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珍宝
白皓云独自坐在山坡上,远远地望着夜穆云,还有眉飞色舞的阎王。
阎王在向穆云套话,那么,必然也会有人来和自己搭讪。
不过,渐近的脚步声轻盈敏捷,倒是让他有点意外——他本以为崔珏会亲自来打探消息。
朗娅提着一壶酒,毫不客气地坐在他身边的石头上:“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不闷得慌吗?”
“这里更清净一些。”白皓云不动声色地往石头边缘挪了挪,避开了朗娅身上的酒气。
这姑娘酒量不错。整场宴席上,她对敬酒来者不拒,也没少主动与人碰杯,现在居然还能行平走直,说话不大舌头。
朗娅歪着头,打量了白皓云一会儿,直率地开口:“你和那位夜穆云,和我们这里的人很不一样。”
白皓云耐心地等着朗娅的下文。
“我们这里,人们的生活很单纯,心事也很简单,一个人高兴还是难过,一眼就能看出来。但是你和她,心上好像压着很多事情,好像什么时候都是绷着的。”朗娅喝了一口酒,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继续说,“不过这就更奇怪了,不管是我们这里的人,还是山外的人,都喜欢借酒浇愁。你们俩倒好,滴酒不沾……是因为身体原因吗?”
她努力回忆了一下:“那个词是怎么说的来着……酒精过敏?”
“酒精会降低人的反应速度。”白皓云抬头望向被薄云半掩的月亮,“在关键时刻,几秒的迟缓就是生与死的区别。”
“听起来也太危险了。你们不想换一种活法吗?”朗娅直言不讳道,“天大地大,干嘛非要把自己搞得这么紧张?”
“责任不可推卸。”白皓云望向山下那个熟悉的身影,语气带上了些许真实的温度,“而且,有人和我一起承担,所以这份责任也并不十分沉重。”
朗娅观察着白皓云的侧脸。
她见过不少热恋的情人,他们的眼神炽热如火,一个对视就能点燃彼此。
而此时此刻,白皓云的眼里没有缠绵,没有甜蜜,只有虔诚的专注——那个身影永远是他校准方向的锚点。
“你和她的感情一定很深。”朗娅挑了挑眉,“可是你们应该还没我大吧?莫非是上学的时候就开始早恋了?”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经历过很多事情。”白皓云平静道,“所以我们互相了解,不可分割。”
“怪不得。”朗娅评价道,“虽然你好像更温和一点,她看起来更不好接近一些,不过你俩的气质很像,那种不紧不慢的说话调子也很像。”
“有很多人都这么说。”白皓云笑了笑,眼神依旧没有挪动半分。
自打他有记忆开始,夜穆云和他就形影不离。
从幼儿园的同桌,到六岁开始的训练,从十二岁时他搬入夜家,与她朝夕相对,到十八岁剜心刮骨的重生……他们分离的时间屈指可数。
共同经历的悲欢荣辱,将两人的灵魂淬炼出相同的底色。有时他甚至觉得,如果他们互换形貌,在路西法或者花锦城他们面前晃一圈,他们也够呛能分出谁是谁。
朗娅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忍不住用酒壶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啧,这才分开多大一会儿工夫,至于这么眼巴巴地望着吗?我算是知道什么叫‘视若珍宝’了。”
白皓云却轻轻摇了摇头:“珍宝会被称量价值,随时可能被更稀罕的物件取代。穆云不是我的珍宝,她是我的一部分,没有她便构不成完整的我。”
朗娅沉默了下来。
她生长在山野之间,族人们性情奔放,多少情真意切,都是借着歌喉一吐为快。
那些或轻快或悠长的曲调里,爱情是最常见的主题。从比翼双飞的蝴蝶,到相依相偎的鱼水,每一句都洋溢着热烈与思念。
可她从未听过如此沉重的阐述。
如果两人互为半身,那该是多么深刻的情意?
就在夜穆云起身的同时,白皓云也站起身来:“我们明天还要赶路,失陪了,你也早点休息。”
他走下山坡,刚好迎上离席的夜穆云,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竹楼间。
“怎么样,你问到什么了吗?”
一个声音从身后的林间渗了出来,把朗娅吓得手一抖,酒壶差点脱手。
她回过头来,发现崔珏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了出来,正站在她的身后。
朗娅把两人的对话复述了一遍,末了轻笑一声:“你们这几个人真有意思,明明结伴同行,却让我这个外人来打探消息。”
“我们摆平了村寨的祸患,你帮我了解同伴的底细,算是扯平了。”崔珏面不改色道,“毕竟我们也不过是半路结伴,有些事不好直接发问,但又必须心里有底。”
“好吧,祝你们合作顺利。”朗娅抱着酒壶,丢下这么一句话,便潇洒地转身离开。
回到竹楼,阎王和崔珏交流了一番各自套出的话后,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
一路走来,他们对这两个凡人一次次试探,想从那完美的外表下,寻得阴暗的裂痕。
可当秘密被层层揭露,神灵也会对残忍的真相无言以对。
三杯鸩酒之下,是名为宿命的牢笼。他们按着家族的期望,成为名贵的刀剑,静置时优雅从容,出鞘时见血封喉。
可这样的重负下,他们不曾逃避退缩,不曾自怜脆弱,更不曾被命运压得麻木。
在彼此身边,他们是互相支撑的锚点;面对不羁的朋友,他们愿意耐心开解;对亲朋故旧,他们的关怀静默又深沉;对萍水相逢的孩童,他们亦能在危急时刻奋不顾身。
或许他们仍有未曾言明的秘密,但身为一族之长,他们在千百次权衡后,养成了时刻谨慎小心的习惯,小小的隐瞒也无需苛责。
总体而言,这两个人情深义重,在大是大非面前,值得信任。
回到竹楼,白皓云和夜穆云手脚麻利地洗漱完毕,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直到合上房门,窗帘拉拢,电灯熄灭之后,属于他们的交流时刻才到来。
为防隔墙有耳,两人干脆在精神空间里交流。
两人面对面躺下,白皓云在黑暗中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夜穆云搁在身侧的手,轻轻握住:【你先还是我先?】
不论寒冬酷暑,夜穆云的体温永远比正常人低一点。夏天时,白皓云惯于在她身边寻得一丝凉意;冬日里,他也习惯了用自己的体温捂热那双微凉的手。
【你先。】夜穆云略微眯着眼,抱怨道,【我好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先歇一会儿。】
白皓云把他和朗娅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说到“酒精会降低人的反应速度”时,白皓云腾出一只手,拢住了夜穆云的后背。而夜穆云往他怀里靠了靠,额头轻抵在他胸前。
他们都知道,夜穆云的父母,就是在一次宴会之后,遭遇了蓄谋已久的袭击。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气氛融洽,谁也未曾料到杀机已悄然逼近。随行的族人早已被逐一清除,若当时夜寒渊和张知夏能保持十足的清醒,或许还能争得一线生机。
可惜主人盛情之下,难免推杯换盏。那几分酒意,让他们的反应慢了致命的半拍,最终,没能撑到援军抵达的时刻。
阎王以为,夜穆云和白皓云不喝酒,是因为那三杯毒酒带来的阴影,可当时,夜穆云并没有点头。
那三杯鸩酒固然是枷锁,却是他们清醒之下自愿扛起的责任,既不后悔,也无恐惧。
他们只是,不想像他们的父母一样,让片刻的麻痹与松懈,成为遗憾的温床。
他们宁可痛苦地清醒。
末了,白皓云问道:【你说,崔珏特意让朗娅来,就只是为了打探咱俩的关系到底有多亲近?】
【路西法不是说过嘛,世间万事,无非“利”“情”二字。】夜穆云不假思索道,【现在我们和他们合作,有共同利益,可光有这个远远不够,只有找到咱们的感情系于何处,他们才能推断出我们的行为逻辑和底线,才能真正放心。】
【我以为这一路表现得已经够明显了。】白皓云笑道,【难道他们比咱们疑心还重?】
【表现明显是一回事,但让他们亲自拼凑出‘证据’是另一回事。今天晚上他们打探的内容,看似方向不同,实则一体两面。】夜穆云捏了捏白皓云的手,【正因为我们感情深厚,超越寻常,才能一起扛起重担;也正因为有重担,才会让我们的联系更加牢不可破。等他们把各自了解的消息拼到一起,就会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再和之前的种种联系起来,就更能说服他们。】
【倒也是。】白皓云接受了这个分析,又问道,【你那边怎么样,还顺利吗?】
夜穆云点了点头:【按照咱们之前商量好的说法,把能告诉他的都说了。】
宴席之上,夜穆云说的基本都是真话,只是悄然隐瞒了一个事实:公元前一千二百年,是第一代“白皓云”和“夜穆云”出生于人间的时刻,却不是他们现世的真正时间。
最初的“白皓云”和“夜穆云”不是人类,而是和女娲、伏羲等诸位创世神比肩的神灵,他们共同见证了创世的辉煌,也经历了那一千年的动荡不安。
公元前两千一百年,那动荡的末尾年代,两位神灵被封印,陷入了漫长的虚无。直到后来,在路西法和老阎王的帮助下,他们投入轮回,附身于人类的躯壳之中,把这两个名字赋予人类,这才开启了夜凤家族的前世今生。
他们的确是行走于人世的第九代“白皓云”和“夜穆云”,只不过,这是作为“人”的“白皓云”和“夜穆云”,却不是作为“神”的“白皓云”和“夜穆云”。
【不过,阎王还问了两个预料之外的问题。】夜穆云抬起头来,语气郑重了不少,【一个是关于那一千年的,他发现了异常,但是不知道原因。另外,他还问我对天道的看法。】
白皓云知道,夜穆云必定回答得滴水不漏,于是只是在她手腕上轻轻点了点,示意自己在听。
【那一千年的蹊跷,我只推说不清楚。至于后一个问题……】夜穆云有点得意地说,【我告诉他,天道不公。】
白皓云点了点头。
这个回答什么都没明说,却能在阎王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日后告诉他真相时,想必他接受起来便会容易得多。
【今天我可是立了大功。】夜穆云将原本被白皓云握着的手抽了出来,揽住了爱人的腰,【得有点奖励吧?】
【哟,邀功请赏啊。】白皓云就着她揽过来的姿势将人往怀里带了带,【阿云想要什么?】
夜穆云故作深沉地想了片刻,然后一本正经地说:【这次的任务总结报告,所有初稿,你来写。】
【好。】白皓云爽快地一口应下,随即侧过头,鼻尖几乎蹭到她的额发,【不过我的功劳也不小,夜族长不准备给我点奖励吗?】
夜穆云从他带笑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期待,便从善如流地凑近,在他的嘴角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任务总结报告,少说也得两万字,不能就这么糊弄过去吧?】白皓云揽在夜穆云后背的手稍稍用力,阻止了她退开的动作。
夜穆云了然地放松下来,任由他追索了一个酣畅的深吻。
分开时,两人的呼吸都有些微乱。
夜穆云轻轻抵着他的额头,语气里带着笑意:【这下满意了?】
【勉强合格。】白皓云故作严肃地说着,手上却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啧,要求真高。】夜穆云翻了个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早点睡觉,明天还得赶路呢。】
白皓云轻轻“嗯”了一声,靠在她的肩头,不再出声。
夜色渐浓,竹楼内一片静谧,众人已然陷入沉眠。谁都不曾察觉,前半夜还算明亮的月色,已悄然被厚重的云层遮掩。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