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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来的沧海巫山》
五月的阳光暖融融,斜斜洒过宿舍的窗玻璃,水泥地上跳着晃悠悠的光。
林夏刚用温水洗完头,坐在靠窗的老式木桌前。她捏着牛角梳,轻轻梳着半湿微卷的头发,看镜里发梢已过肩头,心里想着,再过段时间就能扎个小揪揪了。
“林夏,你洗了头这样子也太好看了吧!”
钟雪梅的声音突然从对面床探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林夏握着梳子的手顿了顿,下意识抬眼望向书桌上的红框大圆镜。镜子里的女孩,湿发软软贴在脸侧,衬得脸盘小巧,阳光落在眼底,眼睛又大又亮。林夏愣了愣,心里泛起一丝恍惚:好看吗?
其实说她好看的人,从来不少。
初一那年跳新疆舞,她和江炽妍、敏敏一起试舞服。红色镶银边的裙子刚穿上身,江炽妍就拍着手说:“林夏你也太适合这套了!眼睛又大又有神,比我们都好看!”敏敏也凑过来,语气认真:“对啊,红色特别适合你,妥妥的新疆小美女!”可她只是抿着嘴,指尖悄悄攥紧了裙摆,心里偷偷反驳:明明江炽妍的长头发黑亮又顺滑,敏敏的五官精致得像洋娃娃,她们才是真好看,自己不过是凑数罢了。
后来和陈琳、王兰兰总凑一块儿,王兰兰姐姐的朋友见了她们,私下跟兰兰说:“你怎么总跟那两个姑娘混?俩大美女站旁边,你都被衬得没存在感了。”王兰兰笑着把这话说给她们听,林夏嘴上没接话,心里却悄悄想:陈琳才是真的美,眉梢眼角都是灵气,自己顶多算清秀,哪里够得上“美女”的边?不过是跟着陈琳,沾了她的光而已。
卫校有几个女生凑过来,神秘兮兮的说:“林夏,你长得特像一个人——像当年□□给儿子选妃的张宁生!”说着还从书上翻出印有张宁生的老照片给她看。照片上的姑娘明眸皓齿,眉眼端庄出众,那可是当年公认的大美人。林夏心里泛起一丝甜,嘴角忍不住要往上扬,又赶紧抿住。可再对着照片打量自己,哪有人家半分模样啊。头发天生自然卷,风一吹就乱糟糟;鼻子不够挺,塌塌的弧度衬得脸不立体;皮肤也不白,小时候喜欢在外面疯玩晒得黑黑的。若非要找出五官的优点,大概也就眼睛大些、双眼皮深些吧。
谁不盼着自己漂亮?林夏也不例外。可每次对着镜子,刚觉得镜中人可可爱爱,透着说不出的娇俏,转瞬间就揪出自己一堆毛病。旁人递来的夸赞,她也只当客套,怕坦然应下,显得没有自知之明。而这不自信,落到陈默身上,也被放大了。
陈默喜欢的,从来都是亮闪闪的姑娘。就像江炽妍,自信美丽、勇敢鲜活,就连林夏自己,对江炽妍也是又嫉妒又羡慕,更别提陈默了。他还说中和中学的婷婷是校花,比现在班上任何一个姑娘都漂亮,他那句喜欢说的大声又响亮。可他对着自己,始终都是淡淡的,带着疏离。林夏不止一次想,陈默不喜欢自己,大抵就是因为自己不够好看吧?他心里装着的,是像星星一样耀眼的姑娘,而自己是角落里不起眼的尘埃。
可陆晨不一样。他在信里写她,“你倔强又有才气,带着生人勿近的高冷,骨子里又桀骜不驯,关键是你还好看。”他还写:“林夏,我该多夸夸你,让你也当个‘赞林子’,你和我一样,我们都特别赞!”
每次读到这些话,心里都是暖烘烘。比起“好看”,她更在意陆晨说她有灵气、有才气。至于陆晨口中的“好看”,也没有那么相信,大抵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喜欢自己,怎么看都觉得顺眼。
可她也有打心底的雀跃。卫校开了语文课,周末偶尔会留作文作业。她坐在窗边的书桌,一笔一画写得格外认真。有次课后,语文老师把她叫到面前:“林夏,你的文字写得真好,灵气又真诚,可以试试去投新概念作文大赛。”林夏站在原地,心里燃了小烟花,这可是她在卫校最开心的一件事。就像以前读初中时,高老师总把她的作文当范文在班上念。她坐在座位上,握着笔杆的手格外用力,心里偷偷很得意。
林夏晃回了神,看着红框大圆镜里的自己,还未干透的头发听话又服帖,泛着细碎的光。暖融融的日头,心里装着欢喜,林夏忽然就笑了,她看向钟雪梅,突如其来的自信:“是啊,我也觉得我好看,真的好好看。”
钟雪梅被她直白的样子逗笑了,林艳丽、叶余、冯艳佳也跟着笑。靳小娟坐在自己的床沿上,眼角余光瞥了林夏,没吭声没抬头,撇了撇嘴。
寝室的笑声还没散,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林夏,你的信!”毛冬冬爽朗的声音盖过满屋的笑闹。
林夏心里漫上甜意,一定是陆晨。指尖触到牛皮信封的瞬间,右下方清晰的红色印刷体“育英中学”那么扎眼,目光往下移,手写的字体一笔一画:高二四班 默。
默?
只一个字,像炸响的鞭炮,林夏捏信封的手不受控的发颤。陈默,怎么会是他?
慌乱的心,颤抖的手,她笨拙撕掉牛皮信封的封口。熟悉的字迹,和记忆里一模一样。她盯着那些字,看着看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落下。那些委屈、思念、不甘,全都决堤了。
林夏:
收到你的祝福了,谢谢你。你是唯一一个祝福我十八岁生日的人,我真的好感动哦!我的生日是几年前给你说的吧,真高兴你还记得住。
我刚收到信时,一看封面那熟悉的字体,我一下就猜到是你了。卡片很美,诗也很美。十八岁,一晃,我又“老”了两岁。想起两年前,我对你太不好了,但你现在一点都不记恨我。对你,我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内疚。那时我太笨了,竟然会冷落你的感情。本以为毕业是最好的逃避,但去年的那个夏天却注定了我无法逃避。你给我照片后,我就再也没有机会骗自己了,其实,就因为我是喜欢你的,才会感到内疚。我不只一次问自己是否真的喜欢你,但当我找到答案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和你是离得那么远,我怕你对我没有感觉了,我真的害怕失败。
前几天,看了《星愿》后,我的感触很深,我不想像“洋葱头”那样失去盼望已久的爱情。“洋葱头”和“秋男”的故事很感人,但我不愿它发生在我们身上。你曾经给我写过一首《你是——?》,我想我是“一颗星”吧!不是太阳,我没有耀眼的光芒;也不是流星,我不甘心那份短暂,我愿做守护你的一颗星,一颗平凡的星,如果你愿意,我会守护你一生。
也许你怕受到感情的伤害,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伤,也决不会伤害你。我不敢对月亮发誓,因为莎士比亚笔下的月亮是变化无常的,但我会向太阳保证“ I love you”,我不是冲动,我想了好久了。
每次你在我面前,在我看到的现象里,你是那么的忧郁。猜不透你的想法,但我能肯定,你不会对我没感觉,而且你曾经说过“你好好哦”,那为什么不接受我呢?我没变,和从前一样,只是多了些成熟。记得那次我们在河边散步,你对我说了那么多的心事。现在,我还想听,因为我发现有喜欢的女生向自己吐露心事,是那么的幸福。
你给我的那首《流星雨》的后两句“……年青的爱,原来只能像一场流星雨。”你一定认为那是我们的真实写照吧!不!那只是诗,诗虽美,但它不能代替我们的思想。回到现实中吧,我说了喜欢你,又怎会像“流星雨”一样呢!除非你根本就不相信我。
“爱”一个字好难说出口。等了两年,但也终于说出来了。我现在在等待,等你表态,我希望你想好了再说。
我不轻易承诺“爱”,但只要我说出口,我就会对我所说的话负责。
盼回!
陈默
2000 年 5 月 8日
五月的阳光还是暖融融,可林夏却觉得浑身发冷。看着陈默熟悉的字迹,眼泪不断砸下,晕开了“夏”字的边角,也晕开了心里翻涌的乱麻。
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陈默也看了《星语心愿》。
怎么会这么巧?她、陆晨、陈默,三个隔着距离的人,竟在差不多的时间里,都落进了洋葱头和秋男的遗憾里。就因为这部电影,她鼓起勇气对着听筒跟陆晨说“我爱你”;就因为这部电影,她送陈默的生日贺卡里写下《流星雨》的小诗。可偏偏,陈默也看了《星语星愿》,收到了她的生日祝福,而他借着这份触动,终于写下了迟来的告白。
林夏抬手抹了脸,眼泪越抹越多。这巧合,分明是老天爷开的残忍玩笑。
陈默,你为什么不早点来?
她躺在枕头上,指尖无意识敲着被单,脑子里全是那些错过的时间。如果那句试探“我爱你”是什么滋味的话没有说出口,如果没有揣着“我是自由的”的勇气去乐山,如果那张“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的字条没塞给陆晨——哪怕是其中任何一个时间,或许自己都会回头。
陈默信里写“我不轻易承诺‘爱’,但只要我说出口,就会对我所说的话负责”,林夏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何尝不是这样的人!那张字条不是随口的玩笑,是一点点靠近的郑重,是慢慢攒起来的心意。要是现在因为陈默的信就反悔,那些对陆晨说过的真心、袒露的脆弱,岂不成了一场笑话?她会看不起朝令夕改的自己,会否定这两年走过的日子,连自己都没法原谅。
她颤抖着翻出陆晨的信,陆晨的字迹挺拔工整,“小懒猫”“一起走小路”“我要你快乐,我要你陪我”……那些真实的陪伴、滚烫的心意,像暖光磨灭不了。她是喜欢陆晨的,这喜欢不是冲动,是无数个孤独的日夜、无数封跨越山水的信件,慢慢焐热的。
可陈默的信,像细针扎在心里最软的地方,疼得她无法呼吸。想起他淡紫色贺卡里“花枯了还有香味”的隐晦,看着他信里“怕你对我没感觉”的胆怯——她是相信他的,相信字里行间的真心与真诚,相信这份藏了两年的喜欢是真的,只要是他说的,她都愿意相信,因为他是陈默啊。可心里的怕,却还是忍不住冒出来——怕他还是那个疏离的少年,怕他的喜欢是心血来潮的冲动,更怕自己是猴子掰玉米,丢了手里的暖,最后什么也得不到。
她懂伤害的滋味,陈默的冷淡像根刺,扎了她好久好久。而如今,陆晨把一颗滚烫的心捧在她面前,她怎么忍心,让陆晨也尝这种滋味?
眼泪哭了又干,干了又哭。她裹紧被子,蜷缩在床上。寝室的笑声、窗外的蝉鸣,都隔了厚厚的玻璃,她只觉得心里空落落,又沉甸甸。
下午的病理课,林夏坐在课桌前,眼神茫然。脑子里反复想着陈默的信,而小旅馆的雨、岷江边的风、菩提山的光也固执的盘旋回放。现实和回忆,乱得像缠紧的线。
陈默让她想好了再回复,可她不敢再多想。想的越久,疼得就越厉害。趁着现在还能稳住心神,趁着还没被遗憾拖垮,必须尽快做出决定。
她从书包里摸出纸笔,指尖微微发颤,笔尖落在纸上:
……都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可还有一首古老的诗歌这样写过“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可对于我们,早已错过了感情的花期……
周五,归家的日子。风吹树叶轻轻晃,晚霞却是沉闷闷。
林夏背着书包,脚步慢悠悠,她低头踢着小石子,石子咕噜滚出去,走近又继续追着踢。刚要拐进自家那条窄巷子,一串清脆的自行车铃撞了过来。
“林夏!”
她猛地抬头,脚步顿住,敏敏骑着那辆熟悉的蓝色永久牌自行车,车铃还在“叮铃”响,她眉眼弯弯,晚霞的沉闷散了。
“你怎么低着头走路啊,差点就撞着了!”敏敏利落的跳下车。
林夏笑了:“走神了。你这自行车,还跟以前一样新。”
“哪儿啊!这是新买的,小偷太猖狂了,哼!”
敏敏拍了拍车座,撅了撅嘴,“好久都没一起玩啦,我明天没事,来找你,咱好好聊聊。”
“好啊。”林夏一口应下,看敏敏的身影骑远。
回到家,她把书包往床上一扔,径直走到窗边的书桌前坐下。阳光透过玻璃,照着新书《千年一叹》,她却没心思翻,眼神放空,忽然就想起了什么。
以前和敏敏凑一起的时光里,敏敏最喜欢金城武——她收集金城武的一切资料,铅笔盒上的贴纸也满满当当。林夏记得自己有一本旧的《当代歌坛》,那期杂志送了一张金城武的海报,当时看见海报就想到了敏敏,不知道过了这么久她是否还是迷恋金城武。
她起身翻了书柜,果然摸出了那本杂志。海报平整,金城武穿着白衬衫,笑容干净。林夏找了卷透明胶,把海报贴在了房间门后面——这样明天敏敏一进来,就能看见了。
第二天下午,敏敏准时来了。刚关上房间门,目光就落在了门后的海报上,眼睛一下就亮了:“林夏!你这海报也太好看了吧!”
林夏坐在书桌前,笑了笑:“还好。”心里却在琢磨,难道敏敏没买这期《当代歌坛》?要是她开口要,就给她好了,本来就是为她准备的。
敏敏凑在海报前看了好久,才拉了椅子坐在林夏旁边。“我现在在县一中,你都不知道,我最头疼的就是英语课。”
“怎么了?”林夏问。
“以前阮老师教我们英语,你还记得不?她那口语发音,简直了。”敏敏皱着眉模仿,“现在到了县一中,老师抽我读课文,我一开口,全班都笑我,说我英语的乡土口音,尴尬死了!”
林夏被她逗得“咯吱”笑,想起过年时韩阳的话:“对了,我认识一个你们学校的男生,除夕夜我和他聊天,他说你是我们清水中学的校花,下课总有一帮男生跑去看你。”
“什么呀!”敏敏脸一红,笑着摆手,“他胡说的,都是瞎起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以前的同学、聊学校的八卦,气氛热络得很。敏敏翻林夏那一抽屉磁带,忽然又抬头看向门后的海报:“林夏,把这海报给我吧,我回去贴床头。”
林夏随即笑:“我考虑考虑。”心里想着,等她走的时候,就撕下给她。
敏敏没再追问,两人继续翻磁带聊八卦。聊着聊着,敏敏又提了一次:“林夏,就把海报给我呗,我真挺喜欢的。”
林夏“嗯”了一声,没接话,手里的磁带翻得慢了些。
日头渐渐西斜,窗外的阳光褪了暖意。敏敏要准备走了:“林夏,这海报给我呗?”
这是第三次了。
林夏心里忽然冒起一股火,先前那点“等她走时就给她”的心思,竟被这反复的追问彻底浇灭。凭什么啊?凭什么她想要,就这样一次次的开口?凭什么她能得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敏敏是这样,陈默也是这样。凭什么他喜欢我,我就要回应?而他的喜欢为什么要来的这么迟,让自己难过纠结?
她看着敏敏,脸上却带着笑,语气很坚定:“不给,我也很喜欢这张,我要自己留着。”
“啊?”敏敏愣了,又凑过来软磨硬泡好几句,林夏笑着摇头,没松口。
“好吧好吧,那我下次再来找你玩。”敏敏没生气,骑上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又“叮铃叮铃”的出了小巷。
林夏站在巷口看那抹蓝渐渐消失,心里堵得慌。海报明明就是为敏敏准备的,可为什么刚才就是不肯给她?想着敏敏以前对自己的好,心里更堵了。
五月的阳光淌过寝室的窗沿,天越来越热。这段时间,林夏总跟着钟雪梅、林艳丽、叶余往山坡的石油医院跑——澡堂的热水冲得浑身舒坦,洗完头披着湿发往回走,风一吹,凉丝丝的清爽。
以前,她总觉得钟雪梅有点“孔雀开屏”,谁夸两句都眉眼弯弯,天真得傻乎;林艳丽说话横冲直撞,是飒爽的街妹。起初她下意识和两人保持距离。唯独对叶余印象还好,这农村姑娘性子温和,却也不卑不亢。这段时间几人爱凑在一起,她也慢慢觉出钟雪梅和林艳丽的好:一个坦然不扭捏;另一个直爽不藏私,再加上本就合心意的叶余,林夏忽然觉得,寝室的这些同学,挺好的。而自己以前,被傲慢蒙了双眼,带着赤裸的偏见打量别人。
日子很暖,有朋友真好。
这天洗完澡往学校走,霞光温柔,女孩们一路推搡打趣,清脆的笑声裹着金光轻轻漾。路过传达室,林夏在信堆里翻找,指尖突然顿住。一封牛皮信封格外扎眼:红色印刷体的“育英中学”,还有那熟悉的字迹:高二四班默。
陈默!陈默又来信啦!
林夏的手指不受控地发颤,上次拆信的慌乱,眼泪砸落的湿意还没散尽,此时胸腔又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她撕开封口,目光落在熟悉的字迹上。
林夏:
你好,不知上一封信你收到没有,我想应该收到了吧!为什么不给我回信,是没有准备好,或是生气我了,还是其它原因。
真不知你在想什么。你是个很小心,在事情的细节上很小心的女孩,你不会无缘无故写那首《流星雨》给我,你一定有话给我说。那是你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只是现在的你没勇气说出来了。“我喜欢你”,这是我们都想说的,既然我都先说了,你还顾忌什么呢!年龄小,真正的恋爱是不会被年龄限制的,何况我们并不太小。距离远,不!卫校与育英并不远,这本来就是很容易被推翻的借口,更何况我们都住在小镇。我实在想不出其它理由了。你有你的想法,我不能左右你的思想,就算我做错什么,说错什么,你都不要不理我啊!
这封信很短,在你给我回信以前,我确实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本想给你打电话,我想听听你的声音,又怕听到你的声音。真的,我实在太矛盾了。
等你的回信。
陈默
2000 年 5 月 18 日
林夏把信平摊在掌心,她逐字逐句的读,手没有再颤,可每个字都沉甸甸的砸在心上。
陈默问:“为什么不给我回信?”林夏盯着那行字,心里难受。那封拒绝信明明已经寄出,可他偏要装作没收到。她想,陈默是故意的,怕承认收到那封冰冷的拒绝信,他们就真的划清了界限,所以他硬着头皮写了第二封。
往下看,陈默说“你是个很小心,在事情的细节上很小心的女孩,你不会无缘无故写那首《流星雨》给我”。林夏的鼻尖发酸。是啊,怎么会无缘无故。写那几句诗时,她对着窗帘掉眼泪,心里想的全是“再见”。流星多美,划破夜的明亮,可也落得太快。他说的对,她已经没有勇气说“我喜欢你”了,那些错过的时光里,她的心已经给了陆晨。这喜欢,终究只能藏在心底,伴着说不出的无奈。
陈默还说,年龄和距离都不是借口。林夏对着那行字发笑。是啊,育英和卫校隔得不远,他们也确实不小了。可少女的骄傲开始冒头:凭什么你以前对我冷淡疏离,现在你一句“我喜欢你”,我就要乖乖回头?
更纠结的是,就算真的回头了,她又该怎么和陈默相处?两年的时间,他们是空白的、是陌生的,而自己和他要从“隔着距离”变成“男女朋友”。她有些害怕,不知道怎么开口,不知道如何靠近,不知道怎样放下防备,去接纳这突如其来的热烈。
林夏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上封信的汹涌眼泪,可心里的惆怅,却像天上的云,绕啊绕。
……
周六的阳光暖烘烘,春熙路热闹又鲜活。路边的自行车歪扭挤成一片,服装店的吆喝穿行人流。林夏手里拎着刚买的夏季新衣,心里有团绕不开的惆怅。
她侧头看了身边叽叽喳喳的陈琳,犹豫了好久轻轻开口:“陈琳,还记得陈默吗?”话一出口,她下意识就攥紧了手里的购物袋,眼角余光悄悄瞥陈琳的反应。
陈琳顿住脚步,转头看她的眼神满是诧异:“陈默?怎么突然提他?”
林夏的心猛地一跳,硬着头皮往下说:“他……他给我写了信。”
“陈默给你写信?”陈琳的声音陡然拔高,语气是难以置信的不屑,“他没事吧?当初那样对你,现在来凑什么热闹?”
林夏的脸颊瞬间发烫,想告诉陈琳“他喜欢我”又咽了回去,心跳的“咚咚咚”。
陈琳见她不说话,皱了眉:“那你打算怎么办?你要真和陈默有什么,陆晨怎么办?”
这话像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林夏心里那点微弱的期待。她猛地想起,陈默从来不在她们的朋友圈,要是自己真回头接受他,朋友们会怎么看?那些一起逛街、分享心事的日子,难道就要因为一个陈默戛然而止?
失去朋友的恐慌瞬间涌上来,林夏语气刻意轻快,甚至带了点嫌弃:“你想什么呢!我就是跟你说一声,那渣男我才不会理。”
陈琳松了口气,撞了她的胳膊:“这还差不多,陆晨对你多好,别犯糊涂。”
林夏笑着点头,心里闷闷的。阳光依旧温暖,手里的购物袋忽然变得沉甸甸。
……
日子在课堂的板书、澡堂的热水、室友的笑闹里慢慢过。陈默的信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已慢慢平静。林夏没有回信,她偶尔会恍惚,陈默应该懂她的意思吧,他应该把这件事放下了。
可20天后,毛冬冬又笑盈盈的塞了一封信给她。
红色“育英中学”的印刷体依旧扎眼,右下角的“默”字笔锋锐利,和前两封一模一样。林夏愣在原地,心里翻涌着不解:他怎么还会来信?难道没懂我的拒绝?还是……他根本没打算放弃?
拆信封的动作比前两次慢了些,林夏迟疑又忐忑。信纸展开,陈默的字迹密密麻麻铺在眼前:
林夏:
你好,我知道你不会给我回信,但我还是要写给你。不过以后短时间内我可能不会写信烦你了。再过二十多天我们就要毕业统考了,我现在成绩还不行,并且这次考试还涉及到分班,所以我必须下些功夫才行。
我现在,学习上好吃力哦,高一进校时,基础就比别人差,而且又贪玩,现在一直停留在中下游,我的自信心都快消磨完了。说实话,并不是我耍嘴上功夫,有时只有想到你,我才会有点动力读阵子书,但我给你的信都像石沉大海,让我忍不住要担心,胡思乱想。你的照片我一直带在身上,这是我现在唯一的“勇气”。如果没有这份“勇气”,我恐怕早就开始沉沦了。
我现在好想上大学,我也不知为什么,大概是为了你吧,但也许也是为了我自己。我觉得只有考上大学你才会对我好。否则在你心中我只会是个没出息的人。
快放假了,陆晨也快回来了,我曾给你说过陆晨喜欢你。如果是他的原因而使你对我如此冷漠的话,请你告诉我。我只想经历大悲或大喜。我要一句话,不管好还是坏。
还是那两个字“盼回”
陈默
2000年6月9日
六月的风裹着热,林夏指尖微微凉。
“学习上好吃力,高一进校基础就比别人差”。她想起清水中学的陈默,篮球场上奔跑带风,老师提问总能脱口说出答案,连站在走廊里和同学说笑,都是自带光芒。那时的他,是女孩悄悄议论的对象,是她心里不敢靠近的“耀眼存在”。可现在,他说自己“停留在中下游”“自信心快消磨完了”,林夏的心里涌上惋惜,曾经亮眼的星,慢慢沉进了云层。
往下读,“有时只有想到你,我才会有点动力读阵子书”,林夏眉头轻轻皱,心里冒出一丝瞧不上。读书是自己的事,是为往后的路铺就底气,怎么能把“勇气”寄托在别人身上。陆晨说要拼命学习,要拼出辉煌与成功,他说的是“给你幸福”,是把她放进了未来的规划,而非把动力绑在旁人身上。但陈默,倒像想抓根救命稻草,显得怯懦又单薄。
这丝“瞧不上”,很快就被柔软覆盖。“只有考上大学你才会对我好,否则在你心中我只会是个没出息的人”,林夏鼻尖微微发酸。原来,他也和陆晨一样,把她看得这样重。陆晨说“没人分享,再多成就都不圆满”,陈默说“怕你觉得我没出息”,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想成为能稳稳站在她身边的人。这笨拙的在意,让先前的抵触淡了些。
看到“陆晨也快回来了,我曾给你说过陆晨喜欢你,如果是他的原因而使你对我如此冷漠的话,请你告诉我”,林夏笑了,笑着笑着,眼眶湿了。
是的,确实是因为陆晨。可这一切,不都是陈默自己造成的吗?
她想起初中时,陈默神秘兮兮说“陆晨看你的眼神不正常”。在此之前,她从未留意过那个男生,是陈默的话,让她捕捉到陆晨落在自己身上的沉沉目光。陆晨也是犟种,从不把心意挂在嘴边,明明离她很近又像隔了很远。这若即若离的距离,她猜不透他的心思,她生出了好奇。后来那一封封跨越山水的书信,一点点焐热了她冰冷的心。
如果当初陈默没有说那句话,她或许永远不会知道陆晨的心思。她悄悄看着陆晨执着不放手,让她觉得安稳,是被人坚定选择的笃定。而其他追求者,恰恰少了这份坚持,她自然不会接纳。或许自己的心就会一直空着,或许还能等到陈默的告白。可偏偏,是陈默自己,把她推向了别人。
林夏忽然记起,陆晨曾在信里写过:“我们三个就像一条锁链,你的性格让我欣赏,而陈默也让你欣赏。” 那时没有多想,现在有些惊觉。15岁的作文比赛、陈默神秘的提醒、《星语星愿》的巧合。她,陆晨,陈默,像被什么东西拴住了。明明是三个人的路,却都绕不开彼此。
心里变得五味杂陈,惋惜、瞧不上、感动、遗憾,还有突如其来的想念。她想见见陈默,是不是多了几分疲惫;想亲口告诉他,读书是为了自己,别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想轻轻安慰他,基础差也没关系,慢慢补就会好。
风从窗外吹进来,掀起信纸的边角,林夏抬手按住,指尖划过最后的话“我要一句话,不管好还是坏”,心里忽然有了答案。这迟来的喜欢,终究是错过了花期。可想念从未真正散去,她要见见他,见见自己一直都在想念的陈默。
……
周五的傍晚,天光灰蒙。林夏走进公安局对面的电话亭,拿起话筒贴在耳边,假装打电话。她想,这样遇见陈默就不尴尬,不过是碰巧在这里,偶遇而已。
她忽然想起在门诊上班的日子,这条路曾经每天都走。那时总盼着周五,盼着能碰到周末回家的陈默。目光在人群里搜索,心里揣着期待,却一次也没有遇见。如今站在这里,她有些恍惚,不知道今天能不能遇见。可转念又想,今天是来和陈默告别的。想到这里,掌心的话筒微微滑了一下。她突然就不想见他了,见了面就得把话说出口,而告别一旦说出就再也收不回了。她放下电话,快步走出电话亭。
灰蒙的天光很安静。林夏抬眼,前面穿白衬衫的男孩低着头,灰色帆布书包松垮的搭着。她心里“咚咚”直跳,不会是陈默吧?脚步不由慢了下来,越走越近,男孩抬眼,两人目光撞上。她愣了一下,心里翻涌着苦涩的笑意——明明今天想躲开,偏偏还是遇上了。
“林夏。”他声音很轻。
“陈默。”她轻轻应了。
两人沿着府河边慢慢走。河风把水面吹起层层细波,岸边的草叶轻轻晃。少年少女肩并肩,沉默像薄薄的雾,绕啊绕。
林夏踢着脚边的小石子,忽然想起陈默的第一封信,里面有一句这样写:“记得那次我们在河边散步,你对我说了那么多心事。现在,我还想听。”
这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的门。府河的风轻轻吹,那些细碎的画面回来了。
那是一个周天的下午,那是她最喜欢陈默的时候。两个人沿着府河慢慢晃,粼粼水波泛着淡金。她鼓起勇气说“陈默,我觉得你好好啊,成绩好、篮球打得好、长得也好……。”陈默听了,没有说话,脸却慢慢红了。
走到一处草丛旁,垃圾堆里有件脏污的黑色皮衣。陈默笑着指向那件破烂衣服:“林夏,你看,像不像赵磊身上那件?”林夏被他逗得“咯咯”笑,陈默也陪着她一起笑。
再往前走,是一片小竹林,风把竹叶吹得沙沙作响。陈默小声说:“你不知道,如果我和你走河边被爸妈知道了,一定会被打死。”林夏心里一跳,她也正想着这事,如果被家里大人发现,肯定也会被臭骂一顿。她对着他傻乎乎的笑,很腼腆,又很得意,好像两人共享了一个秘密。
记忆到这里转回了弯,林夏回神。河风还在吹,她和陈默继续走。
她吸了口气,先开了口。“陈默,你的信我都收到了。”
陈默轻轻嗯。
“我给你写了回信的。”林夏继续说,“你寄了三封,第一封我就回了你,你真的没有收到吗?”
陈默没有说话,低着头。
林夏有些急,她看着陈默,“第一封信,我就把想说的写了。”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真的写了。”
陈默还是沉默,神情黯然。林夏看着他,心里忽然很难受。理智一回来,她又逼自己想,陈默现在一点都不帅,陈默的白衬衫也不亮。
过了好一会儿,陈默终于轻轻点了头,低声说:“嗯,我收到了来信。”
林夏的思绪像打了结,她来不及细想,话已经冲出口,“你要一个答案,我给你。”她停了停,“对,是因为陆晨。”
陈默抬眼,惊讶、失望,还有她看不懂的空。他看着她,静静的,一直看着她。林夏被看得难受,她忽然想起还有好多话还没有说出口。她想安慰他,想鼓励他,想告诉他读书是为了自己,想说他不是没出息的人。
可陈默只是轻轻说了一句,“好,我知道了。”
林夏觉得自己该走了。她看着陈默,她还不想走,想再和他说说话,想陪他多走走。
“你走吧。”陈默说。
“那你呢?”林夏问。
“我再呆一会儿。”陈默没有再看她。
林夏点头,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说话的立场和留下的理由了。府河的风推着她,她没有回头,脚步越来越快,眼泪越抹越多。
风还在,光也还在,她把年少的喜欢留在了河边,把自己带回了当下的生活。走到巷口,她抹去最后一滴泪。
再见,陈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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