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日尾灯

　　江屿的目光与陈迟在空中交汇，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做最后的心理建设。房间里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车辆驶过的模糊声响，和两人之间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七年前……”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像磨损的砂纸，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高考结束那天晚上，我母亲去世了。”

　　陈迟的心脏猛地一缩。他虽然猜到江屿家里出了变故，但亲耳听到“去世”这两个字，还是感到了巨大的冲击。他记得那个暑假，他疯狂地给江屿打电话、发信息，却石沉大海。原来那个时候，他正在承受失去至亲的痛苦。

　　“是……意外？”陈迟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

　　江屿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其苦涩的弧度：“积郁成疾，心脏衰竭。医生说，是长期精神压力和抑郁导致的。”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我父亲……那时候他的公司已经岌岌可危，外面欠了巨额债务，每天都有讨债的人上门。我妈……她身体一直不好，那段时间，更是……”

　　他顿住了，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那些回忆依旧带着锋利的边缘，切割着他的神经。他没有详细描述母亲临终前的惨状，也没有描绘那个支离破碎、充满恐惧和绝望的家庭环境，但陈迟从他瞬间更加苍白的脸色和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楚中，已经能窥见一二。

　　“处理完母亲的丧事，不到一个星期，我父亲就被带走了。公司彻底垮了，资产被冻结查封。”江屿的声音变得平板无波，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那时候，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王律师……就是我父亲现在的代理律师，当时他找到我，说情况很复杂，建议我立刻出国避一避，手续他都‘安排’好了。”

　　“避一避？”陈迟皱眉。

　　“嗯。”江屿垂下眼睫，遮住眸中的情绪，“他说，有些债主可能会采取极端手段，我留在国内不安全。而且……我父亲的事，可能会影响到我的前途。”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那时候，我收到了国外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有奖学金。王律师说，这是最好的选择。”

　　最好的选择？陈迟的心沉了下去。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父亲入狱、年仅十七岁的少年，在那样的情况下，被一个看似权威的成年人告知“这是最好的选择”，他除了听从，还能有什么余地？

　　“所以你就走了？连……连一句话都不留给我？”尽管已经猜到了原因，但亲耳听到，陈迟还是感到一阵尖锐的酸涩和委屈涌上喉咙。他理解江屿的处境，但无法不介意那份被彻底排除在外的决绝。

　　江屿终于抬起眼，看向陈迟，那双沉静的眸子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无奈，还有一种深沉的悲哀。“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他的声音很低，“告诉你我家破产了？我父亲坐牢了？我像个丧家之犬一样要被送出国？”他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我说不出口。而且……王律师明确提醒我，不要和过去的人联系太多，免得……节外生枝。”

　　“节外生枝……”陈迟重复着这个词，心里一片冰凉。原来在那些所谓“大人”的权衡里，他属于需要被切割的“枝节”。

　　“我走的那天，去你家楼下看过你。”江屿忽然轻声说。

　　陈迟猛地一怔，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看到你房间的灯亮着。”江屿的目光似乎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夏夜，“我在那棵梧桐树下站了很久……但我没有勇气叫你。”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清晰的痛楚，“我觉得……那样的我，不配再出现在你面前。我的人生已经一团糟了，不能再把你拖进来。”

　　陈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哽得厉害。原来他离真相曾经那么近，近到只隔着一扇窗，一棵树的距离。可这七年的鸿沟，却因此而显得更加残忍和荒谬。

　　“到了国外，一开始很难。”江屿继续说着，语气依旧平淡，却勾勒出一幅孤寂艰难的画卷，“语言，文化，独自处理所有事情……还要瞒着所有人家里的真实情况。我妈的后续医疗费用和丧葬费，几乎花光了家里仅剩的一点现金。奖学金只够学费和生活费，很拮据。”

　　他省略了那些具体的生活细节——在餐厅洗盘子到深夜，因为营养不良而晕倒在图书馆，在异国他乡的医院里独自签下手术同意书（一次急性阑尾炎），以及无数个被噩梦和孤独惊醒的夜晚。但这些未尽之语，却像沉重的阴影，笼罩在陈迟的心头。

　　“后来，我母亲家族那边一个远房亲戚，知道了情况，偶尔会接济我一点。我拼命学习，提前修完了学分，进了现在这家设计院。”江屿说道，“我以为……生活终于可以慢慢回到正轨。”

　　他的话音在这里停顿，眼神黯淡下去。显然，所谓的“正轨”只是一个短暂的幻象。

　　“直到去年，我父亲减刑的消息确定，王律师开始频繁联系我。”江屿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厌烦，“他一开始只是嘘寒问暖，后来就开始暗示我父亲出来后的‘安排’，直到最近，直接拿出了‘星辉项目’。”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接下来要说的内容更加令人作呕：“‘星辉资本’……我查过，背景很不干净。他们想做的项目，很多都在法律灰色地带，甚至涉嫌洗钱。我父亲……他想让我用我的职业身份和专业能力，为他们的一些非法操作打掩护，披上合法的外衣。”

　　陈迟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虽然从林墨的报告里知道了一些，但亲耳听江屿用这种压抑着愤怒和绝望的语气说出来，感受更加直观和强烈。

　　“我拒绝过。”江屿看着陈迟，眼神坦诚而无奈，“但我父亲……他用亲情，用我母亲的遗愿，甚至用……我的前途和工作来威胁我。王律师也不断施压，暗示我如果不配合，可能会‘有很多麻烦’。”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我搬出老宅，切断一些联系，就是不想被他们轻易找到和控制。但显然……没什么用。”

　　他说完了。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

　　七年的空白，被这短短十几分钟的叙述填满，填充进去的，却不是甜蜜的回忆，而是沉重的、带着血和泪的真相。陈迟看着眼前这个看似平静，实则内里早已被这些过往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男人，心脏像是被泡在温热的酸水里，又软又疼，几乎要窒息。

　　他曾经怨恨过江屿的不告而别，怨恨过他的冷漠决绝。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那看似坚硬的冰壳之下，包裹着的是怎样一颗被命运反复捶打、却依旧在绝望中试图保持一丝清醒和底线的心。

　　他所有的委屈和愤怒，在这沉重的真相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所以，”江屿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你现在知道了。我就是这样一个麻烦缠身，随时可能被拖入更深的泥潭，甚至会连累身边所有人的人。”

　　他抬起眼，直视着陈迟，目光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可能未曾意识到的祈求——祈求对方在知道这一切后，能够知难而退，能够……安全地离开。

　　“陈迟，这样的我，你还觉得……值得你留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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