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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志
堂外日头渐高,将公堂照得半明半暗。
梁颂瑄攥紧了袖中的手,面上却半分不显怒色。她本以为只要再撑一刻,等孙嬷嬷画押,杜熙微便能脱罪。此后便万事大吉,阿姊不日便能送出雍州城。
可此刻看来,怕是不成了。两人进来了,梁颂瑄有些愤愤不平地看着他二人。
汪逸澜卸了官帽,一身青色襕衫,腰间空空如也。他眼下青黑,显然在军营里吃了不少苦头。可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如饿狼般直勾勾地盯着杜熙微。
秦允泽今日未着官袍,只着一袭绯色圆领袍,蹀躞带上的鱼符随步轻晃。梁颂瑄瞧见他衣袍下摆沾着些许草屑,像是刚从军营疾驰而来。
梁颂瑄视线上移,见他神色如常。甚至,他唇角还噙着丝若有似无的笑,可那双眼睛却冷得吓人。
秦允泽偏在这时侧目望来,惊得梁颂瑄下意识地呼吸一滞。她倏地别过脸去,只留给他一道绷直的侧影。
梁颂瑄的心猛地一沉。她心道:他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自那日公堂对峙后,秦允泽便以“军械案需详查”为由将汪逸澜扣在军营。就连孙昌荣亲自上门要人,都被他挡了回来。梁颂瑄原以为秦允泽将汪逸澜困在军营,她便能腾出手将柳青青一案结了。
毕竟今日是孙昌荣给的最后期限,梁颂瑄得速战速决。可她算尽了公堂上每一句证词,却独独漏算秦允泽会在这节骨眼现身。
如今……怕是只能见机行事了。
“秦将军?”卢俊思起身作揖,可眉头却是紧皱的,显然也未料到他会突然现身,“您这是……”
秦允泽略一摆手,语气闲散:“本官听闻柳青青一案已寻得真凶,特来一观。军械案虽急,但人命关天。若是错判冤案,贻误了司法……”
他话音戛然而止,可卢俊思一定懂他的未尽之言。
“将军所言极是。”卢俊思垂首抹去额角细汗,显是对秦允泽的插手有些意外。可碍于官阶,他还是抬手示意文书吏将卷宗递过去。
秦允泽接过卷宗略略一扫,眉峰即刻便紧锁起来。片刻后,他又将卷宗递给汪逸澜。
梁颂瑄心头一跳。她心道:这人是要做什么?
他明明答应过会帮她救杜熙微,如今却让汪逸澜插手此案?难道是他看出孙嬷嬷的供词有问题,要在此刻横生枝节?
“汪参军虽被停职,但毕竟是目击者之一。”秦允泽语气淡然却不容置疑,“案情重大,多一人核验总归稳妥些。”
他话说得冠冕堂皇,梁颂瑄却知道他这是不信孙嬷嬷是凶手!
秦允泽缓步踱至孙嬷嬷身前,袍角轻轻扫过青砖地。他微微俯身,日光透过窗棂在他眉骨处投下一片阴影,衬得那双眸子愈发幽深。
“孙嬷嬷,本官有一事不解。”他声音不疾不徐,像是在闲谈家常。“你说你换了柳氏嗅瓶里的药粉。可那等紧要之物,岂是你一个浆洗仆妇能轻易碰到的?”
堂上顿时一静。梁颂瑄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
孙嬷嬷伏在地上的身子颤了颤,却仍强自镇定道:“回将军的话,老奴每日都要洒扫收拾柳青青的卧房,是那时动的手脚。”
秦允泽眉梢微挑:“哦?柳青青那般精明之人,会容你近身摆弄她的救命之物?”
孙嬷嬷飞快地答道:“将军有所不知,那毒妇最是粗心大意,常常乱放嗅瓶。”
秦允泽眉梢微挑,一副不信的模样。他负手而立,目光如炬地盯着孙嬷嬷:“这般说来,倒是柳氏自己疏忽,给了你可乘之机?”
“是……是这样!”孙嬷嬷喉头滚动,突然抬手指向杜熙微,“那日杜小姐也在!她拿了账本给柳青青看,我便趁机下手!”
杜熙微闻言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怒,却很快化作委屈:“嬷嬷此言差矣!我可没让你动过妈妈的嗅瓶!”
梁颂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她定定地望着杜熙微,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这个蠢货!”她在心底暗骂。即便是在场又如何?又不是承认指使。这蠢人平日里在醉花楼何等八面玲珑,怎么到了公堂反倒乱了方寸?
杜熙微急忙垂下头去,似也察觉自己失言。她方才那番急于撇清的辩解,反倒显得欲盖弥彰。
梁颂瑄闭了闭眼,强压下心头那股子恨铁不成钢的恼意。再睁眼时,她瞧见秦允泽扬起了唇,那双桃花眼里闪过一丝了然。
她心头一凛,知道这事怕是难以善了了。
梁颂瑄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补救,却听秦允泽悠悠道:“这案子倒是越发有意思了。既说亲眼所见,又何来毫不知情?”
堂下一片哗然。梁颂瑄见此人出口问询,便心知要糟。果然,他缓步走向孙嬷嬷,声音陡然一沉:“老人家,可是有人胁迫你顶罪?你但说无妨。”
“没有人胁迫我顶罪!”孙嬷嬷猛地抬头,眼中迸出决然之色,“老奴方才一时糊涂说错了话。杜小姐那日确实在场,可她专心对账根本没留意老奴做了什么。”
“再者老奴何必要替他人顶罪?柳青青那毒妇害我终身无后,我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
说着她望向了杜熙微,带着几分慈爱道:“杜小姐待老奴一向宽厚,是老奴自己起了歹心。那日见她与柳氏对账,知道机会难得,这才……”
说罢她重重叩首:“千错万错都是老奴的错,与杜小姐毫无干系!”
日光明明又暗暗,照得孙嬷嬷身影格外凄凉。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连带着方才杜熙微的失言也成了无心之过。
满堂寂静。秦允泽静静看着她,终是轻叹一声退了两步。
梁颂瑄暗自松了口气,可汪逸澜仍盯着孙嬷嬷不放。他合上卷宗,抬眸看向孙嬷嬷,眼底闪过一丝讥诮:“孙氏,你说杜熙微对抛尸一事毫不知情?”
孙嬷嬷低眉顺眼道:“是。”
“可笑!”汪逸澜陡然拔高声音,“她继任鸨母后掌管醉花楼大小事务,义母坟茔被掘竟毫无察觉?还有,你托人运尸去乱葬岗,可这‘托的人’是谁?敢叫他当堂对质吗?”
他步步紧逼:“莫不是杜熙微暗中指使,你才敢如此行事?”
杜熙微此时稳住了心神,道:“汪参军此言差矣。义母下葬后楼中事务繁杂,我确实未曾留意坟茔异样。至于孙嬷嬷所言‘托人运尸’,我更是闻所未闻。”
“若杜娘子当真参与掘墓抛尸,岂非自找麻烦?”众人寻声望去,瞧见梁颂瑄恭恭敬敬地朝卢俊思一礼。
而后,她毫不畏惧地直视汪逸澜:“柳氏既死,杜娘子便是醉花楼名正言顺的鸨母。掘坟抛尸非但不能得益,反会引人猜疑,她何必多此一举?这般蠢事连三岁小儿都知不妥,杜娘子又怎会为之?”
汪逸澜脸色一沉,正要反驳,梁颂瑄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孙嬷嬷方才说得明白,此事是她一人所为。因而杜娘子本就清白,何来‘暗中指使’一说?莫不是……”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汪逸澜强行打断:“梁姑娘倒是伶牙俐齿。可若杜氏心虚,怕人验尸查出端倪呢?”
梁颂瑄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汪参军此言更谬。杜娘子为何要大费周章下葬后再掘坟,徒增风险?”
她说着,眼角余光瞥见秦允泽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那目光深沉难测,梁颂瑄心头微紧。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况且,”梁颂瑄继续道:“汪参军口口声声说杜娘子与孙嬷嬷合谋,可有何实证?总不能单凭臆测就定人罪过。这般咄咄逼人,莫非是存心要冤枉好人?”
汪逸澜眯起了眼。他一时找不到破绽,只得转而质问杜熙微:“孙嬷嬷供述,你当时对她说‘按计划来’,这莫不是你们合谋杀害柳青青?!”
杜熙微眸光微闪,随即垂眸掩去情绪。她道:“汪参军兴许是听错了,我说的是‘按旧例来’,说的是中秋宴章程!何来‘合谋’一说?”
她的解释合情合理,连卢俊思都微微颔首。
梁颂瑄轻轻一笑,转向卢俊思郑重一礼:“大人明鉴,此案既已查明真凶,就该按律处置。若因些毫无根据的猜疑就拖延不决,反倒有失公允。”
堂上烛火摇曳,映得卢俊思神色明灭不定。他捋须沉思,显然在权衡利弊。
汪逸澜见状,急声道:“卢大人!此事疑点重重岂能草率结案?那杜熙微分明——”
“够了。”卢俊思突然拍案,声音不重却让汪逸澜立即噤声。“本官已有决断。孙氏供认不讳,证据确凿,此案就此了结。杜氏无罪释放,孙氏押入大牢,待秋后问斩。”
“等等。”
这声音不疾不徐,却让整个公堂为之一静。梁颂瑄本要随众人跪下了,却眼睁睁地看着秦允泽缓步走向跪伏在地的江芸。
“江氏,”他微微俯身,“本官记得你指证杜氏指使你激怒柳氏,可如今又说是孙嬷嬷挑唆。前后冲突,究竟哪个才是真的?”
江芸身形一颤,偷偷望了眼梁颂瑄,又迅速垂下头去。
“我、我……”她的声音细如蚊蚋,“我当时是记岔了……”
“记岔了?”秦允泽轻轻轻一笑却不带半点温度,“事关人命,岂容儿戏?”
“没错!”汪逸澜突然厉声喝道,一甩衣袖大步上前,“秦将军明察秋毫!这贱婢分明是在替主子遮掩!”
他猛地指向杜熙微,眼神狠厉:“杜氏,你好大的胆子!杀害柳青青在先,又教唆孙氏替你顶罪在后。如今你还有什么可狡辩?”
堂下顿时哗然。杜熙微面色煞白,却仍强自镇定:“血口喷人!我何曾——”
“闭嘴!”汪逸澜厉声打断,转身对卢俊思拱手道:“大人!下官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孙氏与杜氏狼狈为奸!孙氏一个老仆,若无人撑腰岂敢谋害鸨母?”
梁颂瑄见势不妙,立即反驳:“荒谬!杜娘子为何要谋害柳氏?她本就是下任鸨母候选,何必铤而走险?”
“你懂什么!”汪逸澜狞笑道,“柳青青精明过人,杜氏若不除她便永远只是个义女!”
说着,他突然逼近孙嬷嬷厉声质问:“老东西!你说实话!是不是杜氏许你好处,你就替她顶罪?”
孙嬷嬷浑身发抖,却仍咬牙道:“老奴所言句句属实,与杜小姐无关……”
“放屁!”汪逸澜一脚踹翻案几,茶盏碎了一地,“来人!给我重刑伺候!我倒要看看这老东西的嘴有多硬!”
卢俊思见状拍案怒喝:“汪参军!公堂之上岂容你放肆!”
就在此时,意外突生!孙嬷嬷闭了闭眼,脸上闪过一丝决然。她高喊道:“若汪参军不信,那老奴只得以死明志!”
梁颂瑄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她一头撞向了廊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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