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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山之业
暗道之中虚无一片,微弱的火折光线在追逐中彻底熄灭。
“小心!”澹台傲出剑,豁开迎面而来的剑风与寒光。寒光交缠铁剑,剑锋相接,铮铮锋鸣混着轻盈与朴拙两种剑响。
凌风雪的火折已点亮。他的佩剑已出鞘,格挡住对方那灵动如蛇遁逃出铁剑掌控的软剑,紧接着反手一刺,对方缥缈灵动的剑势瞬间瓦解,几乎同时,澹台傲剑锋上挑向前击出,对方似是应接不暇,掠身向远逃了去。
顷刻间,轻盈软剑自下而上寸寸擦过铁剑剑锋,继而在随着持剑人飞身远遁的动作与铁剑剑尖一触即分后收势。凌风雪的火折向着剑风所去的方向高高抛出,一袭白影堪堪闪过二人视线。
火折落地前,澹台傲已旋身上前接过,他还未及回头,凌风雪已先他一步向前追去。
飞身追逐中火光又灭,可二人发觉现在他们已不需要火折照亮了。
“凌哥儿!”
澹台傲疾停,堪堪抓住凌风雪衣袖。凌风雪在澹台傲的声音里晚一步也停住。周围有光亮,他看清了他们面前的是条分叉路。
“暗道的分叉路通常不怎么带好意,”凌风雪道:“这其中总有一条是障眼法,是机关满布的绝路。”
“凌哥儿。”澹台傲睃巡四周,暗道四壁在微亮的光线下显出凹凸不平。
“这地面是湿的。”他蹲身,两指夹起地面碎石,就势向左右两条路分别掷了出去。
碎石落地,两条路,右边一条平静未改,左边一条,路两侧已飞出箭矢。
澹台傲起身,“走哪边?”
话音甫落,他与凌风雪已双双走向了飞出过箭矢的一侧。
“凌哥儿也喜欢剑走偏锋?”澹台傲笑了笑。
“你不也一样。”凌风雪道。
“谁让他那一重重的障眼法都那么小儿科,要是路口随随便便的两粒石头就能试出真正的路来,那岂不白费了这些人穿山、凿洞、开路这样浩大的工程。”澹台傲道。
“你也看出我们现在是在山体之中了?”凌风雪只是这样问他,没好意思戳破他刚刚之所以选这条路,其实也是看到了这条路入口山壁上,有前行的人因地面潮湿而留下的脚印。
那人应该就是先前与他们交锋的白衣人。
“从别业下来后我就觉得,我们走的不是平路而是在一路向上。虽然坡度很缓但我还是感觉得到。这别业环山,密道之中又潮湿森冷,看来那宴山别业的主人真的很喜欢用障眼法,”澹台傲边走边道:“不只别业当中所设置的那些,这座别业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障眼法。”
“他怕被发现,所以索性把所有有迹可察的线索都引向了宴山别业,这样即便被发现,宴山别业也根本查不出什么,”凌风雪与澹台傲并行,他道:“我只是好奇,这条路所通向的,他真正不想被人找到的所在,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说话间,两人脚下行路终于由逼仄狭窄转为了豁然开朗。伴随着山体里空间訇然中开的,是二人陡然清晰起来的视野。澹台傲和凌风雪眼前,天光重现,澹台傲面向映入他们眼帘的场景,瞪大了眼睛。
这是一个大而开阔的山洞,光明的来处就在这山洞洞口。
可这不是一处天然的山洞。
山洞洞口,位于正对着澹台傲凌风雪来处的斜上方,位置不高,只要会些轻功,哪怕不是很好也可以轻松地攀上去。
可这洞口下还是修有用木料麻绳简单组成的升降笼,升降笼很大,看起来是常用于载很多不会武功的人来往上下。
升降笼落地的位置是一条石条栈道,栈道两侧,摆满了形制大小均一的酒缸。山洞有水滴下,落入这成排的酒缸中,一点声响也无。
酒缸里没有酒。
酒缸在山洞里铺开,离二人近一些的位置,栈道在山洞里分开成四通八达,把满摆的酒缸切割成整齐的一块块。这一块块的中间,是一座巨大的冶炼炉。炉子熄灭着,没有火光。黑黢黢的庞然大物静静地,像伏在山洞里歇息的,或是佯装歇息却在时刻等着猎物自投罗网的山海巨兽。
澹台傲与凌风雪毫不犹豫走向了巨兽,凌风雪甚至收起了剑。
一个剑客是不会在还没有追击到偷袭自己的人时就随便收剑的,除非他觉得偷袭者已构不成威胁。或者,从来都不是威胁。
澹台傲显然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问凌风雪,“凌哥儿你觉得刚刚暗道里那抹白影不是在偷袭我们?”
“我觉得他在引我们来这里。他想做得不那么明显,但还要确保我们无虞,”凌风雪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你想想分叉路那山壁上的脚印,不刻意吗?”
澹台傲问:“他也在查宴山别业的事?”
凌风雪道:“他可能根本就知道宴山别业的事。”
凌风雪在说这句话时有片刻的凝顿,他走上了栈道,看向了那些没有酒的酒缸,他知道了酒缸里到底装了什么,随即,想起了一个人。
萧孟渝。
另一边,澹台傲也很惊讶。他向前倾身,从面前一只酒缸里拿出了一枚铜钱。
一枚铜钱而已。可这却是让澹台傲和凌风雪把先前所有的事全部串起来的关键。
这枚铜钱的光泽不对,再向下翻翻拿出一整贯来掂,分量也不够。
一缸、两缸、三缸……他们察看了这个山洞里所有的酒缸,这些缸中的铜钱全部是私铸钱。
这个山洞,是一个私钱场。
陈文清、赵元竹、萧孟渝、绿华、易见安……这些名字随即开始在他们心上一个个地闪过,他们忽然明白了赵元竹和易见安的勾当到底是什么?明白了易见安这些年的廉名和治绩究竟是怎样得来的?明白了为什么临县临州多多少少都私钱出现,可宴州却从来没有私铸钱流入民间?
而当他们飞身出了洞口,所见到的事物印证了他们所有的想法。
洞口之外是满布荒草的山林,他们拨开高草向前,寻到了深深嵌进泥土,那似是常年往来运输重物下推车压出的死辙,还有覆盖在死辙上的一面残破的酒幡。那酒幡上的大字因为风雨泥泞已模糊不清,幸好还能看得出大致的轮廓——思思酒家。
思思酒家衰败到连酒幡都残破,那…酒家里的人呢?或者说,酒家之下,私钱场的工匠呢?那山洞里的升降木笼已有腐坏,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使用了。
思思酒家,这正是梓州通判萧含获罪被抓的地方。
在他们所拿到的萧孟渝的消息里,梓州通判被擒时正出梓州城附近办案。如今私钱场的秘密得见天光,梓州通判尸骨却寒。
暮色照寒山。现下已是黄昏。
凌风雪和澹台傲忽然意识到黄昏已至,他们发觉现下的天光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亮。暗道里虚无得太久,重新出现的光芒再微弱,他们起初也是会觉得很耀眼的。
暮色已晚。落日熔金的色彩已经消失,残余的绚烂如血,浸染透天边,淋漓着渗向人间。刨除晨起去往千灯巷的时间,从宴州出城行至宴山别业,再从别业一路探查来到现下所处之地。这两段路耗费的时间太长了。宴山别业乃至暗道那么多重的掩盖,宴州到这里这么长的距离,这些距离和掩盖已足够撇清宴州与私钱场的全部关系。赵元竹利用陈文清作掩饰,利用绿华作桥梁,利用宴山别业作据点,和易见安下了好大一局棋。
这局棋里,易见安的治下没有私钱出现,从来不是因为他为官有道,他和同在宴州城里的赵元竹本就是私钱案的源头。他们当然可以控制私铸钱的流向,让他们在以私铸钱牟利的同时,在一举两得博得一个治下有方的好名声。
宴州从没出过私钱,宴州却是私钱的出处。
从没查过什么私钱案的宴州知府因为私钱案扬名一方,从头到尾真真正正想要彻查私钱案的梓州通判却因私钱案查办不力被抓,最后死在了大牢。
私钱现世,奸钱当道。
“奸钱当道,确是奸钱当道,不过那奸钱……先就是宴州的知府易见安!”
澹台傲出声,他的声音在发颤。凌风雪垂眸,眼底的少年本是蹲身察看酒幡,现在却一手拄地迟迟不肯起来。凌风雪就这样静静站着,看着他,等着他,陪着他。
冬日里的山林没有绿意,凌风雪站在山间,挺立的洁净蓝衫是漫山苍茫萧索中堕天的云。他此刻像极了立于枯败之中的神明,阅看过太多人世间的余恨、娇嗔、喜乐悲欢,却依旧坚定而悲悯地看向属于他的人间。
他的人间,他的澹台傲,这个带他从九幽之地再一次回到人间烟火里来的少年,此刻蜷曲在草野之中,既脆弱,又愤懑。他脆弱地蜷曲,又愤懑地把指节扎进身下的泥土。
泥土很硬。
澹台傲抬起了手,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只沾了零星泥渍的指尖,然后竟用手挖起了四周的泥土。
凌风雪也蹲下了身。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和澹台傲一起动手挖了起来。他已猜到了那泥土之下,究竟藏着什么。
杏花楼。
“你是说,我们前些日子找来相帮的那两位公子其实是江湖杀手?他们受人指使灭了赵元竹的口,又灭了赵元竹的私钱场中所有工匠的口?”
覃昀瑛问易见安。
“这样草菅人命的恶魔难道不该死吗?我要你假扮长公主去做的其实是正义的事。”易见安道。
他还在对眼前人说假话,即使他知道自己在她面前已不是一个好官,因为没有哪个好官会用杀人来威胁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还逼迫她做假扮长公主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寒兰阁内,一道厚重垂帘相隔。帘外,易见安说自己这样做是逼不得已,长公主奸钱当道,他必须铤而走险。他说他在为民除害。然后他听见垂帘之后的女人对他说,巧了,我也正想为民除害。
易见安负手笑起来,覃昀瑛终于从垂帘之后走了出来。她应易见安的要求换上了一身缂丝箔彩衣衫。这衣衫不是顾勋把绿华带到她面前时绿华的那一件。青绿为底,嫣红交辉,皇族专有的衣袍精工细绘,勾勒青青柳色间几株含情的相思子。覃昀瑛自帘后婷婷袅袅而出,纤纤细步轻盈,楚楚眸光动人,真真地“无令长相思,折断杨柳枝”。
易见安捻着他花白的小胡子,把覃昀瑛由上到下扫一遍。
“抬手。”他道。
覃昀瑛抬手。
“转一圈看看。”
覃昀瑛旋身,杨柳枝在流光异彩之上灵动出稍纵即逝的春意。
“气度不错,”易见安看着眼前人啧啧称奇,“诶还真是,这样看还有几分贵胄的气势风采。”
“这衣衫可真是好看,我这些年,还从见过民间有这样华美的衣料呢。”覃昀瑛只道。
“何止衣料,这裁制之工也是民间不会有的。”
“是,还真是,能得来这样的衣衫,大人真是厉害。”覃昀瑛道:“我也好想去这制衣的地方瞧一瞧。”
覃昀瑛故意低头看看衣摆,又抬手端详衣袖的织工,她嘴上讨着易见安的开心,言外之意却是,待回宫,宫中掌织造制衣事的尚衣库之中,又有几个人该得查办了。
“姑娘请吧,”易见安胜券在握,“一盘棋下了这么久,总该要有收官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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