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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永安二十年,赵氏归京,太后还权。
圣人为表宽宏,授右威卫大将军,加封神乌县开国县公,世袭罔替。
二十三载已过,爵位已承袭两代。
当初谢恩时缩在襁褓中啼哭不止的小儿,如今也成了他人拱手相称的赵小将军。
赵小将军依旧在十六卫当值,尚且年轻,也未成家。
夜里下值,她总爱绕着点路回家,有时能捡着几个冒冒失失的毛头小贼,或喝多了酒闹闹嚷嚷的地痞流氓。
前些日子想要偷偷出城的杜文应,就是这般被她撞见的。
此事算不上她故意——空荡荡的街头,一群鬼鬼祟祟往城门去的人,轻追两步便被吓得狂奔起来,怎么看都写着“有鬼”。
赵城自不可能放着这等人在自己眼皮底下跑了,碾着追了半里,而后一招飞腿掏心,直取枭首,被簇拥着的那黑衣人哎呦一声滚在了地上,连兜帽都落了下来。
“跑什么跑?全北都有谁能跑的过姑娘我——”
赵城爽快地拍了拍手,回头一看却傻了眼。那被街边灯笼烛光映着的,可不是近日来茶馆酒楼人人说之的杜文应么?
赵城正纳闷着本该关押在京兆府的杜文应怎么便出现在了北都大街上。杜文应倒先反应了过来,一个飞扑就拉住了她的衣袖,“从文,从文,你我也是有着一同纵马蹴鞠的交情的,你且放过我一命吧!”
正说着,两行泪不可抑制地从杜文应脸上滚了下来,他顿时忍不住,哀恸大哭起来。
杜城在一旁手足无措,本该是捉贼的,如今倒露出了做贼般的尴尬神情。
一旁的杜府家丁见有可趁之机,忙不迭地替杜文应指天立誓,既要帮着厚葬那无辜小儿,又是要多多补偿那对丧子夫妇。
赵城挠了挠头,正要伸手拉杜文应,对方却是顺手死死抱住了她的腿,只哀嚎道:“从文啊!从文!难道你要我将命都赔了去吗?我罪不致死啊——”
赵城也是被他骇了一跳,忙道,“律法清明,何至于此。既是意外,定不会冤死了你。”
杜文应不说是也不说否,嗷嗷地哭着,将她腿侧的衣料都哭湿了一大片,濡在她的腿上,仿佛绵绵密密的针扎着。
赵城咬了咬牙,拎着杜文应的后领将他拖了起来,斥道:“你如今哭哭啼啼又有什么用?越狱是大罪,你不要再错上加错了!”
“你且当做没看见我!”
“怎么可能!我送你回京兆府,将你悄悄扔进狱中……”赵城冲着不住摇头的杜文应低声道,可话还未说完,便被靴子踏在石板上的声音止住了。
赵城和杜文应都僵住了。
赵埏的靴底打着铁钉,这样的声音赵城已然听过无数遍,不必回头也知道那是她的哥哥。
杜文应一见到那身软甲的将军,顿时止住了哭泣,面如死灰。
赵埏伸手向前,常年风吹日晒的有力大手一扣一拉,便拎起了杜文应。
杜文应挣扎不得,软着腿半瘫着。赵埏也不说话,铁臂一箍,半拖着杜文应便往十六卫的方向去。
几位家丁群龙无首,他们不敢与陇西来的恶鬼纠缠,终于后知后觉地爬起来往杜府冲去报信。
赵城愣愣看着杜文应的眼睛和赵埏的背影,无知觉地轻轻喊了声“哥”。
赵埏闻声偏过头来,凌厉的眉尖蕴着怒意,赵城顿时没了声,几息后方问道:“你要带他去哪儿。”
“京兆府守不住的人,让十六卫来关。”
杜文应听到此话疯狂地挣了起来,他的手臂被赵埏钳制着,只能蹬着脚骂道:“赵埏!尔一关外武夫、陇西兵子,岂敢如此待我!赵城——从文,你竟也铁石心肠,竟要送我去死么?此事已了,我若有失,定与那夫妇不死不休!这都是你的罪过!”
说及此,赵城怒极,不由拍桌斥道:“我后来听闻,杜文应甫一出狱,即买凶杀人。当日所言皆是欺我!那夫妇原是我陇西赵氏部曲,如今被他所害,当真可恶!可恶!”
宋清替她煮茶,劝慰道:“不日杜文应便要流放千里之外,也算告慰在天之灵。”
赵城咬牙道:“我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
宋清将面一板,“谁将你惯得这般无法无天,律例严明,你却在我大理寺口出狂言?”
赵城住了嘴,小狗似的眼睛滴溜溜地一瞧,见宋清面色如常,耸肩往她的榻上一倒,嘟囔道:“我就是气不过。今夜望春乡的乡人来领走了那一家三口的尸首——北都送尸首出城的规矩好多,连纸钱都不让撒,好没道理。”
宋清看了眼垂头丧气的赵城,想到应是没人告诉过赵城这规矩的通融之处。
她拿起案几旁的剪子,拨了拨跳跃的烛火,应和道:“是没什么道理。”
赵城嘟囔道:“还好爹娘死在塞外……祖父倒霉,死在北都。祖父死的时候,也连个纸钱都没有么?清姐,你还记得么?”
“不记得了。”宋清骗人的话张口就来,还顺带哄骗道:“从武定然记得,怎么不问你哥去?”
赵城把嘴一撇,“我哥凶煞,我才不同他说话。”
宋清故作讶异,“怎么会?从武如今可是北都的大红人,还有人托我引荐,想结识这位擒拿越狱贼纨绔的伟将军呢。”
赵城顿时来了劲头,一个狗爬翻身,趴在案几前,八卦道:“清姐,那云月楼的折子是你请人做的么?我看夸我哥太过——哪有那般,嘿嘿。”
“若是我请人来做,当然要好好夸一番我们小妹,”宋清伸手捏住赵城的鼻子,“看你这傻样,恐怕也给云月楼贡献不少。”
赵城咧嘴一笑,凑近了些,悄声道:“那戏唱得好,近日我们家都有媒人来说亲了。”
“从武本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他迟迟不婚,我家老爷子还问起。”
“定国公恐怕又要失望了。我哥将媒人都拒了去,同我说要西行嘞。”
“西行?”
“是,西行,去河西。”
赵埏说出了与赵城一样的话。
南衙十六卫的官署年久失修,久雨墙圮处堆着几垒未砌的砖石,冒着几点新绿的枫藤卷着缝隙蔓延。
宋清踏入院中时,赵埏正俯身去搬一摞砖。
习武之人敏锐,轻轻的脚步声便引人闻声看来。
鹰似的眼睛,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人,教人无事也要自省几分。
见是宋清,赵埏的神色缓和几分,将手中的一摞砖垒上墙垣。
宋清为他递了抹子,随口问了昨夜赵城说起的西行,赵埏也如赵城所述那般如实答了。
许久不见问话人的声响。
赵埏停下手中的活,直起身,拂去衣袍上的灰,转身看去。
宋清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神情。她只是静静地抬头看向院中的老树。
一棵平平无奇的老树,孤枝耸拔,未抽新芽。
几根嶙峋的枝干将回廊堂屋圈出的方寸天空拆解成数片,却拦不住半点灰蒙蒙的天色。
“长瑛在这儿比过身量,”赵埏走上前,一伸手便摸到了刻痕,“这还留着痕呢。”
交河三年,宋清最后见着长瑛时她已不止这些身量。
宋清的头有些疼,不知道是因南衙阴冷,还是因昨夜乱梦。
赵埏并不等待宋清的回答。
他顺着那刻痕拍了拍树干,孤枝震颤,灰扑扑的色彩落下,连带着红墙黑瓦都失了色彩。
就在这一瞬间,赵埏隐约听见她问,“为什么?”
为什么?宋清觉得这三个字问得无聊又怯懦。
为什么人人都要往关外去,为什么人人都要往死境去。宋清早已知道答案,又何必多此一问?
于是,在赵埏回过神来的时候,只看见了宋清惯常的、冷静的、陌生的神情。
“我听说,关外胡人侵扰,关内无人可用。”
宋清的眉头轻压,“裴影倒是常这么说。”
“灵州是祖父收复的失地,他在世时常说,灵州裴氏不可轻信。” 赵埏明白宋清的意思,“裴影意图强外轻内以挟制京师,我并非同他一道。我只是——”
赵埏顿了顿,移开了眼神。他的双唇嚅动,许多话语呼之欲出,最终都淹没在了无尽的沉默中。
“再等等罢。”宋清徒劳地劝。
“我不过孤身一人。”
“近日街谈巷议,无不是陇西赵氏。”
“二十三年,早应该过去了。”赵埏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吞咽一把砂铁去镇压胸膛里的火种,“二十三年了,难道不应该过去了吗。”
宋清的神色很冷,冷峭的春风凝住了她的眸光,赵埏仿佛看见了交河结成的冰,厚重的冰层下听不见流水的声音。
可是她说:“既然已经过去了,你就不应该再想着陇西。”
赵埏冷毅的脸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这甚至让他与赵城有了几分相似。
他盯着宋清,盯着她挺拔的身姿,盯着她绯红的官袍,盯着她曾经执过剑的手,盯着她常年带着笑的唇角。
他一遍遍确认那句诛心之言的来处。
他盯着她紧绷的唇角,盯到她的面容近乎模糊。
他第一次察觉到她的背叛,比起来不及感受的鲜血淋漓,他更先质疑的是她的名字。
“再等等罢。”熟悉的声音又一次说出了陌生的话语。
赵埏看向她的眼睛,二十三的时间在这一刻灰飞烟灭,站在他面前的是宋清。
是宋清。
赵埏无法接受,他再次开始痛恨逼仄的北都。
一行黑雁轻而易举地越过嶙峋枯枝徒劳的界限,穿过灰白色的天空。
你要如何阻拦大雁归乡?宋清越过赵埏的肩看向那棵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的往昔。
当一个游子想要归乡的时候,什么都不应成为他的阻碍。
——青石板上落下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就像黑雁振动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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