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合欢

　　他才出了京城，还未到离郡，就被流窜的流民偷了钱财抢了干粮。他没了钱财干粮，没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他出了京城又还未到离郡，进退两难。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反悔，可他还是往离郡去了。

　　他一路逆着行人的方向，吃野菜啃树皮甚至沿街乞讨，没有了半分一国太子的尊严。有好心人问他为何还往离郡去，他就说有亲人在必须赶回去。

　　这一路，他经历了许多的事，在客栈做小厮端茶送水求口饭吃，却被人百般算计克扣了吃食；跟着一户人家努力开垦荒地种菜却被当地的霸主尽数踩踏；甚至连辛苦采摘的野菜都有人强抢。他一路看到的世界，饿殍遍野民不聊生。他始终不明白为何同是秦国，京城歌舞升平，而离郡确是一个这样的世界。

　　后来半途中他被一个山寨的人抓了去。山寨的人看他孤身一人，正好抓回去做壮丁。幸好他识得几个字，很得寨主赏识，这才免了许多皮肉之苦。也是在这寨子里，他才明白了离郡而今的情况。

　　单是一年的虫害并不会让离郡陷入而今的惨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从十几年前起，离郡就徭役赋税都重，百姓年年的收成大都抵了税。他百思不得其解，徭役赋税都是官府按人口和种地核算过的，为何会如此。后来他费了许多心思才打探清楚，那些凭空多出来的税收都入了郡首和京城的李候爷的私囊，两人一起合作，这才有了离郡百姓上告无门的局面。他瞬间对离家兄弟和成家将军都高看了几分。

　　就在他弄明白事情来龙去脉没几日，寨子就投到了离家兄弟部下，他终于顺理成章地见到了离家兄弟。

　　纵然他已经吃过了许多生活的苦，他仍然天真。他相信离家和成家这样为百姓的生计揭竿而起的人，都是忠肝义胆的侠义之士。他相信这些人不会滥杀无辜，也相信这些人都是明事理的人。他觉得只要表明身份，表明秦国的立场，大家还是能和气谈一场的。于是，那时鲁莽冲动的他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身份。

　　他没能见到离家兄弟，没能和他们谈上一句自己的理想抱负。当下，他就被扔进了监牢。

　　离郡以他的性命做要挟，要秦国准许离郡自立为国，划好领地，互不干预。

　　消息传到秦国，本就为他担惊受怕了许久的家人更是忧心。嫣和更是因为忧心过度早产下一个男婴。他在牢中几次几乎冻死饿死，终于等到了父亲和林先生。两人一言不发将他带回了京城。

　　他不知道父亲和离家兄弟谈了什么，离郡就这样变成了离国。

　　那年冬天很冷，回到京城后就病了的父亲没挨过冬天，那个因早产而虚弱不堪的男婴也没熬过冬天，林先生在艺馆认识的那个姓莫的姑娘也没熬过冬天。他所有的天真和热情也都留在了那个冬天。

　　他看着母亲和嫣和日日以泪洗面，文武百官都在事事指责他，百姓也觉得痛失城池怨声载道。他觉得自己陷入了深深的漩涡中，无力自救只想任自己沉沦，但他知道不能。林先生说，事情既已发生，再追究也没有意义。去离郡是他自己的选择，救他是国主和百官的选择，也是当时形势下对秦国最有力的选择，既做出了选择就不要踟蹰，也不要后悔，若有什么后果，担着便是。

　　从此，他重整朝政励精图治，甚至做出每个选择，但既做了选择就从不踟蹰，从不后悔。

　　在对他儿子的教养方式上，他也从不后悔。

　　离郡事后的第五年，嫣和终于千辛万苦再生下一个孩子，也是个男孩，他给孩子取名晏归，海清河晏，四海归一。嫣和也又逐渐恢复到了往日的性子，日日眉眼都是笑着的。阿晏和林家的小公子林谋一般年纪，两个孩子时常在一起玩耍。阿晏还小时，就像他小时候一样，受尽百般疼爱。每每他想苛责阿晏什么，都有人拦着。他思虑许久后觉得这样不行，于是把阿晏送到了林先生那里，让林先生教导他。

　　阿晏自小是个调皮机灵的孩子，很会看人脸色行事，在他和林先生面前一副严肃老练的样子，在嫣和面前就是个惯会撒娇耍赖的孩子。幸好这孩子聪颖，课业从来都是最好的。于是从九岁起，他便让阿晏在朝堂听政了，和大臣商议事情也从不避着。

　　阿晏十岁那年，就像寻常十岁一样，对花鸟虫鱼满是兴趣，可是他是未来的太子，不该有这些喜好。于是，在阿晏终于为了养好院子里的牡丹费尽心思，以至于课业也落下了，朝堂也不去了的时候，他作为一国之主，也作为一个望子成才的父亲，终于忍不住了。他对阿晏发了很大的火，也拔了他所有的牡丹。阿晏在夜里哭了一夜，可是从此就对除学业和朝堂之事都没有什么兴致了。

　　他知道这是嫣和的功劳，那天夜里嫣和陪着阿晏哭了一夜，第二天还偷偷买回了许多牡丹偷偷养着。他都知道，但他从未揭穿。嫣和总责怪他，让孩子少年老成都没有了生气，那这些生气就交给嫣和去护着吧。

　　阿晏十五岁时，正式被立为太子，也搬出了宫里，自立门户。从此他就把朝中军中许多事都交给阿晏了，阿晏从未让他失望过。

　　阿晏十七岁时，突然跟他说要彻查李候爷，拔去这颗毒瘤。他很是吃惊，从离郡回来这二十多年的时间，他一直在悄悄盘查李候，也在逐渐削弱他的势力，只是从来没有声张。他不知阿晏为何突然起了这心思，但想了想便允了，觉得由阿晏了解这桩事也能让他长长在朝中的威信，于是他便在暗中协助着。

　　阿晏在李候这事上，雷厉风行，很合他的意。可是，到了最后关头，他却迟迟不动手，他催促了几次却等来阿晏说要娶李侯爷的一个庶女，他气急了，但想到自己年轻时也是这样费心思娶回了嫣和，也就妥协了。

　　等到事情了解后，嫣和已经盼着能抱上孙子时，阿晏娶回来的太子妃却自愿入了宫侍奉他们，一呆就是几年。无论嫣和怎么敲打，两人都无动于衷。

　　阿晏二十岁时，他想退位，阿晏却不同意，说要做出一番事业。于是阿晏一头扎进了军中，也搬到了边城。从那时起，离国的各个事务都全权交给阿晏了。

　　阿晏二十五时，离国说要嫁一个公主求和，阿晏眼睛都没眨就同意了。他这才肯定阿晏和寓木之间有猫腻，但他也不想过问了。后来的几个月，从嫣和的嘴中和嫣和亲自走了一趟回来和他说的那些事情看，他得知阿晏对这个新娶的女子很是上心。

　　所以后来为了试探阿晏，他故意让阿晏娶陆生财的女儿，阿晏明显是不愿的，可是最终还是答应了。他觉得有些失望，他希望阿晏爽快地拒绝，再去想其他法子应对陆生财，或者爽快答应，就不要再后悔遗憾什么。可是阿晏答应了。

　　优柔寡断，拿不起又放不下，这就是他觉得一个为君的人最不该有的东西。他自认年少时的傲气和一意孤行为秦国带来了这些灾难。所以一心要阿晏学会谦卑，学会多问多想，一心教会阿晏要谨慎，选择了就不后悔只去承担后果，却不想阿晏长成了这样一个极端。

　　阿晏自小就这样，做不到坚定地养着牡丹，也舍不得放下，所以偷偷地养；想要一心一意守着那个离国的公主，却做不到放弃陆家女儿带来的利益，所以要负了自己的心意，负了爱着的女子，也耽误了陆家女儿。他冷眼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始终什么都没说。

　　他想着，有生之年必须收复离国，以告慰父亲在天之灵，以弥补当年自己犯下的弥天大错。眼下看着，时机并不成熟，自己还有好多年慢慢教会阿晏吧。教会阿晏如何做一个杀伐决断的明君。

　　可是，他没想到，这个时机来的那样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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