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之骸

　　维修间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苏芮敲击老旧键盘的嗒嗒声，以及远处管道沉闷的轰鸣，在狭窄的空间里交织回响。
　　李维站在原地，不敢动弹，苏芮最后那个弹击能量刀的动作和未尽的威胁，像冰冷的钢丝一样缠绕在他的脖颈上。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表现出任何一丝可疑，眼前这个看似年轻的女孩会毫不犹豫地动手。在这里，系统的法律和秩序形同虚设。
　　苏芮似乎完全沉浸回了她的代码世界，屏幕上的字符流再次开始疯狂滚动，映得她侧脸明明灭灭。她偶尔会蹙紧眉头，低声咒骂一句李维听不懂的黑话，似乎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障碍。
　　几分钟后，她猛地一敲回车键，屏幕上的字符流定格，然后弹出一个复杂的、不断自我更新的加密协议界面。
　　“啧，‘墙’又加厚了。莫里斯那条老狗，动作倒挺快。”她啐了一口，语气烦躁，转而从旁边一堆废弃零件里扒拉出一台看起来更古老的、带着物理天线的便携式接收器，开始手动调试频率，试图捕捉那些飘忽在合法频段之外的信号。
　　李维看着她熟练至极的操作，感觉自己过去在系统内学到的那些“顶尖”技术，在此刻显得如此刻板和无用。她的技术是野生的，是为了生存和对抗而在废墟里磨砺出的獠牙。
　　“你……经常在这里活动？”李维试着打破沉默，声音在空旷的维修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苏芮头也没抬，手指依旧飞快地拧着调频旋钮。“不然呢？像你们这些‘上面’的人一样，住在干净的笼子里，吃着合成的屎，还对系统感恩戴德？”她的讽刺毫不掩饰，“这里虽然脏点臭点，但至少呼吸的空气是真的，脑子也是自己的。”
　　她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李维的心上。他无法反驳。就在几天前，他确实如她所说，麻木地享受着系统安排的一切。
　　“我父亲……他到底发现了什么？”李维换了个问题，这是他最想知道的核心。
　　苏芮调试设备的动作顿了一下。她终于抬起头，用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审视着李维，似乎在评估他到底能承受多少。
　　“谁知道呢？”她耸耸肩，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老家伙们传下来的话都支离破碎。只知道‘认知滤网’根本不是什么保护屏障，而是个巨大的……加工厂。它筛选所有人的感知和记忆，把不符合‘稳定’和‘幸福’标准的东西——痛苦、愤怒、过度的喜悦、悲伤，还有……真相，全部过滤、扭曲或者直接删除。”
　　李维感到一股寒意。他想起了那些高度一致、却缺乏真正活力的同事们。
　　“为什么？”他干涩地问。
　　“为什么？”苏芮像是听到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冷笑一声，“当然是为了控制。一群自以为是的神，觉得人类的情感和自由意志是低效、危险、阻碍‘进化’的东西。他们想要的是一个绝对稳定、绝对可控的世界。而‘滤网’，就是他们实现这个妄想的关键工具。你的父亲，林博士，据说是最初的设计者之一，但他后来好像良心发现，想关闭它或者揭露它，然后就变成了‘叛徒’。”
　　她的话语简单直接，却勾勒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庞大阴谋。李维想起那段记忆碎片里父亲焦急的呼喊——“代价太大了……停下来！”
　　“那‘摇篮曲’呢？”李维追问，“我父亲留下的记忆里有这个，那条日志也提到了。”
　　听到“摇篮曲”，苏芮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混合着疑惑和一种深切的关注。
　　“那是个谜。”她承认道，“没人知道那具体指的是什么。可能是某个后门程序的触发密钥，也可能是某段藏着核心代码的记忆索引……反抗组织里流传的说法是，找到‘摇篮曲’，或许就能找到关闭或者绕过‘滤网’的方法。但从来没人证实过。”
　　她忽然凑近李维，目光锐利如刀：“你说你发现了证据？除了那段日志，还有什么？”
　　李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坦白。他低声描述了自己发现的那段包含父亲声音和哼唱的记忆碎片。
　　苏芮听得极其认真，眼睛越来越亮。“原始数据呢？你存下来了没有？”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
　　“加密藏在私人冗余区了，但我现在权限被降级，又被监视，很难安全取出来。”李维老实回答。
　　“啧，麻烦。”苏芮皱起眉，在原地踱了两步，像一只焦躁的困兽，“但这是条重要线索……比你那个叛徒老爹的名字重要多了！”
　　她突然停下脚步，转向李维，做出了决定。
　　“听着，系统维护员。”她的语气变得正式而充满风险，“你想知道你老爹的真相，我想干掉那个该死的‘滤网’。暂时来看，我们的目标不算冲突。我可以帮你，我熟悉系统监控的漏洞，能弄到一些……‘外面’的信息资源。”
　　李维心中一紧，知道条件来了。
　　“但是？”他问。
　　“但是，你得证明你不是废物，也不是系统的诱饵。”苏芮盯着他，“我要你从系统内部给我弄点东西。”
　　“什么东西？”
　　“下一次系统全局自检的精确时间表，还有安全部门内部通讯通道的备用频率编码。”苏芮吐出两个要求，每一个都足以让李维被立刻送进最高级别的隔离审查室。
　　李维倒吸一口凉气。“这不可能！这些都是最高权限保护的！我现在的访问级别根本碰不到，而且肯定会留下记录！”
　　“那是你的问题，系统维护员。”苏芮抱起手臂，脸上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想得到帮助，就得拿出诚意和价值。要么冒着风险拿到门票，要么现在就滚回你的安乐窝，等着莫里斯哪天心情不好把你‘优化’掉。”
　　她的话冰冷而现实。这是一个投名状，一场用自身安危做赌注的测试。
　　李维看着眼前这个在废墟中挣扎求存、眼神却燃烧着自由火焰的女孩，又想起地面上那个完美却虚假的世界，以及父亲可能蒙受的冤屈和牺牲。
　　他没有退路了。
　　沉默持续了将近一分钟，远处传来系统维护即将结束、监控恢复的预备铃声。
　　李维深吸了一口污浊却真实的空气，缓缓点了点头。
　　“好。”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坚定，“我试试。”
　　苏芮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算不上笑容的表情，像是意料之中。
　　“很好。记住，你只有一次机会。弄砸了，或者背叛我，”她晃了晃手中的能量刀，“我会在你被系统抓住之前，先找到你。”
　　维修间的灯光闪烁了一下，预示着地面的维护即将结束，这里的监控系统也要重新上线了。
　　“该走了，菜鸟。”苏芮迅速开始收拾她的设备，“下次联系，我会用我的方式找你。在这之前，忘了你见过我。”
　　她像幽灵一样，迅速消失在堆积如山的废弃物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李维独自站在逐渐恢复光亮的维修间里，感觉自己刚刚和魔鬼做了一个交易。
　　而他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将彻底滑向未知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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