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

　　1.
　　陶奚猜对了很多事，但他猜错了他们的初遇。

　　傅凛没有骗他，他真的看过他的演出，在很多年前那个灯光昏暗的小酒馆。

　　2.
　　傅凛大四的时候正赶上警校三十年校庆，他给学校写了首歌，那时候的警校里学过音乐的人很少，傅凛一个人完成了大部分的工作，但还是差一个大提琴。

　　傅凛的室友吐槽他完美主义，一把吉他能解决的问题他非要弄成剧团表演，还让他别那么较真，直接把大提琴删了，反正也没人知道。

　　傅凛听过只是笑了一下，说，但是我知道。

　　3.
　　大四那个寒假前，傅凛的室友说他的朋友新开了个酒馆，说是走的文艺风，经常请一些校园乐队去演出。

　　“去不去？”室友勾着傅凛的背，晃了晃手里的门票，“那么多乐队，总能找到一两个拉大提琴的吧。”

　　傅凛接过门票：“行啊。”

　　4.
　　因为晚训延迟了半个小时，傅凛和室友连作训服都没换就去了酒馆，进门时正巧看到一群面相稚嫩的少年上台，傅凛挑眉看了眼来接他们的酒馆老板：“未成年啊？”

　　老板笑道：“哪敢呀，你们俩国家栋梁在这儿，我店不要了？”

　　室友用手肘杵了下傅凛，示意他看台上：“我就说有大提琴吧。”

　　傅凛“嗯”了一声，眼神掠过正在调话筒的少年，落在他手中的大提琴上：“先听听。”

　　5.
　　听到第二首歌时，傅凛的手机振了一下，他迅速看完消息内容，一把揪起身旁用酒杯敲核桃的室友：“大队长查寝了。”

　　“我靠，”室友骂了一声，“快走快走。”

　　傅凛从钱包里抽出几张一百，用还沾着核桃碎屑的酒杯压住，和在领座的老板打了个撤退的手势：“我们有事先走了。”

　　老板没听太清，起身跟着他们走到了门口：“不是说好留下吃宵夜的吗？”

　　室友撇了撇嘴：“不知道大队长抽什么风，放假还查寝。”

　　老板深表同情地拍了下他的肩：“那下次约。”

　　“行啊，不过下周末不行，”室友嘚瑟道，“我女朋友约我看电影。”

　　6.
　　回忆戛然而止，坐在陶奚对面的齐妍点了一支烟，烟雾和悲伤一起缓缓攀上她的眉眼。

　　7.
　　今天是齐妍的儿子天天生日，齐寓实习结束正好顺道去接小孩放学，陶奚和齐妍则留在家里布置惊喜，偶然聊到了陶奚的第一次演出。

　　陶奚吐槽傅凛骗他看过自己的演出，齐妍跟着笑了一会儿，又问起陶奚以前是在哪演出，听到酒馆的名字后，她若有所思片刻，从仓库里翻出一张泛黄的乐谱手稿。

　　手稿上没有写乐曲的名字，却写着作曲者和演奏者的名字。

　　——作曲：傅凛

　　——演奏：傅凛林盛陈波涛徐之遥

　　齐妍的指尖落在“林盛”两字上，轻声道：“他就是天天的爸爸。”

　　她说话时眼底满是柔情与怀念，她和她的爱人分开太久了，久到想起和他的曾经，都觉得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了。

　　“那时候他们放假很少，就只能发消息聊天，他每天都会和我说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其中就包括他关系最好的室友傅凛，”齐妍缓缓收回落在乐谱手稿上的手指和眼神，望向陶奚，“所以，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傅凛说他看过你演出的事情应该是真的。”

　　8.
　　接着，陶奚听了一段旧事，可惜更往后的事情对现在的齐妍来说已经很模糊了。

　　更可惜的是，陶奚听到这段旧事的时候，离傅凛去世已经过去了三年。

　　9.
　　陶奚在沉默中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个人真的是我吗？”

　　“我不确定，”齐妍拍了拍他的肩，“但他和我说过，傅凛给那个拉大提琴的高中生发过短信，虽然没有收到回复。”

　　齐妍和林盛的聊天记录早就被清空了，所以她只能靠着记忆回想林盛说起过的曾经，无法给陶奚一个确切的答案。

　　从这一点上看，陶奚比她幸福得多，至少他有很多与傅凛在一起过的证据，而她除了记忆和天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她曾与林盛相爱过。

　　“短信？”陶奚确信自己没有收到过来自傅凛的短信，“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吗？”

　　齐妍想了一会儿：“不记得具体是哪天了，但肯定是他们大四那年的寒假，那会儿他和傅凛正跟着他们的师父实习，每天只有晚上才有时间打电话。”

　　陶奚心头一颤。

　　9.
　　傅凛大四的时候，陶奚高三。

　　陶奚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寒假，那是他人生中最不忍回顾的一段时间。

　　10.
　　给天天过完生日后，陶奚回家去找高中时用过的手机，最终在陶母的帮助下找到了那个老旧而破损的翻盖手机。

　　陶母不明白陶奚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个老手机：“你找这个做什么？”

　　这个手机是陶奚被绑架时被匪徒弄坏丢弃、又被警方找到交还的，陶母担心陶奚看到后会想起不好的事情，于是干脆和警察送回来的各种证物一起收了起来。

　　“我想证实一件事。”陶奚回道。

　　见陶母的表情变得不自然起来，陶奚连忙解释：“不是什么要紧事，你别担心。”

　　陶母勉强点了点头，看着无法开机的手机，说道：“我之前拿去维修店问过，说是屏幕坏了，而且过了这么久，应该早就没电了。”

　　陶奚点点头，将手机收进口袋里：“我去找人修修看。”

　　11.
　　陶奚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家会修这种旧手机的店，店主是个满头银发的老爷子，他说好多年没见过这种老款式了，只能尽力修修看。

　　说来也巧，这家店就开在当年那家酒馆不远处，陶奚向齐妍确定位置后，顺着手机导航找了过去。

　　陶奚推门走进去，一声模仿风铃的电子音“叮铃”响起。

　　酒馆里的人似乎没想到中午就有人来，从吧台后探出头，露出一个歉意的笑：“不好意思啊，我们还没开业呢。”

　　“我是来找人的，”陶奚上前两步，“您认识周海吗？”

　　那人眯着眼看了会儿陶奚，说道：“你找我有事吗？”

　　陶奚：“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

　　周海：“谁？”

　　陶奚举起手机，屏幕上是他和傅凛的合照：“傅凛。”

　　12.
　　“傅凛？”周海看向陶奚的表情僵硬了一下，随即皱起了眉头，“不认识。”

　　陶奚猜到了他的反应，于是走到挂满相片的留念墙边，指了指其中一张泛了黄的老照片：“十四年前我来这里演出过，那个时候我还在读高中。周老板，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问您一个问题——我演出那天，傅凛是不是来过？”

　　周海走近细看了一会儿，确定眼前这个人真的是照片中的少年，才缓缓放松紧皱的眉头，给陶奚倒了杯柠檬水。

　　“坐吧，”周海长叹一声，“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会有人来找我打听他……而且还是个老熟人。”

　　陶奚接过玻璃杯：“谢谢。”

　　周海抬手摁了摁眉心，回忆起多年前的旧事。

　　13.
　　周海没读过几年书，为了少年时的梦想，用退伍的钱和朋友一起开了一家小酒馆，那时候他们没多余的钱请正经乐队，就美其名曰“文艺就在于青春”，专门找一些不要钱的校园乐队来表演。

　　其中就有陶奚和他的同学们。

　　周海对陶奚还有一些印象，因为酒馆隔警校很近，查未成年查得勤，所以当年陶奚找过去想演出时，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最后还是陶奚他们拿着身份证来证明成年了，才勉强点头的。

　　如果不是亲眼看过身份证，周海也不敢邀请自己在警校读书的邻居弟弟林盛来玩，虽然当傅凛说出“未成年”三个字的时候，他还是冒出了冷汗。

　　周海对傅凛印象很深。

　　他当了几年兵，自诩是个铁血硬汉，可对上傅凛的眼睛，他才意识到自己这种义务兵和正儿八经的国家栋梁不一样。

　　所以即便过了很多年，他还是记得当初傅凛和林盛离开时，傅凛问他的事。

　　14.
　　“叮铃。”

　　玻璃门撞响悬在檐下的风铃，半只脚踏出酒馆的傅凛在清脆的余音中回头，他的视线越过喧闹的人群，远远地望向台上拉大提琴的少年。

　　“那个拉大提琴的男生叫什么？”傅凛问。

　　周海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想起少年的自我介绍：“陶奚，陶渊明的陶，奚落的奚。”

　　15.
　　陶奚捏紧了手里的手机：“所以，他那天真的来过，还问过我的名字？”

　　周海点头：“是啊，他后来还找我要过你的电话。”

　　原来真的是我，陶奚想，原来他真的看过我的演出，知道我的名字，甚至想过要认识我、和我一起给他的母校做一首歌。

　　陶奚向周海说了好几句“谢谢”，然后起身冲出了酒馆，他迫不及待地想去手机维修店，看看手机里是不是有一封未读来信。

　　可他刚跑出两步，一声电子的风铃声“叮铃”响在身后，让他猛地停下脚步。

　　蓦然回首，他仿佛隔着绝不回转的光阴，看到穿着作训服的傅凛从酒馆里走出来，意气风发地笑着，向身边同样年轻的挚友炫耀，说他找到了想要的大提琴，他会献给他热爱的母校一首完美的赞歌。

　　16.
　　陶奚跑到手机维修店的时候，坐在维修台前的老店长正好在擦拭眼镜，他看着门口气喘的陶奚，有些惊讶：“我这才刚修好，你怎么就出现了？”

　　陶奚听到“修好”两个字后连忙跑上前，从老店长手中接过手机：“谢谢，现在能开机吗？”

　　老店长笑到：“要是不能开机，我怎么知道修好了啊？我用我的充电器给你充了点电，不过电池老化太严重了，应该也撑不了多久。”

　　“谢谢，”陶奚把维修费转了过去，“非常谢谢。”

　　陶奚重重地按下开机键。

　　虽然老店长说得信誓旦旦，但陶奚还是紧张得摈住呼吸，直到听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开机铃声，他才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还好，还好。

　　老店长看他一副失而复得的模样，好奇地问道：“什么东西这么重要啊？”

　　“一条短信，”陶奚看着手机屏幕上的信封图标，和上面代表有未读信息的红点，“一条很重要、很重要的短信。”

　　陶奚颤抖地打开那条迟到十四年的短信。

　　17.
　　“陶同学你好，我叫傅凛，是警校的学生。”

　　“上个月我在余哀酒馆看了你们乐队的演出，你的大提琴拉得很好，我很喜欢。”

　　“我最近在做一首歌，编曲已经完成，但制作方面还差一个大提琴声部，今天冒昧来信，就是为了邀请你加入我们。如果你对此感兴趣，可以给我回消息，也可以直接到警校找我。”

　　“如有打扰，十分抱歉。”

　　18.
　　如果那个寒假陶奚没有去老家，没有到后山上练琴，没有遇到那件可怕的事情。

　　他会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看到这条消息，然后偷偷地背着让他努力学习的父母给傅凛发一条消息，说他很感兴趣。

　　19.
　　可惜没有如果，他们注定错过。

　　20.
　　电量耗尽，在关机声中，陶奚仿佛听到了命运呼啸的声音。

　　命运如风如流，无从挽回，不可逆转，转瞬之间便让世人离散。

　　有缘无分既是诅咒，也是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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