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剑归燕

　　破屋内，篝火噼啪作响，空气却凝滞得如同灌了铅。陈锈笙枯坐原地，洛神剑冰冷的触感透过剑鞘传来，却压不住心底那片翻腾的、连他自己都理不清的荒芜。卢亦晓坐在对面，看着陈锈笙那副油盐不进、仿佛入定的样子，又想到李沉燕冲出去时那心如死灰的眼神，一股火气终于压不住了。

　　“陈锈笙。”卢亦晓的声音难得地带上了严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你还打算在这里坐到天亮？”

　　陈锈笙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平淡无波：“他需要冷静。”

　　“冷静？”卢亦晓差点被气笑了，他指着门外浓墨般的夜色，“这荒郊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影尊的爪牙可能就在附近你让他一个人在外面‘冷静’？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他那身伤还没好利索，能发挥几成实力？！”

　　陈锈笙握着剑柄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卢亦晓的话像根刺，扎进了他刻意忽略的角落。李沉燕的伤…确实没好透。

　　“去找他回来！”卢亦晓斩钉截铁地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立刻，马上！”

　　陈锈笙终于抬起了头，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看向卢亦晓，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去。“我去？”

　　“废话！你不去难道我去？”卢亦晓没好气地瞪着他，简直要被这人的榆木疙瘩气死，“人是被你气跑的！解铃还须系铃人！陈锈笙，你惹出来的麻烦，自己去收拾！我告诉你，李沉燕那小子看着倔，心思其实单纯得很，他现在指不定在哪个角落里钻牛角尖！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看你后不后悔！”

　　最后那句“后不后悔”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陈锈笙心上。后悔…？他从未想过这个词会和李沉燕联系在一起。但眼前闪过幽泉地窟那道挡在他身前的紫色惊雷，闪过李沉燕不顾伤势扑向阵眼的决绝…一股陌生的、带着细微刺痛的烦躁感涌了上来。

　　他沉默地站起身，没有再看卢亦晓，抓起靠在墙角的洛神剑，一言不发地走出了破屋，身影迅速融入沉沉的夜色中。

　　荒废的村落不大，陈锈笙的感知力又远超常人。他很快就在村后一片稀疏的树林边缘，捕捉到了一丝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循着声音，陈锈笙放轻脚步，如同融入夜风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靠近。

　　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点。在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李沉燕蜷缩着身体，抱着膝盖，像个被遗弃的孩子。他高大的身影此刻显得异常落寞。他手里攥着一根枯树枝，正用力地、一遍又一遍地在身前松软的泥土地上划拉着毫无意义的圆圈，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发泄在泥土里。

　　陈锈笙的脚步停在几步之外。借着月光，他清晰地看到，李沉燕低垂的脸上，正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滚落，砸在泥土里，洇开深色的痕迹。那平日里总是倔强、炽热甚至带着点凶狠的眉眼，此刻紧紧皱着，嘴唇被他自己咬得发白，肩膀还在一抽一抽地耸动。

　　陈锈笙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眼前这个哭得无声无息、狼狈不堪的男人，和十年前江州城外青竹林里，那个被他随手击败、捂着流血的手腕、明明疼得要死却强忍着不哭出声、最后眼泪还是憋不住掉下来的倔强少年…身影奇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十年了…武功高了，个子也蹿得比自己还高了，名号也响亮了…可骨子里，还是那个受了委屈会躲起来掉眼泪的半大小子。这个认知，让陈锈笙冰冷坚硬的心湖，泛起了一丝极其细微、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带着一种近乎无奈的柔软。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走到李沉燕面前，蹲下身。

　　阴影笼罩下来，李沉燕划圈的动作猛地顿住。他像受惊的小兽般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清是陈锈笙，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扭过头去，胡乱地用袖子在脸上狠狠抹了一把，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强撑的凶狠：“你来干什么？！看我笑话吗？滚开！”

　　陈锈笙没理会他色厉内荏的驱赶，目光落在他被泪水糊花、却依旧倔强的侧脸上，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回去。”

　　“不回去！”李沉燕梗着脖子，声音闷闷的，带着赌气的意味，“外面凉快！我乐意待着！”

　　陈锈笙看着他这副别扭的样子，又想起卢亦晓那句“钻牛角尖”，心中那点无奈更甚。他伸出手，想拉李沉燕起来：“起来，地上凉。”

　　“别碰我！”李沉燕猛地甩开他的手，动作幅度很大，牵动了内腑伤势，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更白了几分，但依旧固执地瞪着陈锈笙，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上来，混合着委屈和愤怒，冲口而出：

　　“陈锈笙！老子三番五次忍着你，让着你，那是因为老子他妈的喜欢你！喜欢你这个人！不是跟你做什么狗屁交易！”
　　“换个人敢这么对我说话，敢这么…这么糟践我的心意，老子早就一剑捅上去了！你当我李沉燕的剑是摆设吗？！”
　　“你…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呜…” 说到最后，那强装的凶狠彻底崩塌，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委屈和伤心，眼泪再次决堤，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他索性破罐子破摔，也不擦了，就那样红着眼睛，像个被抢了糖又打不过对方的孩子，对着陈锈笙控诉。

　　月光下，一个高大英俊、名号响亮的剑客，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这画面极具冲击力。

　　陈锈笙看着他汹涌的眼泪，听着他带着哭腔的控诉，那句“糟践心意”像根针，细细密密地扎着他。他想起卢亦晓的话，想起幽泉地底的本能相护…或许，自己真的…做得太过分了？

　　他沉默地看着李沉燕哭，没有打断，也没有再试图去拉他。过了好一会儿，直到李沉燕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抽噎，他才又低低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轻，却仿佛带着某种认命般的妥协。

　　陈锈笙伸出手，这次不是去拉他，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哄劝的意味，轻轻拂去李沉燕脸颊上未干的泪痕。指腹的薄茧擦过细腻的皮肤，动作有些生硬，却异常轻柔。

　　李沉燕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动作弄得一愣，抽噎都忘了，红着眼睛呆呆地看着他。

　　陈锈笙看着他那双被泪水洗过、显得格外清澈也格外委屈的眼睛，脑中再次闪过十年前那个哭鼻子的少年。他俯下身，在李沉燕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个极其轻柔、带着安抚意味的吻，如同羽毛般，轻轻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这个吻，与锦绣园静室那个带着血腥和绝望的深吻截然不同，也与更早之前那个冰冷交易的触碰天差地别。它很短暂，一触即分，甚至带着点哄小孩儿般的无奈和迁就。

　　“不哭了。”陈锈笙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和，“回去。卢先生担心。”

　　李沉燕彻底懵了。脸上还挂着泪珠，嘴唇上残留着那轻柔微凉的触感，大脑一片空白。陈锈笙…亲他了？不是交易，不是被迫，而是…主动的？虽然感觉像是在哄闹脾气的小孩…但这…这…

　　巨大的震惊和一丝隐秘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委屈和愤怒。他呆呆地看着陈锈笙近在咫尺的、依旧没什么表情却似乎不那么冰冷的俊脸，一时间竟忘了反应，也忘了继续哭。

　　陈锈笙看他这副呆样，以为哄好了，便直起身，朝他伸出手：“能走吗？”

　　李沉燕这才如梦初醒，看着伸到面前的那只骨节分明、握剑的手，脸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连耳朵尖都红了。他猛地低下头，避开陈锈笙的视线，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刚才那股寻死觅活的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别扭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然后才慢吞吞地、带着点不自在的僵硬，把自己的手放进了陈锈笙的掌心。

　　陈锈笙的手干燥而有力，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他稍一用力，便将李沉燕拉了起来。李沉燕起身时踉跄了一下，牵动了伤势，闷哼一声。

　　“小心。”陈锈笙下意识地扶住了他的胳膊。

　　李沉燕没说话，只是低着头，任由陈锈笙半扶半架着他，一步一步朝破屋的方向走去。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林间的夜风吹过，带着草木的清香，吹散了方才的泪痕，也吹乱了李沉燕的心。

　　他偷偷抬眼，看着陈锈笙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冷的侧脸轮廓，感受着胳膊上传来的、对方沉稳的力道和温度，嘴唇上那轻柔的触感仿佛还在。刚才的伤心欲绝此刻被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晕眩感和一丝隐秘的甜意取代。

　　陈锈笙…好像…也没那么讨厌自己？
　　他刚才…是不是在哄自己？
　　虽然…像是在哄小孩儿…

　　李沉燕脑子里乱糟糟的，像塞了一团浆糊，脚步都有些飘。刚才还发誓要跟陈锈笙一刀两断，现在却被他牵着手往回走，还…还被他亲了（虽然是哄小孩式的）！

　　破屋的篝火光亮就在眼前。卢亦晓站在门口，看着树林里走出来的两人——陈锈笙依旧面无表情，但扶着李沉燕的动作透着一种自然的熟稔；而李沉燕则低着头，脸上红晕未消，脚步虚浮，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刚才冲出去时的悲愤欲绝？

　　卢亦晓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了然又无奈的弧度。得，这别扭的两个人，一个比一个难搞。不过…看这样子，今晚这出闹剧，总算是暂时落幕了。只是泰山脚下的风雨，又该如何面对？他摇摇头，转身回了屋内，给这对“冤家”留下点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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