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一复

　　让燕来稀觉得意外的情况有两点，其一是谁也没有问起池复，其二是孩子们对风宿的热情。后者不用想也知道原因在谁。
　　刚一进院子，风宿便被团团围住，隔在人墙另一侧的燕来稀四处寻找着，找到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大姑娘，走过去弯下腰小声问：“你又编什么故事了？不太奇怪吧？”
　　“没编什么啊，我就说‘咱们小稀哥把小池甩了，所以之后小池不会再来了，但是今天会有个陌生人来，那人打算独占小稀哥，还想跟小稀哥玩就缠着他把他隔开’。我特意起了个大早，趁你们到之前跟每个人都说了一遍。”林予佑说，“当然，后半句只跟小的们说了。”
　　燕来稀问：“跟妈妈和月恒姐也说了？”
　　“嗯。”林予佑点头，补充到，“还有其他几个回来了的兄弟姐妹。”
　　燕来稀嘴角不免有些抽搐，失个恋而已，实在没必要这么昭告天下，尤其还是这种扭曲事实地昭告方式。
　　丢人啊。
　　“啊。”视线被引走，尴尬也往远处飘了飘。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拄着拐杖，驼着背，在搀扶下缓步行至人群前，一脸慈祥地看着孩子们，对风宿微微点头算作打招呼。
　　“妈妈……”燕来稀小跑着过去，语气有些无奈。
　　林予佑也跟上来，拐着弯地“哇”了一声，对旁边扶着老人的女人说：“月恒姐手艺又见长啊。”
　　被喊道的人嘿嘿笑着，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比了下。
　　风宿闻言多看了眼那老人，衣衫整洁，长发盘得精致，恰到好处的发饰点缀其上，既不张扬不违和，又增添了些典雅的气质。
　　确实不错，风宿再心中暗想，如果将来燕来稀打算留长发的话，他一定要去请教下。
　　燕来稀把头发留长的话……应该会很好看吧，不，是肯定会。
　　“外面冷，先进来暖和暖和吧。”老人的语速放得很慢，声音有些奇怪，把拐杖放到被搀扶着手臂的那只手上，空出来的手拍了拍身旁的小孩子。
　　原本把风宿围得水泄不通的孩子们立刻自动分出了一条路，半推半拥着把人往小楼里带。
　　一个平时从来不会主动往人堆里扎的人，突然被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围了这么一圈，谁来都得懵一下，风宿下意识地回头去找燕来稀，正好看见那行动不便的老太太单手叉着腰，站得不怎么直，但背挺得笔直，另一只手还把拐杖转出了花。
　　尽管她一瞬间便反应过来，回到了那副“普通老太太”的样子，风宿也不会怀疑自己看花了眼的。
　　他没那么丰富的想象力，花不出这种画面。
　　脚步停在原地，一时间，喧闹静止，所有眼睛齐刷刷地汇至一处，还是一声轻笑打破了这人为的“时间静止”。
　　“妈妈，已经露馅了。”燕来稀用说悄悄话的语气，但在一片安静中，这句话就是对所有人说的悄悄话。
　　孩子们哄堂大笑，老太太扔了拐杖直起背，摆了摆手大步往楼里走去，说：“不玩了不玩了，我去洗把脸。”
　　那分明是年轻女性的声音。
　　风宿不明所以地看着燕来稀，眼神里满是询问。
　　“进去说进去说。”燕来稀绕过孩子们，推着人往里走，脸上仍挂着笑意，风宿总觉得，从进了院门开始，这人似乎就放松了不少。
　　因为是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吗？
　　迟早有一天，他会让自己家、让自己身边的位置，变得比这里更能让燕来稀放松下来。
　　看着重新出现在眼前的人，风宿终于知道那句“手艺又见长”是什么意思了。
　　烛九一头长发变成了均匀的银白色，披散下来，随手取了个发圈松松散散地束了个低马尾，脸上手上的皱纹和暗斑都消失不见，步态轻盈，体态算不上多好，脸算不上多漂亮，长得也没什么特点，往人堆里一扔绝对找不出来，更不会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前提是如果没听到燕来稀那两声“妈妈”和刚才的解释的话。
　　燕来稀今年二十七，就算烛九卡着十八岁的边当了这个院长，又在刚接手时就接了燕来稀回来，今年也该四十好几了，可她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
　　烛九的异常，绝对算是非常值得令人羡慕的异常了。她可以让自己的身体保持在过去的任意时期，不只是外表，器官的衰老、骨骼的变化等等也会一同改变，可以说是真正的永保青春。青年、少年、幼年、甚至是婴儿时期，只要她想，都可以实现，只不过身体迅速产生变化时的感觉太过诡异，她基本都只会维持在这一个时期。
　　这位年过花甲的“年轻姑娘”有个爱好，就是喜欢演戏，演着玩了几十年了，演技是见长，但暴露得一次比一次快。原因嘛，基本也都和刚刚那种情况差不多，可以整体总结概括为不够入戏。
　　虽然这么想长辈似乎不太好，但或许是因为这位长辈单看外表属实是不年长，也或许是风宿自身实在是没有那么良好的道德标准，他想，他大概知道林予佑那种性子是跟了谁的了。有这么个没正行的妈，度过一个吵闹但欢乐的童年，渐渐地就长正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再看看另一边的燕来稀，果然，数量多了小概率事件出现的概率也就不那么小了啊。林予佑和燕来稀这种勉强能算是快到两个极端的性格竟然也可以是同一个人养出来的。
　　虽然这其中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个人本身性格的影响，但风宿想，如果燕来稀和林予佑一样，没有过小时候那次领养造成的意外，就一直在这里长大，会不会也像林予佑一样活泼呢？
　　这样长大的燕来稀会是什么样的呢。
　　可能会有很多朋友，耀眼得走到哪里都能引来他人的目光，可能总是笑着，对许多事情抱有好奇心，可能仍旧是个常为他人着想的人，但不会过分苛责自己，可能仍旧看重感情，厌恶失去，但不会把自己折腾得简直快没了半条命，可能会在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惊讶着、兴奋着跑来，喊出他的名字，用惊喜的语气对他说他会梦到他，问他现实中自己不知道的故事，告诉他梦里他不知道的故事。
　　大概不行的吧，毕竟还有梦境带来的影响。
　　一个人的形成原来是这么复杂的吗。
　　而且，如果是这样的燕来稀的话……风宿想，那林予佑就不用像现在这样费心思了，或者说很可能他们甚至要通过林予佑才有可能产生新的交集。
　　一个不大的前院，一栋三层的小楼，再加上一个带着小菜园和小池子的后院，就是这所孤儿院的全部占地面积。想要彻底地收拾一番再装扮装扮，也要费上不少功夫了。孩子们分成组，各个区域分开，每组带上一两个大人，风宿也跟着一起帮忙，被几个孩子拉去了后院。
　　是的，燕来稀在前院。
　　天冷了，池子里的水会结一层薄薄的冰，巢区的天气却又不足以让它冻结实，担心有孩子掉落进去，干脆早早抽干了。大扫除是彻头彻尾的大扫除，楼里的角角落落都要清扫，外面的角角落落也一个都不能落下，池子要跳进去擦干净，围栏也要一根根擦干净。
　　风宿拎着水桶，放在围栏边，手里拧着抹布，往水池看了一眼，发现孩子们都在围栏这一侧，那边一个人也没有。
　　里面没有水，也没有很脏，不像是大家都不愿意去，于是风宿拍了拍离他最近的一个女孩，问她：“水池要一会儿再打扫吗？”
　　女孩“啊”了一声，像是才想起来什么，说：“之前都是小池哥和小稀哥擦水池的，忘记了。”
　　她拉起一个小一些的孩子的手，又喊上不远处的另一个孩子，三个人拿着东西往池子那边去了。
　　“之前都是”、“小池哥和小稀哥”。
　　也就是说池复之前经常，至少是几乎每年过年前都会来，而在分配任务时，他是会被和燕来稀分到一起的。
　　怎么轮到他风宿就变成一个这头一个那头了呢？他就这么不讨人喜欢吗？
　　讨好讨好林予佑是肯定没用了，得找个人请教请教怎么拉拢小孩子。问谁呢……不知道陈默在这上面靠不靠谱，但好像也只有这一个选项了，回头试一下吧。
　　“哥哥。”
　　清脆的童声在身侧响起，风宿看了看旁边，没有别人，应该是在喊他。
　　他勾起唇角，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蹲下身，温声回应：“怎么了？”
　　好谄媚。
　　这是风宿在内心对自己说的话，而让他想到这个词的竟然是在面对一个小孩子的时候。
　　“你可以帮忙去外面擦一下那边的围栏吗？”孩子指着院子边上的一个给小猫小狗住的两层小木屋，木屋靠在边上挡住了后面的围栏，“我够不到那后面，妈妈说不让我们随便自己出去。”
　　“好。”风宿先答应下来，看了眼围栏的高度，直接翻过去其实也可以，但在小孩面前翻围栏……会给林予佑持续败坏自己形象的机会，还是老老实实绕一圈吧。
　　“你去找个别的哥哥或姐姐过来好吗？”他对小孩说。只是在院子里打扫其实并不需要人看着，有什么事的话这里也有几个看起来年纪大一点的孩子，但毕竟是自己第一次来的、孩子很多的、燕来稀的家，一定要扼杀任何负面意外发生的可能性，还是被害妄想症一下吧。
　　小孩点了点头，跑走了，风宿也转回身继续擦他的围栏，等再听到那孩子喊他，再转过头来，风宿瞬间觉得，自己刚才内心冒出来的那个词简直就是胡扯。
　　这哪是谄媚，这明明是真心换真心嘛，当你对他人释放善意，自己也会得到好结果的。这句话在现实中基本等于放屁，但在现在这一刻，风宿觉得它就是预言。
　　他以为小孩会就近去楼里喊个他不认识的谁出来，没想到对方直接把燕来稀带过来了。
　　虽然燕来稀算是来替他的吧，但是他绕一圈也只不过是到围栏后面而已，几米十几米的距离，到了对面也还能看得见人。
　　“怎么了吗？”燕来稀问他，显然是被喊来时只接收到了“要过去那边”这一条指令。
　　“没怎么。”风宿说，“我要去外面擦一下，这边没别的大人了，想着随便喊个人过来。”
　　“又没什么危险，让他们自己在这就可以。”燕来稀笑着说，却没打算回去，“你去吧，我在这。”
　　抛去当下的情景，抛去其他的对话，就单听这一句“你去吧，我在这”，似乎带上了那么一丝互相信任的、关系一听就不一般的意味。
　　当然，这都是被突如其来降临的爱情砸出第二人格的风宿当时抽风的想法，对一段时间后的他自己说这件事都会被嗤之以鼻的、脑子搭错筋才冒出来的感觉。
　　可能是搭错的筋还没搭回去吧，风宿出了院门，往后面绕去，总觉得这条路有些说不出的熟悉。
　　他小时候就住在巢缘，觉得熟悉倒也正常，只是这种熟悉太浅太淡，像是错觉一般。
　　走到小木屋靠着的位置，风宿才想起来自己连个抹布都没拿，空着手就出来了，想喊燕来稀帮忙递一下，正看到他蹲在水池旁，帮下面的小孩子爬上来，随后自己站起身，后退了两步，留出足够的空间。
　　脑海里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燕来稀看过来，小跑着过来的那一刻，早被遗忘在回忆深渊中的画面与跨越时空后相似的场景重合，渐渐清晰起来。
　　盛夏，水池旁害怕得不由后退的小小身影，短裤下露出的医用敷料，悄悄瞥见的朝自己跑来的漂亮小孩，安静掉落的泪水，一次对视，一瞬间的相遇。
　　“原来我们见过。”风宿愣愣地说。
　　燕来稀歪头，没理解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嗯？”
　　“我们曾经见过。”风宿说，语气逐渐染上了几分激动，是燕来稀从未见过的样子，“小时候，夏天，你腿上还伤着，在水池旁，朝我跑过来。”
　　别说燕来稀没见过了，风宿自己大概都不知道上一次感到这么明显的激动是什么时候。
　　他不是一个情感情绪很丰富的人，期待、感动、欣慰、振奋、紧张、心酸，这些词对他来说其实很空泛，有些他到十几岁了才第一次感受到，有些至今都压根没有体会过。直到燕来稀出现后，情绪似乎有了点自己的想法，开始频繁地控制他做出自己无法理解的行为，虽说没什么飞跃地进展，绝大多数没体会过的情感还是没体会过，但也确实带给了他许多平时不怎么出现的体验，也是最近，他隐隐接触到了什么叫爱恋。
　　原来真的有注定特殊的人，原来真的有命中注定。
　　风宿并不相信所谓命运的存在，但他想，如果是作为一个形容的话，他会很乐于去在燕来稀身上使用这一类的词句。
　　对面的燕来稀也有些愣，手指搭在两根栏杆之间的花纹上，从成山成海的记忆中，按照风宿给他的提示筛选出一小部分，翻找那一个片段。
　　“你就站在现在这个位置，在隔着木屋的窗户和里面的小猫玩，然后我朝你跑过去。”燕来稀说，手指不自觉地紧了紧，“但是我没碰到你，也没和你说上话，一个男人把你抱走了，我不敢喊你，就那么看着你们走远……你看了我一眼，但是什么都没说。”
　　“嗯，抱走我的那个人是我爸，最后我看到你哭了。”风宿说，他把手覆在燕来稀的手背上，指缝相对，也算是十指相扣了，“但我不止看了你一眼，你看到我之前我就注意到你了，你跑过来时我也在偷偷看你。”
　　“我还以为那次也是在做梦。”燕来稀说。
　　“不是，是真的，我们小时候见过。”风宿说，话里带着难掩地兴奋，“不觉得很神奇吗？我们竟然见过，而且还能再想起来。如果不是刚才正好看到你在水池边后退，又看到你跑过来，我肯定想不起来的。”
　　燕来稀：“毕竟连句话都没说上，你为什么还能记得……”
　　“这有什么为什么。”风宿失笑，握了握燕来稀的手，说，“这次不会有人把我带走了，有什么想说的、想做的吗？”
　　燕来稀抬起头，相隔二十余年，这一次相接的视线是那么的明确，近在咫尺的眼眸中似乎都能看到自己的倒影，他笑起来，说：“原来你那么早就来找过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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