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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正月初四,大雪。
新年的第一场雪从半夜下到上午十点才缓下来,陶奚和傅凛出门的时候,地上已经积了一掌厚的雪。
陶奚在卢塞恩和雪共处了二十多天,再看到雪却还是难抑满心的欣喜,兴致勃勃地推起了雪人。
陶奚忙活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堆出来一个白白胖胖的雪人,他看了看雪人,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于是回头看傅凛:“傅凛,你觉不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傅凛抱着胸打量了两眼陶奚的雪人:“不怪,但是丑。”
陶奚拉着傅凛上前:“那你给他画个笑脸吧,有笑脸就不丑了。”
傅凛用夹着香烟的手指给雪人画了个笑脸,他看着自己随手画的表情,嫌弃地“啧”了一声:“还是丑。”
陶奚哈哈大笑,在傅凛把他拖回去前给雪人拍了好几张照片。
他们身后,笑声和洁白的雪纷纷扬扬地落下,一层又一层地遮覆大地,压得一切生息都沉入死寂。
预约的手术时间是正月初八,也就是四天后,傅凛打算回麓阳小区拿些东西就出发。
这几天和傅凛的家人相处,陶奚知道他们也都知道傅凛的决定了,作为傅凛最亲近的家人,他们当然悲伤痛苦,但他们都选择了尊重与支持。
他们都很爱傅凛,这种爱不会因为傅凛的生命终止而终止。
他们希望他重获自由。
温静将他们送上车,隔着车窗,她笑靥如花:“注意安全,过两天再见。”
陶奚朝她点头:“嗯。”
回到1102,他们很快收拾好了准备带去瑞士的东西,临走时,傅凛和陶奚到里间上了三炷香。
傅凛看了好一会儿这些沉默的朋友,声音淡淡:“走吧。”
门轻轻合上,带动的气流惊动香火上袅袅的烟雾,将它们吹散,或者说,让它们彻底融入这个世界。
落地卢塞恩是初五的傍晚,傅凛和陶奚去琉森湖旁那家店接回了寄存在那里的月季,还吃了顿芝士火锅。
为表感谢,傅凛给老板娘包了一个红包,老板娘笑盈盈地接过红包,还向陶奚学了“新年快乐”的中文。
回国的这段时间里,傅凛请了一位保洁负责打扫,所以当他们回到这个有着红色大门的小房子时,房间里的一切仿佛还保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模样。
再次回到这个地方,陶奚说不上来自己是悲是喜,只觉得有些坐立不安的心悸。
“不舒服?”
傅凛递给陶奚一杯温水。
“没有,”陶奚接过水,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就是有些紧张。”
傅凛沉默了一会儿,才抬手捏了捏他的后颈:“去洗澡,早点睡。”
“好啊。”陶奚偏头蹭了蹭傅凛的手腕。
卢塞恩的夜晚比麓城要冷一些,陶奚窝进被子里,一点点往傅凛身旁挪,直到手臂隔着睡衣相贴,他伸手勾住了傅凛的尾指。
温热的触感从指间涌上四肢百骸和跃动的心脏,陶奚侧翻过身,对上傅凛微微侧向他的侧脸。
陶奚:“晚安。”
傅凛:“嗯。”
月光通过薄薄的垂帘落进室内,随着时间一点点融入二人平缓的呼吸和梦境。
陶奚醒来的时候是下午两点,他摸了摸旁边的被子,发现那里早已是一片冰冷。陶奚迅速洗漱完,熟门熟路地到厨房给傅凛打下手。
陶奚接过傅凛手中的面碗,笑盈盈地看向他:“早上好啊。”
“早上?”傅凛微微挑眉。
陶奚有些心虚:“好像是下午好。”
傅凛“嗯”了一声算作答复,解开腰间的围裙搭在了厨房的置物架上。
午餐过后,陶奚和傅凛一起去了医院,不过他并没有和傅凛一起进诊室,而是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傅凛从里面出来。
瑞士的医院在陶奚眼里和麓城的医院差不多,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像阿尔卑斯山脉上的积雪。
真冷啊,陶奚望着天花板,有些懊悔地想,应该再穿厚一点的。
“嗡嗡。”
外套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陶奚掏出来一看,是温静发来的消息。
温静:我们到机场了,现在去找你们吧。
陶奚回她:好啊。
身旁的门“吱呀”一声推开,傅凛从诊室走出来。
“温静给我们发消息了,”陶奚把手机举给傅凛看,“她说她们现在过来。”
傅凛:“不用,我给他们定了苏黎世的酒店。”
陶奚想起来了,傅凛预约的尊严机构在苏黎世,而不是卢塞恩。
陶奚:“那我们不回去了吗?”
他指的是卢塞恩的小房子。
傅凛:“不回去了。”
陶奚:“.....好。”
从卢塞恩去苏黎世坐火车很方便,陶奚选了靠窗的座位,和傅凛一起看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色。
今天天气很好,下午四点多的天空依旧干净明亮,越过车窗玻璃,能看见绵延不尽的雪山和波光粼粼的湖泊,漂亮得像一幅令人心驰神往的画。
陶奚突然想起了什么,在玻璃上哈了一口气,趁着薄雾未散,画了一个爱心。
陶奚转头指给傅凛看:“看!”
傅凛对他的嫌弃溢于言表:“弱智。”
陶奚听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一点也不觉得伤心,习以为常地“嘿嘿”一声,扭头用手机拍下了那个快要模糊的爱心。
陶奚:“我还是第一次去苏黎世玩呢,那里也和卢塞恩一样漂亮吗?”
傅凛“嗯”了一声:“差不多。”
“那就好,”陶奚望回窗外,那里天气晴朗,“希望那边能暖和一点。”
刚出苏黎世的火车站,陶奚就看见了等在外面的傅彦和温静,温静朝他招手:“这边。”
坐上车,陶奚发现后座有一个叠得方正的围巾,乳白色流苏围巾,看上去像是温静常戴的款式。
陶奚把围巾递向坐在副驾驶的温静:“你的围巾。”
“啊,”温静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这个是小凛让我给你带的,他说你们来苏黎世什么都没带,让我给你拿条围巾,免得晚上降温会着凉。”
陶奚转头看向坐在旁边的傅凛,刚想开口,就被傅凛打断了:“闭嘴。”
陶奚顺从地咽下了到嘴边的话,朝温静道谢:“谢谢。”
温静摆摆手,她侧过脸来看了看坐在后座的二人,笑盈盈地调侃:“哎呀,还是小朋友啊。”
傅凛迎着温静的眼神,喊了声正在开车的傅彦:“哥,嫂子这么喜欢小朋友,爸妈应该很高兴吧。”
傅彦不置可否地低笑一声,刚刚还满眼促狭的温静缩回副驾驶,嘟囔了一句:“一点也不可爱。”
得胜归来的傅凛扬了扬嘴角,瞥向陶奚:“愣着干什么,戴围巾。”
陶奚赶忙围上围巾,挡住有些发烫的耳廓和脸颊,看着眼露满意的傅凛,他嘴比脑子快地开口:“我觉得还挺可爱的。”
温静在看手机没听清:“你说什么?”
陶奚回过神来赶紧解释:“围巾还挺暖和的,哈哈....”
温静眉眼弯弯:“是吧。”
陶奚偷偷去看傅凛的脸色,发现傅凛正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压根没看他。
长途飞行让人身心俱疲,大家一起吃了顿饭后就到了傅凛预定的酒店休息。看着酒店里干净整洁的陈设,陶奚想起了被他忘在卢塞恩的那一盆月季。
陶奚给住在隔壁的傅凛发消息:我们好像把月季给忘了。
傅凛:没事,不会死。
陶奚想了一下,的确,明天他就能回卢塞恩了,月季放在房内不会挨冻,只是一天不浇水,不会死的。
陶奚回傅凛:那就好。
回完消息,陶奚找出温静给他的东西。刚刚回酒店的时候,温静递给他一个纸袋,不轻不重,陶奚一直没来得及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松开纸袋封口处连着提手的丝带,陶奚拿出了里面的东西。
一本书,准确来说是一本博尔赫斯的诗集,傅凛借给他的《另一个,同一个》。
“咚咚。”
傅凛听到一阵敲门声,打开门,外面站着的果然是陶奚。
陶奚:“晚上好。”
傅凛扫了眼陶奚,发现了他手中的书:“....嗯。”
傅凛的房间就在陶奚的隔壁,房型和设施几乎一样,就连落地窗外霓虹连绵的夜景,都十分相似。
陶奚刚准备在床沿坐下,就被傅凛揪着后领提了起来,摁在了靠窗的沙发上。
傅凛松开陶奚,悠然地坐在沙发对面的床上:“别碰我的床。”
陶奚有些伤心:“....我昨天洗了澡。”
傅凛:“那是昨天。”
陶奚妄图据理力争:“今天没带衣服,洗不了澡。”
傅凛不为所动:“安分点。”
陶奚识相地换了个话题,他举起了手里的书:“这个也是你让小静姐带给我的吗?”
“不是,”傅凛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一点,“冷吗?”
陶奚摇头:“不冷。”
傅凛看着那本书:“应该是我哥发现那本书动过,以为你在看吧。”
陶奚:“他怎么知道是我在看?”
傅凛:“因为我看过了。”
陶奚:“看过就不会再看吗?”
傅凛:“嗯。”
陶奚想了一下:“如果遇上很喜欢的书,也不会再看吗?”
傅凛:“不会。”
陶奚:“为什么?”
傅凛理所当然地开口:“记得住。”
陶奚突然想起以前傅凛看书,不用书签也可以记住自己看到哪页,仿佛一台电脑,能自动存档和读档。
陶奚有些羡慕:“我也想有这么好的记性。”
傅凛:“是吗?”
陶奚买了个乖:“当然啦,这样我就可以记住所有我想记住的事情了,比如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
傅凛不吃他这套,神情冷淡地开口:“人不是电脑,决定不了存储和删除。”
空调突然“咔”了一声,“呜呜”的风声逐渐变得缓慢起来,室内达到了预设的温度,需要强风模式了。
一个念头在陶奚心头温和地炸开:清晰的记忆,能让幸福更幸福,也能让痛苦更痛苦。
大多时候,过目不忘更像是一种特殊的惩罚,它使得每一次痛苦都将变成不可消磨的烙印。也许,遗忘才是一种慈悲的天赋。
陶奚张了张嘴,舌头像僵直了一样,说不出话来,而且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觉得自己的心在乱晃,像被什么东西压得颤抖发麻。
傅凛察觉到了陶奚情绪的变化,但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他这句话并没有包涵任何悲伤,反应过来后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拨动。但眼前这个人却在为之伤心,为他难过。
傅凛叹了口气:“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夸我记性好的?”
陶奚摇摇头:“....不是。”
傅凛从陶奚的手中抽出书,随手翻了两页:“看不懂?”
陶奚勉强压住心头泛酸的情绪,诚实地开口:“半懂不懂吧。”
傅凛:“你可以用自己的想法解释不懂的部分,赋予你的理解。”
陶奚:“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傅凛:“差不多。”
陶奚若有所思地“嗯”了半天,突然问道:“你最喜欢哪一篇啊?”
傅凛翻了几页,转过书递给陶奚:“《布宜诺斯艾利斯》。”
陶奚低头,将这首诗从头到尾认真地看了一遍,然后抬头看向傅凛:“那你知道我最喜欢哪首诗吗?”
傅凛猜到了,他太了解陶奚的小心思,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开口:“不知道。”
陶奚一错不错地看着傅凛:“你知道。”
傅凛觉得有些好笑:“我知道?”
陶奚十分笃定地开口:“你知道。”
傅凛看了陶奚一会儿,突然觉得有些无奈,他在陶奚身上感受过很多无奈了。
傅凛伸手,把陶奚面前的书翻到最前面那几页。
陶奚低头一看,有些害羞又有些满足地笑了:“你知道。”
翻开的书被陶奚拿在手里,他的拇指压着《布宜诺斯艾利斯》那一页的边角,而他喜欢的这一页,被傅凛用食指和中指压着,他的指腹和书页间隔了一行字。
——献给贝阿特丽丝·比维洛尼·韦伯斯特·德布尔里奇
陶奚缓缓开口:“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傅凛收回按在书上的手,但在退回的途中,被陶奚拉住指尖。
“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郊区的月亮。”
陶奚拽下傅凛手上的黑色手套,扔在了书上,压住了将要覆合的书页。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陶奚翻过手,指尖抵着傅凛的指尖,又顺着指缝错开。
“我给你我已死去的先辈,人们用大理石纪念他们的幽灵: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边境阵亡的我父亲的父亲。”
交错的手指缓缓下滑。
“两颗子弹射穿了他的胸膛,蓄着胡子的他死去了,士兵们用牛皮裹起他的尸体。”
指缝嵌合。
“我母亲的祖父——时年二十四岁——在秘鲁率领三百名士兵冲锋,如今都成了消失的马背上的幽灵。”
指节弯曲。
“我给你我写的书中所能包含的一切悟力、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或幽默。”
陶奚看着傅凛,可他看不出他的情绪,只能看见那乍一看一模一样的双眼中倒映出的自己的轮廓。
“我给你一个.....”
傅凛突然开口打断了他:“够了。”
陶奚收紧了扣着的手,倾身将傅凛的手背贴上自己的胸膛。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掌心是交叠的命运线,手背是跃动的心脏,傅凛放纵自己不去抗拒陶奚给他的一切。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营字造句,不和梦想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你对自己的解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自己的真实而惊人的消息。”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温暖的房间里,空调声像一阵永不停歇的晚风吹拂着,但他们耳边只有对方或自己心脏传来的“咚咚”声。
傅凛:“....背完了?”
陶奚摇了摇头。
陶奚不是博尔赫斯,傅凛也不是贝阿特丽丝。
陶奚看着傅凛,像看最后一眼那样看他:“我给你我的勇敢、我的温暖、我灵魂的自由....”
傅凛:“陶奚.....”
陶奚弯起嘴角,眼眶里却涌起一片潮汐。
陶奚:“我试图,试图用脆弱、绝望和爱来挽留你。”
傅凛沉默。
幸好陶奚也不需要他回答。
陶奚闭上眼,抬头吻上了傅凛的唇。
蜻蜓点水的吻,轻得像一片落叶或者雪花。
这样轻的一个吻,可傅凛直到尝到泪水的味道才推开了陶奚。
傅凛用还戴着手套的那只手擦掉陶奚脸上的泪水:“即兴创作?”
陶奚蹭了蹭傅凛的手:“你说过的,我可以赋予它我自己的理解。”
傅凛点了一下他的额头:“强词夺理。”
陶奚没有否认,他再次靠近傅凛,但这次他没有吻他。
“傅凛,我爱你。”陶奚说。
他们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傅凛笑着看他,“嗯”了一声:“我知道。”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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