便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可谁真见过?眼前这碗实在的笋干烧肉,才最抚凡人心。”
阿宁看着碗里被他“劫掠”后剩下的饭菜,忍不住笑了。
那些朦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他这番歪理下,忽然就变得不值一提。
夜深人静,月华如水银泻地,将小院照得一片清冷。
阿宁猛地从榻上坐起,额角冷汗涔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又是那个纠缠了她十年的噩梦,混乱的碎片——血色、决绝的背影、怨恨的眼睛、凄厉的诅咒——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猩红。
她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膝盖,纤细的肩头在月光下微微颤抖。
极轻的叩门声响起。
“阿宁?”是谢无争的声音,带着一丝夜半醒来的沙哑。
她没有回应,门被轻轻推开。
他显然和衣而卧,青衫微皱,墨发未束,走到床边借着月光看了看她苍白的脸、汗湿的鬓角,以及那尚未完全褪去惊悸的眼神。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沉默地看了她片刻,然后转身,顺手拿起了靠在墙角的、平日给她练习用的那柄木剑,抛到她手边。
“既然睡不着,”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不如起来练剑。”
阿宁抬起泪痕未干的脸,有些茫然地看他。
月光下,谢无争的侧脸轮廓清晰,语气平淡却有种斩断乱麻的力量:“心神不宁,是练剑大忌。正好治治你这毛病。”他朝院中扬了扬下巴,“那招‘破云见日’,练到一百遍,我保证你脑子里除了剑招,什么也剩不下。”
他的方式总是如此出人意料。
阿宁怔了片刻,猛地跳下床,跟着他走进月色笼罩的院子。
秋夜微凉,谢无争随意地倚在廊柱上,看着她。
“起势。”
阿宁深吸一口气,凝神静气,木剑斜指。
一开始,剑招还带着噩梦带来的滞涩与焦躁,破空之声凌乱。
“手腕沉下去,力从地起。”他的指点简洁而精准,“别想别的,只想着你的剑尖要划开什么。”
他的话语仿佛带着魔力。
阿宁依言调整,将全部心神都灌注到剑招之中
她不再去回忆那些混乱的片段,而是将体内残留的惊惧、寒意与无力感,统统化作劈、刺、撩、抹的力量。
一遍,两遍,十遍……五十遍……
额角渗出细汗,手臂开始酸胀,胸膛因急促呼吸而起伏。
但她的眼神越来越亮,剑风越来越凌厉,原本紊乱的气息也逐渐变得悠长沉稳。
那些噩梦带来的粘稠阴影,仿佛真的在这专注的一招一式间,被凌厉的剑风搅散、驱离。
谢无争静静地看着,直到她完成第一百遍,以一个干净利落的收势稳住身形,微微喘息着望向他,眼底只剩下练剑后的清亮与疲惫。
“如何?”他问。
阿宁感受着周身蒸腾的热意和畅快的疲惫,那股萦绕不散的寒意已被驱散。
“畅快了。”
谢无争点点头,“回去睡觉。若明日练字手抖,便再加练五十遍。”
阿宁握着木剑,转身回屋。
这一次躺下,身体虽然疲惫,心神却异常宁静,几乎沾枕即眠,一夜无梦。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就在天色将明未明、最为沉寂的时刻,她多年养成的警觉性,让她被后院一声极轻微的、不同于夜猫踩踏瓦片的异响惊醒。
她悄然起身,贴近窗缝,只见一个模糊的黑影如青烟般掠过墙头,消失在济安堂后巷的黑暗中。
那不是镇上的更夫,也非寻常毛贼的身手。
她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无声地翻出窗户,循着那黑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这是谢无争教她的:“疑踪必查,但追迹不求擒获,只需看清来路与去意。”
她的“云踪步”在月色下施展开来,轻盈迅捷,远远缀着那个身影。
那人显然对镇上的巷道极为熟悉,专挑阴影处行走,最终竟闪入了镇南那家新开不久、时常有陌生面孔进出的“如意赌坊”的后门。
阿宁伏在对街屋脊的暗影里,屏息凝神。
赌坊后院隐约传来压低的交谈声,她运起内力,才能勉强捕捉到几个断续的词语:
“……务必找到……江南……落霞镇是重点……”
“……上头……下了死令……”
她不敢久留,待那交谈声稍歇,便以比来时更谨慎数倍的方式,沿着复杂的路线悄然撤回济安堂。
谢无争房内的灯依然亮着,仿佛一直在等她。
她轻叩房门进去,将所见所闻低声禀报,语气竭力保持平静,但微微急促的呼吸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震荡。
他听完,沉吟片刻,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淡淡道:“知道了。树欲静而风不止。”他看向她,烛光在那双总是慵懒的眼里跳跃出锐利的光,“怕吗?”
阿宁望向窗外那即将被晨曦吞没的残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有点。但更多是不甘。”不甘心这偷来的、如同镜花水月般的安宁,终究要被打破。
“人之常情。”谢无争声音平稳,“记住,临危不乱,方有生机。从明日起,你的‘谢宁’,需更加无懈可击。至于其他,”他语气微顿,带着笃定,“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
“我明白。”阿宁重重点头。她退出他的房间,回到自己的床榻边。
窗外,天光已微微发亮,小镇即将苏醒。
她低头看着掌心,那朵干枯的蔷薇花瓣边缘已然卷曲,却依旧固执地残留着一丝极淡的香气,与木剑柄上留下的汗渍气息混合在一起。
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更为坚定的东西,在她心底破土而出。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噩梦、需要完全依赖庇护的孩童。
谢无争给了她剑,也教会她如何在这暗流汹涌的世间,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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