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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文
易暇上一年级了,还是那辆单车接送,但后座垫了母亲用旧毛巾缝的软套,不再硌骨头。
学校叫“开发区实验小学”,白墙蓝瓦,大门刷成太空舱的银灰,号称“全市最现代化”。
母亲缴学费时,手指在点钞机上抖,机器“滴滴”报出数字:肆仟叁佰元——比她预想的杂费多三百。
她咬咬牙,从袜子里又掏出三张皱巴巴的百元。
易暇被分到一年3班,学号:13。
依旧是13号…………
报到那天,他盯着贴在课桌上的号码,伸手轻轻摸了摸,指腹沾到刚打印出的墨粉,像一条极淡的蓝色指纹。
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姓杜,三十岁,短发,说话喜欢用排比句。
第一堂课,她让全班写命题作文:《我的朋友》。
“同学们,要写真实的伙伴,不能写‘迪迦奥特曼’,更不能写‘我家小狗’。”
她在黑板上用粉笔写下硕大的“真实”两个字,转身时,目光扫过易暇,停了一秒。
“当然,也不可以编鬼故事。
作文是练表达,不是吓人的。”
孩子们一阵哄笑。
易暇低头,把铅笔尖抵在作文本方格上,墨绿色的横线像一排排张开的笼子。
杜老师敲敲桌面,声音清亮:
“要求一:人物必须坐得稳,站得直,有鼻子有眼;要求二:事件必须摸得着,闻得到,有头有尾;要求三:情感必须真,真到能放在手心里掂量。”
她每说一个“必须”,就用粉笔在黑板上点出一个感叹号,三下,粉尘飞扬,像碎雪落进易暇的睫毛。
夜里的出租屋,灯泡昏黄,灯丝偶尔“滋啦”一声,像老年人咳痰。
母亲把硬币摞成三柱,又推倒,再摞,金属碰撞声在水泥墙之间来回弹。
易暇趴在凳子上写草稿,铅笔是母亲从夜市花一块钱买的,笔芯软,一用力就断。
他先写标题——
《我的朋友》
笔芯“啪”地断了,在格子上留下一团墨黑,像不小心按下的影子。
母亲蹲过来,用指甲帮他刮薄那团黑,刮得纸面起毛,声音“嚓嚓”,像猫在磨爪。
“写谁?”她随口问,语气却紧。
“写怪物先生。”
母亲的手一抖,硬币柱再次倒塌,滚得满地叮当。她弯腰去捡,声音从地板缝里飘上来:“换一个吧,杜老师不是说要真实吗?”
“它就是真实的。”易暇轻声说,铅笔在格子里继续走路——
它有三米高,脖子可以折叠,像测量尺
它胸口有一扇门,门后是蓝色的夜
只有我能看见它,因为它住在我的影子里
写到“影子”二字,灯泡突然暗了半度,易暇的影子被拉得极长,一直伸到门缝,像要去偷听邻居的电视。
母亲抬头,看见灯丝里缠着一条比夜色更黑的细丝,正悄悄旋转,她眨眨眼,细丝又不见了。
第二天早读,杜老师收作文本。
她翻到易暇那页,眉头先是蹙起,随后慢慢舒展,最后竟轻轻笑了一声。
“易暇,你过来。”
教室里顿时投来十几道目光,带着幸灾乐祸的预热——往往被单独点名的,不是范文就是反面教材。
杜老师把作文本摊在讲台,指尖点着其中一行:
怪物先生把欺负我的足球网撕成两半,让球自己滚回我脚边。
“这句话,”她抬眼,声音不高,却让整个教室瞬间安静,“是比喻,还是想象?”
易暇站得笔直,像一根被铅笔削过的小木棍:“是真实。”
教室里一阵窃笑,像麻雀被石子惊起。
杜老师用板擦敲桌面,粉尘簌簌落下:“安静!”
她蹲下来,与易暇平视,声音放软,却带着不容抗拒的钩子:“老师也喜欢写童话,但童话和现实要分开,知道吗?作文里的朋友,要能摸到他的鼻子,能闻到他呼出的气,能一起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罚站,这样的朋友,才坐得稳,站得直,才有鼻子有眼。”
她每说一个“能”,就用食指在易暇肩头轻轻点一下,三下,像给他钉看不见的铆钉。
易暇眨眨眼,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杜老师叹了口气,拿起红笔,在作文末尾写了一行评语:
“语言生动,但注意写实。得分:B-”
她随手把作文本插回一摞,却没发现——
红墨水的尾迹被一股极细的蓝线悄悄吸走,那行评分后的“-”自动延长,变成一条弯曲的尾巴,像一条小蛇,悄悄钻进了纸缝里。
下午第一节是体育课。
操场烈日,孩子们分组踢足球。
易暇被分到“守门员”,却连球皮都没碰到——
对方两个男生故意把球往他脸上抽,一边笑:“没人要的守门员!”
球再次呼啸而来时,易暇下意识抬手挡。
意料中的疼痛却没出现。
“砰!”
足球在半空突然炸开,像被无形大手一把捏爆,碎皮与草屑一起四散。
孩子们惊呼。
那两个男生愣在原地,脸色煞白——
他们看见球网无缘无故从中间撕裂,裂口呈极整齐的“13”形,像被烙铁烫断。
体育老师跑过来,嘴里嚷着“质量太差”,目光却狐疑地扫向易暇。
易暇低头,看自己的影子——
影子双手正慢慢收回,指关节比正常多出一截,像七节折断又接回的尺子。
他轻轻踢了一脚影子:“别太过分。”
影子委屈地缩成正常比例。
放学后,杜老师把易暇叫到办公室。
桌上摊着他的作文本,页面多了一行之前没有的字——
怪物先生不喜欢被评分,它把B-改成了13
墨迹是暗蓝,闪着极细的磷光。
“这是你写的?”杜老师声音发紧。
易暇摇头:“是怪物先生。”
杜老师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语气温柔:“易暇,老师知道你可能……家庭有些特殊,但作文是作文,不能——”
话没说完,办公室灯管“滋啦”闪两下,突然熄灭。
黑暗只持续0.5秒,随即恢复。
却足够让杜老师看见——
易暇脚下的影子直挺挺立起,像一张被剪下来的人形黑纸,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食指竖在嘴唇中央,唇形无限拉长,一直裂到耳根。
灯再亮时,影子已恢复原状。
杜老师愣在原地,掌心渗出冷汗。
她缓缓合上作文本,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好,老师给你改分数——A+,行吗?”
易暇乖巧地点头,背着书包离开。
走到门口,他回头,冲空气眨了下眼:
“谢谢怪物先生,但别再吓老师了。”
傍晚,母亲来接他,脸上带着罕见的笑:
“今天老板多发了五十块奖金,走,去吃炸酱面!”
面馆灯火通明,热气蒸在窗上,像给世界糊了一层软膜。
易暇吸溜面条,忽然把作文本递过去:
“妈妈,我给你读。”
他清清嗓子,用不大却清晰的声音念——
我的朋友叫怪物先生
它把欺负我的足球网撕成两半
它把B-改成13
它说,只要我喊它的名字,它就会从影子里站起来
但我想告诉它——
我已经不是那个需要被抱在怀里的小孩了
下一次,换我保护你
念到最后一句,他抬头,冲母亲笑。
母亲嘴角沾着酱,愣了半秒,伸手揉他头发:
“傻仔,作文里怎么能写‘我保护你’,应该写‘我们一起’。”
易暇眨眨眼,回头看地面——
霓虹灯把母子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在那两团影子的交汇处,黑影巨人单膝蹲下,像领命的骑士,
轻轻把七指手掌,贴在易暇的影子上——
做了一个,
盖章般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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