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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临城下
凛冽的朔风掠过广袤的草原,吹得金顶王帐前的狼旗猎猎作响。西凉王都并非砖石垒砌的城池,而是连绵数十里的营帐,此刻却显得格外萧条。营寨外围,北凛玄色军阵肃立如林,沉默中透出的杀伐之气,比草原上的白毛风更刺骨。
元祈并未着甲,仅一身玄色常服,外罩墨色大氅,策马立于阵前。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座最大的金顶王帐——西凉王拓拔昊站在帐前高台上,这位曾经纵横草原的君王,此刻须发凌乱,眼窝深陷,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二十岁。
"拓拔昊。"元祈的声音清晰地传遍草原,"你勾结影阁,屡犯边境,屠戮我北凛子民,更于南靖境内制造灭门惨案,祸乱盟邦。今日,朕亲临此地,非为屠戮,只为讨一个公道。"
营寨内一片骚动。西凉王还未开口,他身旁的年轻将领猛地跨前一步——正是世子拓拔弘。
"元祈!休要在此惺惺作态!"拓拔弘双目赤红,手中弯刀直指阵前,"要战便战!我西凉儿郎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弘儿!"西凉王厉声喝止,声音嘶哑。他转向阵前,艰难地开口:"北凛陛下...你有何证据?"
元祈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抬手微挥。
阿古拉即刻捧上一只紫檀木匣。元祈随手拈起最上面一封书信,朗声念道:"'……待除去元祈,北凛疆土,你我以黑水河为界,共分之。'落款,拓拔昊,印鉴为证。"
他又拿起那份卷宗:"此乃《影阁传承谱》副本,清楚记载你西凉王庭每年向影阁输送金银、物资的明细。桩桩件件,时间、地点、经手人,分毫不差。"
他抬起眼,目光如利剑般刺向高台:"拓拔昊,你还有何话说?"
证据确凿,字字诛心。营寨内的西凉骑兵一片哗然,许多将领看向西凉王的眼神都变了。
"父王!"拓拔弘急道,"休要听他蛊惑人心!儿臣愿率金狼卫决一死战!就算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绝不受此屈辱!"
"糊涂!"西凉王猛地转身,一把抓住儿子的衣襟,压低了声音,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你看看寨外!北凛铁骑兵临城下!你再看看寨内!粮草将尽,人心惶惶!你以为本王不想死战吗?可然后呢?让全族子民为你我的尊严陪葬吗?"
他松开手,踉跄后退一步,苍老的声音在风中颤抖:"弘儿,为首领者,可以死社稷,但不能让部族为你而死啊……"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的斥候滚鞍下马:"大汗!世子!秃鹫部、苍狼部已拔营东迁,投靠北凛了!王帐卫队中也有人心生动摇!"
拓拔弘脸色骤变,还想说什么,却被西凉王抬手制止。
老君王最后望了一眼营寨中那些惶恐的族人,望着那些面黄肌瘦的战士,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草原的气息永远留在肺腑之中。
"开寨门……"他的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投降。"
"父王!"拓拔弘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西凉王没有再看儿子,只是缓缓摘下狼头金冠,脱下绣着雄鹰的王袍,露出一身素白布衣。他一步步走下高台,背影佝偻,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
营寨大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
拓拔昊走在最前面,步履蹒跚。这位统治西凉三十载的君王,此刻正亲手终结自己的王朝。每一步都踏在破碎的尊严上,每一步都踩在逝去的荣光里。
他想起年轻时在草原上立下的雄心壮志,想起先祖纵马驰骋的英姿。而现在,一切都将画上句号。雪花落在他花白的鬓角,融化成水珠,顺着脸颊滑落。
西凉王公贵族排成长列,皆身着素服,手捧降表与西凉金印,缓缓行至元祈马前。这支沉默的队伍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凄凉,素白的衣袍被草原上的寒风吹得猎猎作响。
拓拔昊率先伏地,额头抵在冰冷的草原上。他身后的贵族们相继跪倒,如同被风吹折的牧草。
"罪臣……拓拔昊,率西凉各部,向……北凛皇帝陛下乞降。"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所有罪责,罪臣一力承担。只求陛下……宽恕我西凉无辜子民。"
跪在地上的西凉贵族们低垂着头,有人肩膀微微颤抖,有人紧握双拳,更多的人面如死灰。在他们身后,洞开的寨门像一张巨大的嘴,吞噬着这个草原国度最后的尊严。
元祈端坐马上,目光扫过跪伏一地的西凉贵族,最终落在那份沉甸甸的降表上。
"朕,可以接受投降。"他的声音打破死寂,"但,有条件。"
他每说一条,西凉众人的脸色便灰败一分。
"其一,西凉去汗号,改称西凉部族联盟,永为北凛附属,岁岁来朝,岁岁纳贡。"
"其二,赔偿北凛军费及抚恤,计黄金百万两,分十年付清。"
"其三,"元祈的目光扫过跪在后面的拓拔弘,"西凉世子入北凛为质,习北凛礼法。"
拓拔弘猛地抬头,却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中,重重叩首:"罪臣……领命。"
"其四,"元祈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即刻交出赤阳草。"
西凉王艰难点头:"赤阳草在草原圣山的祭坛,即刻奉上。"
"最后,"元祈的语气平和却深远,"准许北凛天工院在西凉草原设立三处观测站,用以观测天象、记录地理。西凉需提供便利,不得干涉。"
这一条,看似无关痛痒,实则是插入西凉草原的眼睛。西凉王闭上双眼,全部应承。
和约既定,元祈这才翻身下马,亲手接过那份沉甸甸的降表。他没有看跪在地上的西凉王,而是转身,面向身后的北凛将士。
他举起手中的降表,声音传遍四野:
"自今日起,西凉臣服!北凛西境,可得百年安宁!"
"万岁!万岁!万岁!"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瞬间爆发。
在震天的欢呼声中,阿古拉将一个精致的寒玉盒呈到元祈面前。里面静静躺着一株通体赤红、形态如火焰跳跃的草药——赤阳草。
元祈接过玉盒,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他目光扫过身后肃立的将领,沉声道:
"韩明。"
韩明将军应声出列,甲胄铿锵:"末将在!"
"大军由你统率,按既定方略撤回境内。西凉后续事宜,由你全权处置。"
"末将遵旨!必不负陛下重托!"韩明抱拳领命,声音洪亮坚定。
元祈微微颔首,随即转向阿古拉:"点一百玄甲精骑,随朕回京。"
阿古拉单膝跪地:"臣领旨!只是陛下,一百精骑是否太过单薄?这一路..."
"无妨。"元祈打断他,目光已投向东方,"朕必须尽快赶回。"
他低头看了眼怀中的玉盒,那里装着的是沈澜唯一的生机。多耽搁一刻,她的痛苦就多一分。
"驾!"
乌骓马人立而起,元祈一马当先冲出军阵。寒风吹起他的墨色大氅,在身后猎猎作响。阿古拉急忙率领精心挑选的一百玄甲精骑紧随其后,如同一支黑色利箭,撕开茫茫雪幕,向着王都方向疾驰而去。
元祈不断催动坐骑,玄甲精骑拼尽全力才能勉强跟上皇帝的速度,马蹄踏碎冰雪,在身后扬起一片雪雾。
沿途关隘的守军只见皇帝率着一支精锐骑兵飞驰而过,连停下来接受拜见的时间都没有。那急切的身影让所有人都明白——陛下这是要赶回去救皇后娘娘!
当燕然城巍峨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连最精锐的玄甲骑士都已人困马乏。元祈却在城门前猛地一勒缰绳,对阿古拉道:"你们在此休整,朕先入宫。"
说罢,他独自一人策马冲入城门,穿过御道,直奔宫城。守卫宫门的禁军见到风尘仆仆的皇帝,慌忙跪地行礼,却只来得及看见一道黑影掠过。
元祈在昭阳殿前飞身下马,甚至来不及整理被风雪打湿的衣袍,握着那个珍贵的寒玉盒,大步流星地奔向凤寰宫。
"澜儿,"他一把推开殿门,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气,"赤阳草我带回来了。"
南靖,长春宫。
初春的阳光透过雕花长窗,洒在铺开的水利舆图上。拓拔月正与工部官员商讨漕运改道的细节,一名内侍却悄无声息地快步走入,将一封密信呈到她的面前。
她挥手屏退左右,独自走到窗边,拆开了火漆。信中的内容很简单,只寥寥数语,通报了西凉王庭投降、去汗号称臣的消息。
握着信纸的手指微微一颤,纸张飘然滑落。
她怔怔地望向西北方,那是故国西凉的方向。阳光照在她脸上,暖意却丝毫透不进心底,只余一片冰凉。
尽管早已料到结局,尽管理智告诉她这是避免更多流血的唯一途径,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那股源自血脉的刺痛依然尖锐无比。她想起了父王,想起了王兄拓拔弘,想起了即将为质的小侄子阿哲,三岁的孩子,要代替整个西凉,去承受这份沉重的代价。
草原上的风依旧在吹,牧歌依旧在唱,可那个她出生长大的草原,从此不再是自由的国度了。
殿外传来宫人通报"陛下驾到"的声音。
拓拔月猛地回神,深吸了一口气,迅速弯腰拾起那封信,将其拢入袖中。再抬头时,她脸上已不见丝毫异样,唯有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波澜。
李琰迈步进来,目光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又落在案上那些水利图纸上。
"皇后在看什么?"他随口问道,语气平和。
拓拔月微微屈膝行礼,声音平静无波:"回陛下,在与工部商议漕运之事。新水闸的选址,还需陛下圣裁。"
她将一份图纸推到他面前,指尖稳定,神情专注,仿佛刚才那一刻的失态从未发生。
李琰看了她片刻,目光深邃,最终点了点头,将视线投向图纸:"嗯,朕来看看。"
拓拔月垂眸,将故国之殇深埋于南靖宫阙的暖阳之下。个人的悲喜,在家国天下面前,轻如尘埃。她所能做的,便是沿着自己选定的路,一步步走下去。
然而她并不知道,就在她咽下苦果的同一时刻,那片刚刚逝去的故土之上,复仇的毒火已悄然点燃。
西凉废墟间,一座新设的简陋灵堂内,拓跋弘一身素服,跪在灵前。那上面没有牌位——北凛不允许——只供奉着父亲拓跋昊的牛角弓。
几个时辰前,这位曾经的西凉王,在签下降书、亲眼目睹孙子被送走后,于这顶帐篷内用这把弓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拓跋弘扯下北凛赏赐的锦袍,仿佛那上面还沾染着父亲的血。他刚亲手埋葬了父亲,又将三岁的儿子送进了仇敌手中。
“父汗……”他一拳砸向地面,骨节迸裂,混合着旧血与新血,“他们逼死了您……夺了我们的一切……现在,连朗儿也……”
狂暴的杀意几乎将他撕裂,但他死死压住了——现在复仇等于送死。
他猛地拔出父亲留下的匕首,在左臂划下与父亲颈间相似的深痕。剧痛让他冷静。
“此血为誓,”他对着那夺去父亲性命的弓影低吼,“从今日起,那个只会咆哮的拓跋弘,随您一同去了。”
“北凛要狗,我就做最顺从的狗。他们的规矩我学,他们的耳目我迎,他们要的一切,我跪着奉上。”
他眼中燃起幽深的毒火,那火焰以他父亲的骨血为薪。
“但我要用他们的规则做我的刀,用他们的信任织他们的坟。这‘部族联盟’,终将成为刺穿北凛心脏的利器。”
“至于朗儿……”他声音闪过一丝颤抖,随即冰冷,“我的儿子,去仇人怀里长大吧。等你归来时,便是我们祖孙三代,向元祈索命之日。”
血滴入土,渗入他父亲最后的安息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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