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我的性取向

　　那张《离院手续》像一张船票，载着许栖光驶向他模糊不清的未来。

　　许停云带着许栖光跑了好几趟派出所。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姓陈的民警，面相严肃，警服板板正正的穿在身上。两条浓密的眉毛拧成一团，眉间挤出深深的沟壑，仿佛在额头上刻下一个“川”字。

　　“你这个情况很特殊。”陈警官翻看着资料，有些无奈地说道，“法律上，你不符合收养条件，孩子的户籍按照规定没办法直接落进你家户口本。这个‘家’立不起来，后续什么也谈不上。”

　　许栖光听着，他低着头，双手攥着自己的衣角，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的脚尖好像要盯出一个洞。

　　许停云喉结滚动了一下，手指摩挲着文件边缘，语气诚恳：“陈警官，我明白规定，我不求在法律上能和这孩子有什么关系，只求能给这孩子一个合法的身份，能让他堂堂正正地读书、生活。您看，能不能有什么变通的办法？”

　　陈警官沉默着，他的目光扫过站在一旁的许栖光。少年紧抿的嘴唇和紧绷的侧脸，还有那眼神深处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寂，似乎触动了他。他思考片刻，说道：“如果真的要这么做，倒是有一个办法。按照规定，这种情况可以申请挂靠到街道的公共集体户口，虽然和正常的家庭户口不一样，但是一样是合法身份，办身份证、上学都不耽误。”

　　峰回路转。

　　接下来的几次奔波，仿佛都因为这个“口子”而按下了快进键。材料在几个窗口间流畅地传递，印章起落，发出沉闷而可靠的“咚咚”声。许栖光坐在照相机前，背景布是纯粹的白，闪光灯亮起的瞬间，他下意识的挺直了脊背——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将这一刻定格成为自己新的开始。

　　那张还带着机器余温的身份证终于递到许栖光手中，他小心翼翼地拿着，像对待一件珍宝。他感受着这张卡牌的千钧重量，用指腹最敏感的部分去探索那些凸起的小字，像是在抚摸自己的新生。

　　——

　　之后的日子，许停云拖关系把许栖光转进了离公寓不远的一所中学。

　　初二（3）的教室里鸦雀无声，仿佛连阳光穿透尘埃的轨迹都清晰可见。所有的目光，好奇的、打量的、漠然的，都像无形的聚光灯，打在站在讲台旁的那个少年身上。

　　许栖光微微垂着眼，肥大的校服掩盖住他略显清瘦的身材。他的手紧握着书包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

　　一道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同学们，这位是新转来的许栖光同学，以后就是我们集体中的一员，大家欢迎！”说话的是初二（3）的班主任沈兰。

　　台下的掌声稀稀拉拉，像几颗石子投入深潭。

　　“那个就是你的座位，去吧。”沈老师指了指一个靠窗的空位。
　　许栖光点了点头，默默地穿过教室。过道两旁的目光像是无形的触手，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好奇的打量。他微低着头，目光只落在前方的路面上。

　　他在那个空位上坐下，将崭新的课本一一放进桌肚，只留下一本语文书在桌面上。

　　“同学们把这个表格往后传，回家让家长填，明天早上一份不缺的交给我。”沈老师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中的一沓表格发给每个组的第一排。

　　许栖光刚将书本摆放整齐，前排的同学便默不作声地将一张《学生信息登记表》递到他桌上。

　　许栖光拿起表格，简略地看了一眼，目光在“监护人”那一栏短暂的停留，随即就把表格对折，夹进了文件夹的最深处。

　　“好，大家把书翻到七十页，《黄鹤楼》。”

　　沈老师话音刚落，教室里立刻响起一片哗啦啦的翻书声。

　　整节课，许栖光都十分专注，好像身体周围有一层屏障隔绝了所有噪音。

　　一直到欢快的下课铃声响起，教室里才重新热闹起来。

　　许栖光放下笔，轻舒了一口气，将一直挺直的脊背微微放松。

　　“帅哥？帅哥？喂！喂！”一只圆润的手在许栖光眼前晃了晃，把他从文学世界里给拉回来，“帅哥，你上课也太认真了，我刚刚给你传纸条你都没看。”

　　许栖光转过头，说话的人正对着他咧着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嘴角下有一个浅浅的酒窝。

　　“认识一下。我叫陈凡，耳东陈，不平凡的凡。”

　　许栖光对这种自来熟的性格有些反感，但出于礼貌他还是淡淡地说道：“许栖光，言午许，栖息的栖，阳光的光。”

　　陈凡见许栖光态度有些冷淡，反而往他身边挪了一点，手亲密地搭在他肩上，打趣道：“名字真好听，以后我就叫你小光光了。”

　　许栖光眉头皱了一下，抬手把陈凡的小肉手从肩上拍了下去，简单“嗯”了一声。低头继续复习老师上课讲的知识点。

　　陈凡倒也不恼，他一只手拖着腮，脸上的肉把眼睛挤得只剩下一条缝，歪着头看着许栖光。

　　“小光光，我刚刚上课的时候给你传纸条，你怎么不理我？”

　　许栖光头也没抬，手上的笔还在“沙沙”的写着，语气却异常认真：“我哥说过，上课不能开小差。”

　　听到“哥”字陈凡一下子就来劲了，他刚想开口问个明白，上课铃却不合时宜地响了。

　　“小光光，放学等我！”陈凡一边溜回座位一边小声说，“我请你吃学校门口那家烤红薯！”

　　——

　　终于熬到了放学时刻。那宣告自由的铃声如同发令枪，陈凡几乎是同一时刻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手里攥着一包被捏的有些发软的纸巾，冲出教室，奔向厕所。

　　等他解决完人生大事，轻松的甩着手上的水珠，回到教室时，迎接他的却只剩下歪斜的桌椅和满室夕阳。

　　“好你个许栖光，居然自己一个人走了！”陈凡气急败坏地说道，“亏我还说请你吃……”

　　“谁说我一个人走了？”一个声音从陈凡身后传来。

　　“我靠！”陈凡转过身，许栖光就靠在楼道扶手上，背着书包看着他。

　　“小光光，你要吓死我啊？”陈凡抱怨着，“你知道吓死人是要偿命的吗？”

　　许栖光毫不客气地回答：“我一直在这里，是你自己没看见。”

　　陈凡自知理亏，他重新挂上一个笑脸，把书包往肩上一甩，大步朝许栖光走去。

　　“好了，不怪你了小光光，我请你吃烤红薯去。”陈凡一把搂住许栖光的肩膀，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许栖光差点摔倒，他用一只手将陈凡推开一点，有些不悦：“我们好像也没熟到可以勾肩搭背的程度吧？”

　　陈凡才不管那么多，他重新搂住许栖光的肩膀，大咧咧地说道：“那兄弟之间不都是搂着搂着就熟了嘛！你说是不是啊，小光光～”

　　兄弟之间搂着搂着就熟了。

　　这句话倒是被许栖光听进了心里。

　　——

　　天色渐暗。同学们都走的差不多了，只剩零星几个学生还在空荡的校园里游荡。时不时传来几声无拘无束的笑骂声。

　　临近校门，一股甜香味飘散在空气中，浓烈得盖过了各种各样的香料味。

　　“我们得快一点了，门口王叔卖的烤红薯可抢手了，再晚一点就没有了。”陈凡说着拽着许栖光就跑了起来，许栖光一个没跟上，趔趄了一下：“你慢点！”

　　两人气喘吁吁地来到摊位前，许栖光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呼吸着空气。

　　陈凡缓了一会，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纸币，对王叔说：“王叔，要两个烤红薯！”

　　“小凡又来买烤红薯啦！”王叔接过那几张纸币，随手放进装钱的曲奇塑料盒里。他从烤红薯机里拿出三个烤得流蜜的红薯，在每个红薯上都开了一个小口子，撒上一点白色颗粒，最后装进袋子里递了出去。

　　“最后三个了都给你们了，我也早点收摊回家了。”王叔说着就开始收拾起摊位来。

　　“谢谢王叔，我下次还来！”

　　刚出锅的烤红薯还冒着热气，烫得陈凡龇牙咧嘴，慌忙把袋子塞到许栖光手里：“快拿着，烫死我了！”

　　许栖光被动地接过袋子，指尖传来灼人的温度。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将袋子换到左手，用校服袖子垫着。

　　陈凡已经急不可耐地拿出一个，一边吹气一边沿着刚刚开的那条裂口，慢慢地将焦脆的外皮一圈圈撕开。直到橙黄的薯肉完全暴露在外，他才一口咬下，软糯香甜的味道让他舒服的眯起了眼。

　　“绝了！”陈凡含糊不清地说着，他看了一眼愣着的许栖光，催促道，“你快吃啊，这东西要趁热。王叔放了盐的，这样才更甜。”

　　许栖光学着他的样子，沿着那条小口慢慢剥开。他看着薯肉上隐约可见的细小盐粒，问道：“为什么放了盐会更甜？”

　　“这个是王叔的独家秘方，具体是为什么我也不太清楚。”陈凡三两下吃完了手中的烤红薯，满意地舔了舔嘴角，“反正好吃不就行了。你快尝尝吧。”

　　许栖光试探性地咬了一小口，盐的咸味最先传到味蕾，紧接着的是薯肉的甜味，这种甘甜在前面咸味的衬托下被无限放大，迅速占据了整个味蕾。一股暖意从喉咙一直滑进胃里。

　　“怎么样，我没骗人吧？是不是更甜了？”陈凡用肩撞了撞许栖光，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许栖光看着陈凡一副求夸奖的表情，轻轻“嗯”了一声。他把袋子里最后一个烤红薯递给陈凡，说：“最后一个你吃吧。”

　　陈凡咽了一下口水，却把烤红薯还了回去：“你这小身板，吃一个哪够？”

　　“吃不下那么多。”许栖光又把烤红薯推了过去。

　　陈凡把袋子套上一个结重新塞到许栖光手里：“那就给你哥留着，反正你拿着。”

　　许栖光看着被推回来的烤红薯，不再推脱，默默将它收好。

　　两人沿着栽满梧桐树的街道往前走，傍晚的风吹过，带走了最后一丝烫手的温度，只留下唇齿间温暖的余甜。

　　沉默的走了一段路。陈凡终于按捺不住心里那只好奇的猫，用胳膊肘碰了碰许栖光。

　　“小光光，你说的那个哥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陈凡的语气中带着小心翼翼地试探。

　　“他很好。”许栖光回答得很简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陈凡抢上前一大步，利落地转身堵在许栖光面前，抱着胳膊倒着走，笑盈盈地盯着他：“那你哥哥凶不凶啊？感觉他好像管你管得还挺严的。”

　　“他不凶。”许栖光立刻反驳到，“他都是为了我好。”

　　“那你哥是做什么的，工作忙不忙？”

　　“他是建筑师，平时有点忙。”许栖光的话匣子像是被悄悄打开了一条缝，“但是他经常回来陪我吃饭，他还会给我做饭，比如番茄炒鸡蛋和红烧鱼，还有我身上的衣服也是他给我买的。”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多了，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抿了抿嘴。

　　“停停停！”陈凡夸张地打断他，凑到他面前，脸上挂着狡黠的笑，“怎么回事啊小光光。一聊到你哥哥，话变得这么多？合计着你是个兄控啊?”

　　许栖光只感觉自己的耳根有些发烫。他不敢去看陈凡，生怕这小子再看出点什么。他加快脚步，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那你呢，家里有兄弟姐妹吗？”

　　“我?”陈凡双手插进兜里，眼睛盯着地面，用鞋尖踢开一颗小石子，语气轻松地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家里就只有我爸。”

　　许栖光没听出来陈凡语气里的不对劲，继续问道：“那你妈妈呢？”

　　陈凡的脚步放慢了些，他耸了耸肩：“我妈啊……她生下我之后和别人跑了。说我爸就是个穷警察，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他扯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嗨，反正也就那样呗，我无所谓了。”

　　许栖光站在公寓楼下，轻声说：“抱歉啊，我不知道。”

　　“没事的，小光光。”陈凡重新换上那阳光的笑容他拍了拍许栖光的肩，“反正你看我现在不也过挺好的吗？人嘛，总要向前看的。”

　　“嗯，我到了。明天见。”

　　“明天见，小光光！”

　　许栖光站在原地，点了点头。

　　他看着陈凡蹦蹦跳跳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喧闹声也像潮水般退去，四周安静下来，只剩下晚风吹过梧桐树叶的沙沙声。

　　过了好一会，他才转过身，默默走进了公寓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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