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雪.人间

　　寅时三刻，天色将明未明，墨色在天际晕染开一片沉郁的深蓝。宫阙的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如同蛰伏的巨兽。

　　宣室殿内，灯火彻夜未熄。刘砚揉了揉酸涩的眉心，将批阅了大半夜的奏章推开，内侍立刻奉上一盏新沏的浓茶。早朝在即，他需在百官觐见前，最后梳理一遍今日的要务，尤其是……如何应对李擎可能发起的、关于昨夜宫中再次“不安”、要求加强“整肃”的攻讦。

　　他端起茶盏，目光落在案头那摞待阅的、标注为“急报”的文书上。最上面一份，封皮寻常，火漆完整，来自京畿巡防营，报的是昨夜外城坊市寻常的治安琐事。

　　刘砚本欲略过，指尖触及封皮时，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触感……有异。这封皮下，似乎比寻常奏报略厚一些，且边缘的质感略有不同。

　　他眸光微凝，放下茶盏，拿起那份“急报”。火漆完整，印鉴无误。他不动声色地拆开，抽出里面规整的奏事笺。

　　然而，在奏事笺之下，赫然还附着一小包用普通油纸包裹的物件，以及一张折叠的素笺。

　　刘砚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了一拍。他没有立刻惊动侍立远处的内侍，而是缓缓展开素笺。

　　上面以他熟悉的、清秀而隐带风骨的字迹，写着一行密语。这密语，是那夜漪兰殿中，他与她悄然定下的，仅有两人能懂的暗号。

　　译出之意，触目惊心：“长春宫佛堂暗格所出，弥勒教信物及部分名册。原册已另匿，此抄录关键，并附令牌。李府涉案，证据确凿。”

　　刘砚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在瞬间变得沉缓而灼热。他迅速打开那小包油纸。

　　里面，是一枚乌沉木质、雕刻妖异莲花与“弥”字的令牌，以及一张遇热方显字的密信纸。他将其凑近烛火，纸面上缓缓浮现出一个个名字，以及那笔指向“李府”的巨额“供奉”记录！

　　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枚烧红的铁钉，狠狠楔入他的眼底！尤其是最后那“李府”二字，更是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瞬间冻结，继而沸腾！

　　怒意，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轰然喷发！不是朝堂政争的恼怒，而是被愚弄、被背叛、国器被蛀虫侵蚀的滔天震怒！

　　李擎！好一个李擎！不仅勾结邪教，收受巨贿，其发家之本，竟如此肮脏龌龊！难怪他能在军中迅速培植党羽，难怪他敢屡屡挑衅皇权！

　　还有那名册上的其他人……不少至今仍在要害之位！这宫廷，这朝堂，究竟被渗透到了何等地步？！

　　握着密信纸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烛火在他眼中跳跃，映出一片冰封的杀意。

　　但他毕竟是帝王。狂怒之后，是迅速到极致的冷静。他强压下立刻宣召禁军捉拿李擎的冲动，将密信纸再次凑近烛火，看着字迹缓缓隐去，最终化为一片空白。令牌与那张已无字的纸，被他小心收入袖中暗袋。

　　他坐回龙椅，闭目片刻。再睁眼时，方才那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已被完美地收敛，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来人。”他声音平静无波。

　　内侍应声上前。

　　“传朕口谕，今日早朝，着御林军都统、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三人，于朝会后即刻至宣室殿候旨。另，”他顿了顿，“宣沈尚仪，于退朝后至偏殿等候。”

　　“是。”

　　大将军府。

　　李擎同样一夜未眠。宫中接连出事，尤其是昨夜漪兰殿遇刺，虽非他所为（他派的“黑鸮”尚未找到最佳时机），却让他嗅到了更浓烈的危险气息。皇帝加派守卫，彻查宫禁，分明是剑指于他。

　　他烦躁地在书房踱步。赵元晦那边依旧毫无动静，这老狐狸到底在打什么算盘？还有那个来历不明的江湖杀手……究竟是谁的人？

　　“父亲。”其子李茂匆匆入内，脸色不安，“宫中来信，陛下早朝后，单独召见了御林军都统、刑部与大理寺的人。”

　　李擎脚步猛地一顿，心头掠过不祥的预感：“所为何事？”

　　“不知。但……并非公开议政，似是密旨。”

　　密旨……御林军、刑部、大理寺……这三者结合，往往是查办大案、甚至……拿人下狱的前兆！

　　难道皇帝已经掌握了什么？不，不可能！当年之事，做得极为隐秘，知情者要么死了，要么……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太后身边那位心腹老嬷嬷曾隐约提过，长春宫似乎留下过一些“不必要的痕迹”，但早已处理干净……

　　真的干净了吗？

　　一股寒意，猝不及防地从脚底窜起。

　　长寿宫。

　　上官太后手持金剪，正在慢条斯理地修剪一盆岁寒松的枝叶。老嬷嬷垂手立在身旁，低声禀报着晨间各方动向。

　　听到皇帝秘密召见三司主官时，太后的手几不可察地滞了滞，一片松针飘然落地。

　　“沈阿渝那边呢？”太后声音平淡。

　　“仍在漪兰殿，陛下宣其退朝后觐见。”

　　太后放下金剪，拿起雪白的丝帕，细细擦拭着指尖并不存在的灰尘。

　　“风雨……要来了。”她望着窗外渐渐明亮的天光，眸中一片沉暮的平静，深处却仿佛有幽暗的漩涡在缓缓转动，“且看这第一阵风，要往哪边吹吧。”

　　***

　　宣室殿偏殿。

　　阿渝静立在窗边，望着殿外开始飘落的零星雪花。她知道刘砚此刻正在正殿与三司重臣密议，也知道自己呈上的东西，将会引发怎样的雷霆之怒与滔天巨浪。

　　殿门轻响，刘砚独自走了进来，身上还穿着厚重的朝服，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锐利如出鞘的剑。

　　他屏退左右，殿内只剩他们二人。

　　“你送来的东西，朕看到了。”刘砚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而紧绷。

　　阿渝转身，敛衽行礼：“陛下。”

　　“那本原册，在何处？”刘砚目光如炬，直视着她。

　　“在一个绝对安全、且只有奴婢知晓的地方。”阿渝迎着他的视线，不卑不亢，“陛下，名册牵连甚广，若此时全部披露，恐朝堂动荡，反让真正元凶有隙可乘。李府证据确凿，当以此为突破口。其余之人，可分而化之，徐徐图之。”

　　刘砚凝视着她，良久，缓缓吐出一口气。她总是如此，在关键时刻，比他这个帝王想得还要周全、冷静。

　　“你说的对。”他走到她面前，距离很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墨香，“李擎……朕必除之。但此事涉及太后秘辛，需小心措置，不能直接以邪教之名问罪。”

　　他沉吟道：“就以贪墨军饷、勾结地方、蓄养死士、意图行刺等罪名，先行下狱彻查。三司会审，朕会让他们‘偶然’发现那笔与李府有关的巨额不明财物……至于来源，让他自己去想。”

　　阿渝眸光微亮：“陛下圣明。如此，既能铲除李擎，又可暂时避开太后锋芒，稳住朝局。”

　　“只是，”刘砚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如此一来，你便彻底站在了风口浪尖。李擎倒台前，恐会疯狂反扑，而太后那边……”

　　“陛下不必为奴婢忧心。”阿渝轻轻摇头，唇角弯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决绝的弧度，“从奴婢决定为家族昭雪、决定站在陛下身边的那一刻起，便已无所畏惧。”

　　窗外，雪花渐渐绵密，将朱红宫墙覆盖上一层素白。

　　殿内，君臣二人，亦是携手共赴艰险的盟友，在飘雪的日子里，定下了扳倒当朝权臣的第一步。

　　铁证已现，惊澜将起。

　　这覆盖大周的雪，不知最终会洗净尘埃，还是掩埋更多的秘密与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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