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东西方神仙的兼容性

　　十一月十二日，农历十月十九。官符临日，冲煞甚重。青蝇触幔，舟行浅滩。
　　梓亭是个小城市，生活一向平淡安逸，因此“老街显灵”这桩奇闻冷不丁冒出来，立即传得满城风雨，从路边随便抓个大爷大妈，都能说出一段自家版本的“老街秘辛”来。
　　闻讯而来的网红更是不愿错过千载难逢的流量密码。
　　一时间，安静的老街摇身一变，成了大型主题漫展现场。扮道士的、cosplay各路神仙的，甚至还有穿着绿色恐龙玩偶服的，都举着自拍杆搔首弄姿，力求在众多同行中脱颖而出。
　　阎王一行人混在游客中，沿着老街走了不到一百米，已经迎面撞上了三拨黑白无常、两对牛头马面和不下四位阎罗王，只把阎王本尊看得眼角直抽抽，感觉自己的神格和审美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衅。
　　他们本想查探这条街是否真有异常灵力波动，以及寻找妖族可能布下的陷阱。可一行人转遍了整条街，愣是没找到一个清净无人的角落。
　　就照这堪比过年赶庙会的热闹氛围，只怕符咒刚往外一掏，就有无数手机摄像头凑过来，把阎王这帮人打造成“当街作法的神秘道士”，送上热搜。
　　动用灵力查探倒是未尝不可，只是那帮妖族尚在暗处虎视眈眈，万一暴露了身份，把这满街兴高采烈的凡人卷进来，那罪过可就大了。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阎王朝着生意红火的大爷喊了一嗓子，“大爷，来四个酥饼！”
　　“十块！二维码在那挂着嘞！”大爷麻利地从炉子里夹出四个金黄酥脆的酥饼，一抖塑料袋，把酥饼装起来递给阎王，还不忘对着摊子上架着的手机讲古，“刚说到哪儿了？哦对对对，话说那陆大将军也是一代名将，用兵如神，战无不胜！只可惜啊，偏偏遇上了这个姓李的小人！”
　　阎王付了钱，把烫手的酥饼分给几人。
　　一行人走了大半个上午，在堪比春运的人潮里挤得身心俱疲，实在不想再动弹，干脆靠着墙根，一边啃酥饼，一边听大爷讲单口评书。
　　“这姓李的，知道自己论军事谋略，拍马也追不上咱们陆将军，干脆出了个邪招！”大爷怪有网感，还和直播间的观众们互动起来，“直播间的家人们，你们猜猜，他要干啥子？”
　　弹幕七嘴八舌，“下毒”“离间”“派刺客”地猜了半天。
　　大爷眯着眼看了半晌，摇了摇头，一副“你们格局小了”的表情：“哎——都没猜对。想知道的家人们，给‘梓亭酥饼大爷’点点关注，送送小红心啊！”他又故作玄虚了一会儿，赚够了礼物，这才公布了答案，“他啊，做了一通法，请来了一帮魔怪！”
　　阎王差点把满嘴的酥饼渣子喷出来，心说这大爷也太糊弄人了，编故事都不讲逻辑！
　　“俗话说得好，人算不如天算。这陆将军再有本事，也是一个凡人，能打得过天上地下来的魔怪吗？”大爷正说得激情澎湃，突然瞥见直播间在线人数“唰”地掉了一截，估计是屏幕那头的观众也觉得这剧情扯得没边儿，纷纷点击了退出。
　　他连忙找补道：“你们别以为大爷是胡扯啊，这都是有根据的！大家都说妖魔鬼怪、妖魔鬼怪，你们知道这‘妖’、‘魔’、‘鬼’、‘怪’，它到底有啥子区别？今天大爷就给你们科普科普！”
　　“这人活着的时候呢，那就是人。要是潜心修炼，积德行善，就能飞升成仙；要是寿元尽了，魂魄离体，就化作鬼投胎去了。这些大家都知道吧？”大爷话锋一转，“可世间生灵多了去了，咱们人也不过是其中一种……”
　　直播间里剩下的观众似乎被勾起了兴趣，但也不想听大爷一直卖关子，弹幕开始刷“然后呢”、“说重点”，还有人关注到了真正的重点——“饼糊了！”
　　“别急别急，重点来了！那山里的狐狸，古树花草，要是有机缘开灵智修炼，就能成为妖精，再进一步，功德圆满，就是成仙，能保佑一方生灵！”大爷说话的这会子功夫，已经卖出了十几个酥饼，业务和科普两不误，“可石头板凳这类没有生气的东西，要是年头久了，吸取天地精气，那就能成怪。这类生灵就算有了灵智，也比较木愣，不好沟通。”
　　他看直播间的人数止跌回升，说得更起劲了：“可不管是人，还是这花草树木、小猫小狗，乃至石头板凳，要是修炼的时候不走正道，贪图速成，那就容易走火入魔了！所以说，咱们平时老说妖魔鬼怪，其实这几个东西，来源各不相同，区别可大着呢！”
　　在一旁安静啃饼的几人神色都凝重起来。
　　这满嘴跑火车的大爷，随口胡诌的“妖魔鬼怪”分类学，居然和天庭官方认证的《三界生灵谱系概述》里的基础定义八九不离十！
　　阎王咽下最后一口酥饼，问夜穆云要了张纸巾，擦了擦嘴，朝着忙得热火朝天的大爷走了过去。
　　他颇有耐心地站在摊子旁，听着大爷把话题从“妖魔鬼怪的区别”硬生生拽回“陆将军传奇”，讲完了将军如何被魔怪围攻、悲壮牺牲，这才瞅准一个空档，开口问道：“大爷……”
　　大爷正钻进炉子贴面坯，只剩一句话闷闷地传了出来：“要几个酥饼？且得等一会了，新的刚烤上！”
　　“不不不，我刚买过了。”阎王连忙说明来意，“我是想问问，您这故事挺有意思，是老辈子传下来的吗？还是您自己研究的？”
　　大爷有些费力地从炉子里爬出来，合上炉盖，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疑惑地看向阎王。
　　白皓云立即上前一步，解释道：“大爷，我们是研究民俗学的学生，正好在这边搞研究。您刚刚讲的‘妖魔鬼怪’，角度特别新奇，也很有地方特色，我们就想详细了解一下。”
　　说着，他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盒芙蓉王，递了过去。
　　大爷看他和阎王都年纪不大，态度又好，便信以为真，接过那包烟揣进了兜里。
　　“看看，人家正经大学生都来采访我了！这说明啥？说明咱这老故事有价值！”大爷对着手机嚷嚷了一句，又转头对阎王一行人说，“可我说出来的话，你们这些搞研究的，能信吗？”
　　“您尽管说。”白皓云笑容温和，“有些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像这次老街显灵，一帮专家带着仪器研究了半天，不也没讨论出个科学解释吗？”
　　有了这话撑腰，大爷的信心更足了：“好，既然你们这些文化人想听，那大爷就跟你们好好说道说道。”他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这妖魔鬼怪的事情啊，是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听来的。这个朋友，不是寻常人。他自己，就是一个石怪！”
　　“对于咱们来说，这些事情都是天方夜谭，可对人家来说，这就是生活常识啊。”大爷看阎王似乎有些震惊，撇了撇嘴，“你看，我说出来，你们就不信了吧。”
　　“没有没有！我们做民俗研究，就是要保持开放的心态！”阎王连忙把表情切回“求知若渴的大学生”模样，“以前去东北的时候，我们还见过那边的人请神上身呢！您接着说！”
　　正好新一炉酥饼还需要点时间烤熟，大爷干脆靠在摊位旁，绘声绘色地讲起了他的奇遇。
　　“有一次，我起了个大早去钓鱼，正找地方下杆呢，远远看见河坡上站着个人影。我还想，谁跟我一样这么早，结果仔细一瞅……好家伙！那人下半身是块大石头！我当时就傻在那儿了！我坐在马扎上，他立在坡上，我俩就搁那你瞅我我瞅你，谁都不知道先吱声！哈哈哈哈……”
　　“我看他半天不出声，就赶紧说‘我啥也没看见，你别害我’，结果他好像比我还慌，说‘你别把这事说出去’。我俩这才明白，他把我吓了一吓，我也把他吓了一吓！”大爷拧开保温杯，吹开浮叶灌了一口浓茶，接着说，“我实在心痒痒，就问他是个什么妖精，结果他就直不楞登地给我说了一长串，什么他是怪不是妖。我刚才说的那一堆，都是从他嘴里?来的。”
　　“后来嘛，我去钓鱼的时候，十回里有三回能遇到他。一来二去，我俩就熟了。他在咱人间地界不明白的事情就来问我，我就问他怎么修炼，怎么学人穿衣吃饭这些事情。”大爷放下保温杯，带着几分炫耀道，“他们这些生灵，活的时间长，知道的东西多，上到盘古开天辟地，下到二十四史，啥都能说出个门道来，我听他讲古，可开了不少眼界！”
　　崔珏问道：“那您这个朋友……平时都住在什么地方？或者常在哪里活动？”
　　大爷为难地摇了摇头：“这我还真不知道，我俩就只在河边碰过面，他没说过自己在哪儿落脚，我也不多问，怕犯了啥忌讳。”
　　看阎王有些失望，他拧着眉毛回想了半天，猛地一拍脑袋：“哎，不过有一次我俩喝酒，他提到过个什么地方，好像叫……游仙洞？说他的那些朋友请他去那儿玩，不过他嫌闹腾，没去。听他那语气啊，那地方……啧，不像什么正经地界儿。”
　　看问不出更多具体信息了，新一炉酥饼也香气扑鼻，引得一拨游客围拢过来，阎王一行人便适可而止，谢过大爷，转身挤出了逐渐聚集的人群。
　　阎王点开了导航软件，嘀咕道：“这周边最近的土地庙在哪儿？当地的土地老儿，总该知道自己辖区里有个叫‘游仙洞’的地方吧？”
　　“等会儿大人。”崔珏伸手虚拦了一下阎王的脚步，“咱们现在不是要把那群妖族收拾掉吗？怎么又要去找这些魔怪？”
　　阎王抬手指了指乌泱泱的人群，“你瞅瞅这阵仗，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补光灯闪烁，自拍杆如林。没个两三天，这帮人不会散摊子的。反正咱们在这儿也是干等着，不如找石怪打听点别的事情。”
　　“问什么？”崔珏有些迷茫，显然没跟上阎王这天马行空的思路，“要是问这条街的异常，土地应该多少也知道点吧，干嘛还得舍近求远，找那石怪？”
　　“不是问这个。”阎王神情严肃，“老崔，你记不记得本王跟你说过，咱们的史书上有一段异常？”
　　阎王每天说的话、批的条子、吐的槽，加起来能装三大箩筐，崔珏要是连阎王随口一提的话都牢牢记住，那脑子里就没地方装正事了。
　　于是他实诚地看向阎王，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记得”三个大字。
　　“行吧，你肯定忘了。”阎王一看那表情就知道崔珏什么意思，解释道，“本来本王也没想起这茬，不过那个大爷刚不是说，这些怪都活得久，没准他们会知道那段时间有什么问题呢？虽说这事和咱们找血珠关系不大，但也是本王一直疑惑的问题。眼下正好有这么个线索，与其在这儿浪费时间，不如先干点其他有用的事，对不对？”
　　崔珏深知阎王那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脾性，况且这话也有理有据，便点头首肯道：“那咱们就去找土地吧。”
　　一旁的白皓云和夜穆云对视一眼，神色有些无奈。
　　他们是实在不想让阎王对天道了解得更多，可阎王这话句句在理，他们一时还真想不出个托词，婉转地打消阎王的念头，只好跟着阎王和崔珏前去土地庙，见机行事。
　　土地庙离老街有段距离，阎王一行人坐着网约车，颠簸了快半小时，才到了那座小小的土地庙。
　　正值晌午，庙里空无一人。
　　崔珏把庙门闩上，又加了一层防护结界，阎王才鬼鬼祟祟地凑到那座掉漆的神像前，小声喊道：“土地公——”
　　泥塑神像金光一闪，一个身影从神像里钻了出来，轻飘飘落到地上。此神五短身材，一身黄色员外袍，胡子快要拖到地面，眯着一双小眼睛，正是当地的土地公公。
　　他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小神参见阎王大人，崔判官，还有这两位是……”
　　阎王一挥手：“本王的朋友，自己人！”他也不多废话，直接开门见山，“跟你打听个地方，游仙洞，知道在哪儿吗？”
　　土地公公把眼睛勉强睁大了一毫米：“知道倒是知道，可您上那儿去干啥呀？那可不是好地方……莫非是常在那儿的魔怪们犯了事？”
　　阎王暗自吐槽：知道就快说具体位置啊，这老头儿怎么还先关心起动机来了！
　　“土地公不必担忧，我们不是前去抓人问罪，是有些事情，得去找那儿的魔怪打听打听。”崔珏解释了一句，又问道，“你方才说那不是好地方，具体是哪种不好？”
　　土地公公捋了捋胡子，有些为难道：“落圭山那一带灵气混杂，聚集的魔怪精魅不少。其中有个名唤岗莽的石怪，资历最老，修为也最深，大家都尊他一声‘莽爷’。他在那落圭山深处占了块地盘，开出‘游仙洞’，名义上是给同道们一个逍遥享乐的场所，实则……哼，趁机敛财牟利。那里面乌烟瘴气的，打架斗殴生死不论，坑蒙拐骗都是好手。二位大人这般身份，万一被那些下作手段冲撞了……”
　　“不妨事！”阎王拍了拍土地公公的肩膀，“我们也有能打的，不怕他们耍横！你赶紧说说，这游仙洞具体在哪儿，怎么进门就行！”
　　土地公公也不敢驳阎王的话，便伸出手来，颤颤巍巍地在空中画了个地图：“从这庙出去，往西北走二十里路，能看到一片秃头小山包。走到第二个岔路口，往最左边的路口走一里，然后拐进北边的山谷，顺着山谷一直往前走，大概走个一刻钟就能看见洞口了。”
　　阎王飞快把线路记到手机的备忘录上：“谢啦，你接着忙你的，我们先走一步！”说罢，他便转过身，示意众人赶紧出发，“走走走！早点完事，还能赶回来吃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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