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当归

　　帝都的秋日，天高云淡，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下，却仿佛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倦意。汐珩行走在熙攘的闹市中，玄色锦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冷峻，然而那份与生俱来的武将威仪之下，却潜藏着一丝僵滞与疏离。

　　他的身侧，亦步亦趋地跟着那位书香小姐。今日她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云鬓珠翠，环佩叮当，一身藕荷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扎眼。她时而以团扇半掩面颊，发出轻柔的笑语，时而驻足于某个售卖胭脂水粉或精巧玩物的摊铺前，流连挑选，目光却总是若有似无地瞟向身旁沉默的汐珩。

　　这趟出行，源于家族内部无声却沉重的压力。汐猛夫妇虽对那日桑清“不识抬举”的规矩心存芥蒂，却更急于撮合这桩关乎家族联姻利益的亲事。汐珩的屡次推拒与常年征战在外，已让他们失了耐心，此番强行安排的“同行”，便是最直白的催促。

　　汐珩面沉如水，目光平视前方，对身侧佳人的软语温言与刻意靠近，只作未闻。闹市的喧嚣——小贩嘹亮的吆喝、孩童的嬉笑奔跑、车马的辚辚之声——仿佛都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无法真正传入他耳中。他像一尊被无形丝线牵引着的玉雕，机械地履行着某种令人厌烦的义务。

　　行至一处专卖西域奇货的摊位前，五彩斑斓的琉璃器皿、纹饰奇特的银饰、散发着异域香料的香囊引得书香小姐美目发亮，她轻呼一声，终于彻底停下脚步，纤纤玉指拈起一枚镶嵌着孔雀石的银质发簪，对着阳光比照，笑语盈盈地回头欲向汐珩询问意见：“珩哥哥，你看这簪子……”

　　她的声音却突兀地顿在了半空。

　　身侧，哪里还有汐珩的身影？

　　就在方才她专注于挑选首饰的片刻，汐珩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涌动的人潮，一抹极其熟悉、却又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淡绿色，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骤然打破了他心湖的沉寂。

　　那抹颜色……太过于独特，在这以黑、灰、褐为主色调的闹市背景中，清泠得如同初春新发的第一片嫩叶。

　　几乎是鬼使神差，他的脚步已不受控制地偏离了原有的轨迹，向着那抹淡绿的方向挪动了数步。高大的身躯轻易地分开人流，他的视线穿越攒动的人头，牢牢锁定了那个方向。

　　果然是他。

　　桑清。

　　但他今日的模样，与汐珩印象中那个总是穿着素净布衣、背着药筐、神情温和专注的年轻郎中截然不同。

　　他换上了一身天青色的书生襕衫，宽袍大袖，料子虽非名贵丝绸，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衬得他身形愈发清瘦颀长，带上了几分文人雅士的疏朗气度。那头标志性的淡绿色长发并未如往常般规整地束起，而是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了一半，余下的发丝柔顺地披散在肩背，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更让汐珩怔忪的是他此刻的神态与举动。他并非独自一人，而是亦步亦趋地黏在一位身着褐色布裙、气质沉静从容的中年妇人身侧。那妇人鬓角已染霜华，面容慈和，眼神却透着一股历经世事的通透与智慧，正是那位名震天下的“第一郎中”师娘。

　　桑清手中竟还举着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他侧着头，正笑嘻嘻地对师娘说着什么，眉眼弯弯，金色眼瞳中流转着近乎孩童般的欢快与依赖。他时不时将糖葫芦递到师娘嘴边，似乎非要她也尝一口，被师娘含笑摇头推开后，便自己咬下一颗，鼓着腮帮子咀嚼，脸上洋溢着满足而轻松的笑意。

　　那样的桑清，褪去了平日里的沉稳持重，显得格外鲜活生动，甚至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娇憨。那是一种全然放松的、只在最亲近之人面前才会展露的姿态。

　　汐珩的脚步彻底顿住了。他站在几步开外的人群缝隙里，像一尊突然被施了定身咒的雕像。喧嚣的市声在这一刻如潮水般退去，他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那幅师徒亲近、笑语晏晏的画面。

　　他看见阳光如何描摹桑清带笑的侧脸轮廓，看见那串鲜红的糖葫芦在他白皙的手指间显得格外醒目，看见他对着师娘说话时，眼中那份信任与亲近。

　　一种极其陌生而复杂的情绪悄然攫住了汐珩的心脏。那并非不悦，也非厌恶，而是一种……不忍打扰的迟疑，混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细微的怅然。他似乎窥见了一个与他认知中截然不同的桑清，一个存在于另一个温暖安然的世界里的桑清。

　　他默立了片刻，终是缓缓收回了已然迈出的半步。所有的言语，所有的靠近，在此刻都显得如此不合时宜。他深深地望了那背影一眼，旋即干脆利落地转身，玄色的衣袍在人群中划开一道冷硬的弧线，悄无声息地退回了原先站立的位置，仿佛从未离开过。

　　而另一侧，终于选定了发簪、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的书香小姐，正焦急地踮起脚尖四下张望。就在她目光扫过人群的刹那，恰好将汐珩怔怔凝视远处、继而默然退回的全过程尽收眼底。

　　她的视线顺着汐珩方才的目光方向追踪而去，轻而易举地便捕捉到了那个身着天青襕衫、手举糖葫芦、笑容扎眼的淡绿发色青年，以及他身旁那位气质非凡的妇人。

　　一瞬间，所有的娇羞、期待、故作姿态的温柔尽数从她脸上褪去。她精心描画的黛眉死死蹙紧，涂着嫣红口脂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贝齿暗中几乎要将下唇咬出血来。那双总是努力盈满水光的眸子里，此刻迸射出的是冰冷刺骨的嫉恨与怨毒。

　　她死死攥紧了手中的孔雀石发簪，冰凉的银质簪身几乎要嵌进她的掌心。

　　原来如此。

　　原来那般冷硬不解风情的汐珩，竟也会为了一个低贱的郎中如此失态，如此……偷偷凝望。

　　她强压下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尖刻质问，迅速调整面部表情，在汐珩退回身侧的瞬间，重新挂上那副温婉柔顺的面具，仿佛什么都不曾察觉。只是那眼底深处翻涌的黑色浪潮，却再也无法平息。

　　汐珩并未留意到她瞬息万变的情绪，他的心神仍有一部分滞留于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画面中。闹市的喧嚣重新涌入耳膜，却仿佛都隔了一层，变得模糊而遥远。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等待着身旁的女子结束这索然无味的挑选，心底那片被无意间搅动的波澜，却久久未能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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