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娘子她红袖覆山河

　　堂外日光骤然一暗。

　　孙嬷嬷突然暴起，猛地推开了衙役。她枯柴般的身子竟爆发出骇人力道，一头撞向堂前蟠龙石柱。

　　“砰——”

　　这声闷响陡然响起，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地飞散。梁颂瑄来不及阻拦，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孙嬷嬷如一袋倒空的谷粟般软软滑落，最终重重倒在青砖地上。

　　血。鲜红的血。

　　先是细细一线，顺着孙嬷嬷斑白鬓角蜿蜒而下。继而突然漫开，在青砖缝里肆意流淌，在众人惊骇目光中蜿蜒成溪。

　　梁颂瑄心头猛地一揪，提着裙摆便冲了上前去。她踉跄着跪倒在血泊中，素白罗裙登时一片猩红。

　　“嬷嬷！嬷嬷！”她抖着手去扶那瘫软的身子，却摸到满掌温热血浆。孙嬷嬷的头颅无力地歪在她臂弯里，额前血肉模糊处仍在汩汩冒血。

　　血浸透了梁颂瑄的袖子，温热黏腻，又很快一点点凉下去。她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喉咙里好像哽着一团东西，咽不下，吐不出。

　　堂上乱哄哄的，有人喊传医官，也有人在惊呼。汪逸澜还在高声叫嚷着“畏罪自尽”，可梁颂瑄耳边嗡嗡的，什么都听不清。她只看见孙嬷嬷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

　　梁颂瑄慌忙俯身去听，只捕捉到半句气音：“……杜小姐……老奴有话……要说……”说罢，她竟颤巍巍地抬起手，往杜熙微方向抓了抓。枯枝似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一道血痕。

　　梁颂瑄厉声朝呆若木鸡的杜熙微喊道：“杜熙微！孙嬷嬷有话要对你说！”

　　杜熙微原只是茫然地望着那淌血泊，像是不知作何动作。可梁颂瑄这么一喊，她才如梦初醒般手脚并用往前爬。

　　“嬷……嬷嬷？”杜熙微跌跌撞撞地扑到跟前，抖着手去握孙嬷嬷的手。

　　孙嬷嬷涣散的目光动了动，嘴角又渗出些血沫来。梁颂瑄慌忙用袖子去擦，雪白的云纹纱立刻被染得斑驳。

　　“杜……娘子，您的恩情……”孙嬷嬷的吐息忽然急促起来，“老奴来世……再报……”

　　“嬷……嬷……你这又是何苦……”杜熙微泣不成声地重复着这句话，却再吐不出其他字来。突然她哽住了，只将额头抵在那只渐渐冰凉的手上，肩头剧烈地抖动着。

　　“娘子……你多加保重……”话音未落，一口鲜血突然从孙嬷嬷口中涌出。梁颂瑄月白衫子上染上朵朵落梅，红得刺眼。

　　那枯枝般的手突然就垂下去了，像断了线的提线木偶，“啪”地砸回血泊里。杜熙微疯了一样扑过去抓住那只手，却终究于事无补。

　　枯树倒了，血淋淋地倒在梁颂瑄怀里。怀里的人渐渐没了温度，眼睛却还半睁着。梁颂瑄伸手想替她合上眼，指尖碰到眼皮时却停住了——她不敢。

　　是她害死了孙嬷嬷。

　　若非她步步紧逼，若非她诱使孙嬷嬷顶罪，孙嬷嬷又何至于此？老人枯瘦的手半握着，像是临死前还想抓住什么。可她什么也没抓住，连命都丢了。

　　堂上乱作一团，衙役们手忙脚乱地围上来。梁颂瑄却一动不动，只是怔怔地看着孙嬷嬷的脸。那张脸上皱纹纵横，此刻却平静得近乎安详，仿佛终于卸下了什么重担。

　　“嬷嬷……对不起……”她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秦允泽站在不远处看着她，眼神复杂。可梁颂瑄没力气去猜他在想什么，她就快要溺亡在滔天的罪恶感中了。

　　“二位，松手吧……”几个衙役低声劝道，伸手欲将孙嬷嬷的尸身抬走。

　　梁颂瑄却置若罔闻，死死抱着尸首不放。

　　“这位娘子……”衙役为难地唤了一声。杜熙微先松了手。她木然地退开半步，眼神空洞地望着地上蜿蜒的血迹。

　　衙役们趁机将孙嬷嬷抬了起来，抬着尸首匆匆退下。梁颂瑄怀中一空，双臂还保持着环抱的姿势。她木然地跪在原地，一滴泪重重砸在青砖上。

　　裙摆上的血渐渐冷了，黏在腿上像一层挣不开的枷锁。梁颂瑄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掌心，心想：这血，她这辈子都洗不干净了。

　　堂上死寂被一声骤响打破。

　　“汪参军！”卢俊思拍案而起，官袍袖口都在发抖。“公堂之上逼死证人，你可知该当何罪？”

　　汪逸澜脸色煞白，却仍梗着脖子道：“下官不过秉公执法——”

　　“好个秉公执法！”杜熙微突然凄声打断。她踉跄着站起，鬓发散乱，满脸血泪纵横。“你污蔑我杀人不成，就逼死了我的嬷嬷！醉花楼究竟哪里得罪了你？”

　　她颤着手指向汪逸澜，哭喊道：“你这般赶尽杀绝，究竟是何居心？”

　　汪逸澜脸色铁青，正欲辩解，可堂下百姓先一步炸开了锅。几个粗布衣裳的妇人指指点点，有个老妪朝他啐了一口：“作孽哟！官老爷连个认罪的老婆子都不放过！”

　　这话像火星子溅进油锅，四下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大人！”杜熙微扑跪在堂前重重叩首，“求大人还孙嬷嬷一个公道！”她抬起泪痕斑驳的脸，哽咽道：“孙嬷嬷……虽有罪，可终究是条人命啊！”

　　杜熙微肩头耸动得厉害，泣不成声道：“她已认罪伏法……可汪参军这般咄咄逼人，非要置她于死地，究竟是何道理？”

　　梁颂瑄怔怔望着她。杜熙微哭得情真意切，真真像个好主子。不过可惜，也只是像。

　　杜熙微是什么样的人，梁颂瑄再清楚不过了。

　　卢俊思沉默许久，突然重重拍下惊堂木，公堂上下肃然一静。

　　“本官已有决断。”卢俊思沉声道，“孙氏供词与尸格验状相符，证据链完整，依律当以谋杀定罪。孙氏既已伏法，本案就此了结。杜氏无实证牵连，当堂释放。”

　　梁颂瑄瞧见杜熙微身子一软险些栽倒，被身旁衙役扶住才勉强稳住。她抹着眼泪向卢俊思叩首谢恩，嘴角却几不可察地翘了翘。

　　卢俊思又转向了汪逸澜，面色阴沉：“汪参军身为朝廷命官，却当堂逼死证人、扰乱公堂秩序。依律杖六十、罚俸三月，停职待参。”

　　汪逸澜闻言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他猛地抬头正欲争辩，却被卢俊思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退堂！”

　　惊堂木一响，衙役齐声唱喏。

　　梁颂瑄仍跪在血泊里，耳中嗡嗡作响。她看见汪逸澜额角暴起青筋，却碍于众怒不敢发作。两个衙役上前架住汪逸澜胳膊，他挣扎着还要说话，却被百姓们此起彼伏的嘘声淹没了声音。

　　秦允泽抱臂立在阴影里，面色阴沉如铁。薄唇紧抿成一条线，下颌绷得发僵。一双眸子黑沉沉的，似是压抑着翻涌的怒意。

　　他盯着堂上那滩未干的血迹，眼底闪过一丝厌恶。

　　这案子分明另有隐情，却被草草了结。他答应助杜氏脱罪不假，可也绝不会纵容真凶逍遥法外。如今孙嬷嬷枉死，众人却皆大欢喜，当真是荒唐至极。

　　可梁颂瑄知道么？他目光又落在梁颂瑄身上。见她仍跪在血泊中，素白罗裙浸得猩红，他心头那股无名火忽地一滞。

　　此时，梁颂瑄恰好抬眼与他目光相遇。可不到一瞬她又慌忙低下头去，像是不敢与他对视。

　　秦允泽心头猛地一颤。

　　马车缓缓驶离府衙，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梁颂瑄与杜熙微相对而坐，却也相顾无言。

　　“三日内，我会把素纨和你姐姐的良籍文书办妥。”杜熙微突然开口，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已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梁颂瑄沉默地点了点头。她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觉得熙攘的人群与她之间仿佛隔了一层纱，模糊不清。

　　车厢内又陷入沉寂。梁颂瑄几次抬眼看杜熙微，又垂下眼帘。她有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杜熙微见她这幅模样，忽然轻笑一声：“你是问，孙嬷嬷为何愿意为我顶罪吧？”

　　梁颂瑄抿了抿唇没有答话，只是指尖微微一顿。

　　“也没什么。”杜熙微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青瓷盏，道：“我进醉花楼之时，孙嬷嬷日子过得已十分艰难。一次她生了大病，柳青青不肯管她，我便出钱请了大夫。”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不过说到底，一开始是她帮我的地方多。”

　　梁颂瑄猛地抬头，却见杜熙微已经别过脸去看向窗外。阳光透过竹帘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看不清神色。

　　不知怎的，梁颂瑄想起了孙嬷嬷临终时望向杜熙微的眼神。那么温柔，又那么决绝，就像当年她娘亲为她挡下那致命一刀的眼神一样。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停了。

　　梁颂瑄掀开帘子，只见秦允泽勒马立在道旁。他身下那匹黑骏马不安地踏着蹄子，扬起些微尘土。阳光照得他腰间鱼符闪闪发亮，衬得那张脸愈发肃穆。

　　“城东新开了家茶肆，玉萱姑娘可愿与在下一品？”他拱手朝杜熙微一礼，声音平静，“杜娘子……”

　　他话还没说完，杜熙微就在车内轻笑一声：“秦将军好雅兴。”她推了推梁颂瑄，道：“去吧。”

　　梁颂瑄迟疑片刻，终是下了马车。她站在秦允泽面前，才发现他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显然这几日都没睡好。

　　“将军有何指教？”她低声问道，声音有些哑。

　　秦允泽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太过复杂，让梁颂瑄不自觉地别开了脸。

　　“随我来。”最终他只说了这三个字，转身朝茶肆方向走去。

　　梁颂瑄跟在他身后，看着地上两人一前一后的影子，觉得心慌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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