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相识

　　“没跟你说是怕你又多想，况且这钱迟早要还给季叔，”孟佰捏着衣角的线头，闷声道，“晚一天我就多愧疚一天。”

　　“我爹他……没把你怎么样吧？”季平生上下打量他，心有余悸。

　　“那没有。”孟佰笑笑，“再怎么说我也不是他亲儿子，他顶多骂我两句，不会动手。”

　　季平生松了口气：“那就好。我就怕他把对我的气撒在你身上。”

　　“没事的，”孟佰拍了他一下，算作安抚，“我先过去就是担心他被你气太狠，到现在还没消气，万一你回去二话没说先挨顿揍怎么办？”

　　季平生讪笑一声，沉默着坐回床上，搓了搓头发。
　　孟佰看得出来，他面子上好像对家里满不在乎，实际一遇上相关问题就容易焦躁。季仁军二十年如一日的专制压他太久，本身就带点儿基因上的敬畏，眼下他又闹这么大一出，那点儿敬畏都往怯怕转化了。

　　“那你……都跟他说了什么？”
　　孟佰在他身旁坐下：“讲道理啊，顺便批评批评他做得不好的地方，总之我是坚定和你站在统一战线上的。”
　　他手伸进口袋，变戏法似地取出张纸来：“看——”

　　“什么？”季平生一脸好奇地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阵，陡然失笑，“你怎么讲道理还打草稿啊。”
　　“我不是怕到时候一紧张把想好的话给忘了，说不过他怎么办？”孟佰笑道。

　　“他那样子，”季平生欲言又止，无法想象自己家那位老爹被一个后辈拿道理数落的情景，“能听进去吗？”
　　“听没听进去我不清楚，但他最后看着是对我无话可说了。”孟佰撇撇嘴，“只跟我说叫你回来。”

　　季平生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现在不太想回去。”
　　“不想回去就不回去。”孟佰直接道，“我走的时候只答应帮他把话带到，又没说你一定会来。”
　　他站起来，把零零落落的东西都装回包里：“你先跟我回家住，盘地种药材的事得抓紧开始，其他的慢慢来——这是什么？”

　　孟佰拿起季平生在他进来前看的那本小册子，翻了两页。
　　“我一上午也没闲着，跑去县政府打听了一下，了解了解现在的政策情况还有贷款什么的，人直接给了我一本宣传册。”季平生说。

　　“这是个好东西啊！”孟佰眼睛一亮，“有了它，就省得到处问人了。”
　　说完他将宣传册塞进帆布包的夹层，和那本结婚证挨着放：“得好好留着。”

　　季平生看他收拾东西那么快，好像迫不及待要带他回家一样，犹豫一瞬，突然抓住他的手臂。
　　孟佰愣了一下，转头看向他：“怎么了？”

　　“咱们这房间开了二十四小时呢……不住满再回去？”季平生支支吾吾。

　　孟佰本来没听懂，但看着他莫名其妙眼神闪烁，耳根见红，顿时明白了这话里的言外之意，扑哧笑出声来。
　　“好，那就明天再回去。”

　　这家伙看上去傻不隆咚，其实背后小聪明一套一套的，食髓知味后，竟然还学会旁敲侧击给自己加餐了。
　　回家后毕竟跟父母住一起，不如在外面来得方便，不如趁方便先过把瘾。

　　“但是有个条件。”孟佰在他不由自主咧嘴笑的同时又开口，一脸严肃正经，“不准胡来，再跟上次一样，回头被我爸妈看出来我怎么解释？”

　　季平生捣蒜似地点头。

　　……

　　临近到家，季平生越走越紧张，不知是不是被肩上行李压得，有点喘不上气。
　　“我有点儿紧张怎么办……”他小声嘟囔。

　　孟佰回头看他：“别紧张，我都见过季叔了，你见我爸妈有啥的，又不是没见过。”
　　“其实我跟伯伯大娘也好几年没见过了。”季平生将行李用力往上提了提，“而且这不一样！你见我爹是在他啥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见的，你爸妈现在啥都知道了，我怎么能不紧张？”

　　“那你站我后面。”孟佰说，“打声招呼，他们不主动问你，你就啥也不用说。”
　　两句话的空就走到了门口，季平生深吸一口气，努力做好心理建设，而后郑重点头：“好。开门吧。”

　　孟佰推开家门，提着大包小裹走进去，季平生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关上门。

　　本身门就呼啦啦地容易响，他们又拿这么东西，不可避免地制造出一阵不小的动静。申芹一听见门响，就火急火燎地跑出来，还没见着人就先听见声音：“咋这会儿才回来，也没……”

　　她抬头看见跟在孟佰身后的季平生，话音戛然而止。
　　两个人的心都往上悬了一寸。

　　申芹愣了几秒，旋即又扯着嘴角笑起来：“平生也来啦……”
　　季平生保持着半尴不尬的微笑，老老实实问了声好。

　　申芹囫囵应了几句，又转向孟佰，去接他手里的行李：“拿这么多东西，咋不提前说一声，叫你爹去村口接你们去……”
　　“我爹现在身体也不怎么样，没必要叫他跑这一趟——你别动了，怪沉的，”孟佰没让她拿自己手里的东西，“——我们俩又不是拿不了。”

　　申芹赶紧往里走了两步：“那快点进屋里去，把东西放一放。”
　　她招呼着两人进了堂屋，挪桌子挪椅子清出一块地方来供他们放行李。身上重量终于卸下来，孟佰长舒一口气，活动活动肩膀。
　　申芹倒了两杯水，又让他们坐下歇会儿。

　　孟佰一转头，恰好看见孟建国从里间出来，小声张了下唇：“爸……”
　　季平生闻声看过去，噌地站起来，叫了声“伯伯”。

　　孟建国一言不发地跟他对视一眼，脸上没有喜怒：“回来了啊。”
　　“哎，”季平生应声，“刚回来。”

　　孟建国微微点头，没再说什么话，推开堂屋门走出去了。季平生有些讪讪地转过身坐下来，给孟佰递了一记眼神。
　　当着母亲的面，孟佰也不好开口，只把水端了一杯放他面前。

　　孟仟其实说得没错。父母没有再反对他们，不是因为七年过去想通了，也不是因为接受了自己的儿子喜欢男人。只是因为他们年纪大了，无法再像七年前那样用强硬地手段逼迫两个未知世故的孩子走回正路，孩子长成了大人，而他们变成了老人，率先在这场无声的拉锯中败下阵来，选择了让步。
　　还因为他们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孩子在经历过七年的颠沛流离后，继续因为不能得偿所愿而孤独痛苦下去。

　　申芹在两人对面坐下来，几次三番张开嘴又闭上，目光瞟过来又缩回去。孟佰和季平生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有发现。
　　迟疑片晌，她终于出了声：“平生这些年是不是又长高啦？”

　　季平生喝着水，鼻尖猛地一酸，匆忙放下水杯。
　　“没，哪儿有十八岁以后还接着长个的，早不长了。”

　　他垂着眼睛，盯着那玻璃杯上的牡丹花纹样，才发现已经从记忆里的大红褪色成了粉红。
　　“您是太久没见我了，印象里我还是十五六岁时候的样子吧。”

　　“是……”申芹淡淡道，“是太久没见了。”
　　她看看孟佰，又看看季平生，语气变得迟缓：“总觉得你们都还小……”

　　“长辈看晚辈都这样，”孟佰接道，“我印象里年年刚出生没多久，见到才发觉她明年都该上学了，时间不饶人……”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陪老太太聊了会儿天，喝完了杯子里的水，才把行李拖进孟佰小时候住的房间。

　　孟佰昨天回来时没进去看，今天才头一次进来。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经年不见人的潮气，阴凉阴凉的，东西都还在原来的位置上，桌子没有落灰，床上换了新铺盖，昨天晒了大半天，到现在上面的太阳味儿还没散。

　　“我也是……”季平生喃喃开口，“好多年没来这儿了。”
　　孟佰没说话，他的“好多年”只比季平生少了几天而已。

　　两个人把行李拆开，零零碎碎的东西放到该放的地方，衣服被子塞进立柜，看着一大堆，实际上没多久就收拾干净了。
　　收拾完他们并排躺在床上，看着屋顶房梁。

　　季平生问：“你还记得，我们上一次像这样躺在这张床上，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孟佰想了想，说：“记不太清了，大概八九年前吧。”

　　“是你高一暑假的时候。”季平生说，“我打完工从隔壁县回来第二天。”

　　他这么一说，孟佰便想起来了。

　　那天季平生领了工钱，拉着他兴冲冲跑去六伯伯的小卖部，汽水辣条买了一堆，孟佰让他省着点花他还不听，说自己累了这么久，该有点儿奖赏。

　　买回来就在这个房间里，无所顾忌地大吃大喝了一通。孟佰的暑假作业还摊在桌子上，他随手拿了本书过来，装模作样地看半天，嘀嘀咕咕说怎么数学书里写的是英语字母。

　　孟佰笑他，他不以为意，还要拿汽水儿和他碰杯，结果用力过猛洒了一床单，着急忙慌地找毛巾去擦。
　　还没擦干净，杂七杂八吃一堆的报应就来了，他扔下毛巾拔腿往厕所跑。

　　孟佰回忆起事情的来龙去脉，忍不住笑了一声。
　　季平生扭过脸看他：“想起来啦？”

　　“昂，想起来了。”孟佰笑着说，“你说你记性这么好，要是学习认真点儿，不也考上大学了么？”

　　“一码归一码，”季平生摆摆手，“只有在跟你有关的事情上我才记得牢，其他的转眼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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