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

作者:彭喜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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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9 章


      皇宫,紫宸殿偏殿。

      不同于宣政殿的庄严肃穆,此处更显静谧,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的生活气息。炉内熏着淡淡的龙涎香,驱散了秋夜的寒凉。朱煊治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

      陆峥被内侍引进来,站定在殿中。他并未下跪,只是挺直脊背,沉默地看着榻上那个天下最尊贵的男人。

      朱煊治挥退了左右。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陆峥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仿佛透过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眉宇间刻满风霜与倔强的男人,看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少年。

      “怀墨,”朱煊治开口,声音有些哑,打破了沉寂,“你还是这般模样,宁折不弯。”

      陆峥抿紧嘴唇,不答。

      朱煊治似乎也不期待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眼神有些飘忽,陷入了回忆:“朕还记得,小时候在尚书房,太傅罚朕抄书,抄不完不准用膳。是你,偷偷揣了点心进来,被发现了,还梗着脖子说‘殿下饿坏了,你们担待不起’,替朕挨了手板。”

      “去西苑围猎,朕的马惊了,是你不管不顾扑上来勒住缰绳,自己被拖行数十丈,衣衫尽破,却死死不撒手。”

      “还有那次下棋,朕耍赖悔棋,你气得脸红脖子粗,把棋盘都掀了,说‘殿下无赖,臣不与你玩了!’……气得太傅吹胡子瞪眼。”

      他一桩桩,一件件地说着,语气平淡,却像细密的针,扎在陆峥心上,勾起那些被仇恨尘封已久的、属于“易怀墨”的记忆。那些鲜活的、带着阳光和汗水的过往,与后来的血海深仇交织在一起,让他胸口闷痛,几乎无法呼吸。

      朱煊治的目光渐渐聚焦,落在陆峥脸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渴求与……脆弱?“怀墨,那些年,只有你在朕身边,是真心护着朕,不是因为朕是皇子,只因为朕是朱煊治。朕……朕其实一直都很想你。”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回来吧,怀墨。留在朕身边。过去的事……朕可以补偿你。易家的冤屈,朕……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殿内烛光摇曳,熏香袅袅,气氛陡然变得暧昧而紧绷。朱煊治的眼神,不再是帝王的威压,而像一个试图挽留逝去之物的普通人,带着近乎卑微的期盼。

      陆峥的心剧烈地抽搐着。那些温暖的回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曾用生命护卫过的少年,如今坐在冰冷的龙椅上,眼中竟有着同样的孤独。有一瞬间,他几乎要沉溺进去。

      但下一刻,刑部大牢里沈知渊苍白而坚定的脸,父亲血衣上沉甸甸的字迹,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清醒。

      他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朱煊治试图伸出的手,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如同寒铁交击:

      “陛下,往事已矣。我……陆峥,如今只是一介草民。陛下若念旧情,臣只求一事——”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直直看向朱煊治,举起自己费尽心机得来的信物,带着不容回避的决绝:“请陛下明察秋毫,颁下明诏,为我父易伯承、为周将军、为易家上下百余口蒙冤之魂,昭雪沉冤!还他们清白!否则……”

      陆峥喉结滚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肺间碾磨而出:“臣与陛下,此生此世,生死……不复相见!”

      最后几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偏殿。

      朱煊治脸上的那丝脆弱和期盼瞬间冻结,碎裂,取而代之的是被彻底拒绝后的震怒、难堪,以及更深沉的痛楚。他死死盯着陆峥,胸膛起伏,眼中翻涌着狂风暴雨。

      而陆峥,说完这番话,仿佛抽干了所有力气,却依旧挺直地站着,像一棵历经风霜雪雨却永不弯曲的青松。

      烛光如灼,在阴影那一面里,一行清泪,毫无预兆地从朱煊治眼角滑落,只是无人看见。

      良久,他才用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带着颤音的语气,冰冷地道:

      “你……滚出去。”

      陆峥深深看了那颤抖的背影一眼,再无留恋,决然转身,大步离去。

      殿门在他身后合上,将一殿的暧昧、温情、与决绝的撕裂,都隔绝开来。

      窗外,秋夜正浓,寒星闪烁。陆峥走出皇宫,抬头望向刑部大牢的方向,紧紧握住了怀中那卷密信。

      知渊,等我。

      *****

      沈敬章坐在书房里,指尖一枚青玉镇纸已被摩挲得温润生热。窗外暮色四合,将庭院中的假山竹影染成一片沉郁的墨色。管家沈忠垂手立在门口,大气不敢出,只将探听来的消息一一禀报:市井间突然流传起十年前易伯承案的种种细节,说书人唾沫横飞,茶寮酒肆里议论纷纷,甚至已有胆大的书商开始刊印粗陋的话本子,将那冤屈故事编得活灵活现。

      沈忠的声音带着惶恐:“老爷,这……这风向来得蹊跷,怕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要不要派人去……”

      沈敬章摆了摆手,截断他的话头。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似深潭,翻涌着惊涛骇浪。他想起沈知渊那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想起他当廷进言“罪己诏”时的孤勇,想起他卧病时与自己那番看似顺从实则疏离的应对。

      原来如此。
      原来这看似走投无路、兵行险着的棋局,每一步都早已在那年轻人的算计之中。他沈敬章,堂堂内阁次辅,竟也成了这盘棋里的一枚子!沈知渊助他赢得清流声望,扳倒颜绛,看似是为沈家寻靠山,实则是将他沈敬章推到一个不得不表态、甚至不得不为易家旧案出声的位置上!

      好深的布局!好狠的算计!
      沈敬章心头先是涌起一股被利用的愠怒,这怒意如炭火灼烧,几乎要冲破胸腔。他一生宦海沉浮,惯于操弄人心权术,何曾想过会被一个晚辈如此玩弄于股掌?

      可那怒意只持续了片刻,便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是惊悸,是骇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钦佩。这需要何等的胆识与缜密,才能将自身为饵,将皇帝、将他沈敬章、将整个朝堂风云都算计进去?沈知渊走的何止是险棋,简直是悬崖走索,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他这么做,只是为了那个易怀墨?为了那份不容于世的情愫?
      沈敬章捻着镇纸,思绪飘得更远。易伯承……那个同样不识时务、却让他心底存着几分敬意的同僚。当年易家倒台,他虽未直接落井下石,却也选择了明哲保身。如今,易家的后人,竟以这种方式,将这笔旧账重新摊开在他面前,逼他做出选择。

      是继续装聋作哑,维持这看似稳固的权位?还是……顺势而为,或许能搏一个青史留名?

      书房里烛火跳动,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沈忠见主人久久不语,试探着唤了一声:“老爷?”

      沈敬章缓缓抬眼,目光已恢复了一贯的深沉难测。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不必理会。流言如风,堵不如疏。由它去。”

      沈忠一愣,不明所以,却不敢多问,躬身退下。

      沈敬章独自坐在昏黄的灯下,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拉着。他想起皇帝近日愈发阴晴不定的脾气,想起靖阳侯府近来的异动,想起沈知渊还押在刑部大牢……这京城的天,真的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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